“颐殊跟颐非不同。颐非只恨程王,并不恨芦湾,相反,这裏是他的故乡,他朝思暮想的都是如何改变这裏,让它变成一个令人喜爱的地方。但对颐殊来说,芦湾见证了她屈辱的前半生,很多地方都烙印了她的伤痛,她恨这裏。她希望离开这裏。或者说,她希望能毁灭这裏。”茶楼里,薛采和品从目也很快猜到了一些真相,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推测。
“所以,炸毁左右掖门,困住皇宫,只是第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预言。此时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左右掖门的地动上,就会疏忽其他。比如——芦湾的城门,于此刻关闭了。”
***
昨天还上演了杨回杨烁父子对抗大戏的芦湾城正东门,此刻紧紧关闭。驻守在城外的神骑军们并无异动,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动。他们不进城,只是将城门封上,以戒严为由阻止百姓再进城。其他三处城门,皆如是。
芦湾城内,人人涌向左右掖门,忙着救人解困。
宫内,措手不及的羽林军和被作为弃子的锦旗军,正在积极自救,想要脱困。
而离海岸线不远,曾经被污染了的五百亩垫高的苜蓿地,突然坍塌。
埋在西南海域下的定灵幡,同时炸裂。海水再次逆流倒灌,以雷霆之势,涌向芦湾。
原本还阳光灿烂的天,瞬间暗了下去。
***
袁宿脖子上的镔丝也瞬间不再闪光,天边浓云密布,狂风怒号,吹得他和她的衣服头发张牙舞爪地飞舞起来。
他平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开始了。”
秋姜的视线越过他,落到塔下的芦湾城上,皇宫正在起火,阴霾的天色下,巨蛇再次复活,两只红瞳跳跃燃烧,欲将万物吞噬。
“你为何不走?”秋姜忍不住问,“女王值得你为她的疯狂计划殉葬?”
如果颐殊的计划是毁灭整座芦湾,身为她最宠爱的臣子的袁宿为何此时此刻,仍在城内?当然,他如果也跟着走了,颐非他们必会警觉,就不会按照原计划入宫了。
“陛下以国士待我,我自当誓死相报。你这种人,不会懂。”
秋姜错愕了一下,继而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
“你是如意门精心培养出的怪物,泯灭一切人心,只留下贪婪、残忍、不择手段……”
秋姜本该生气的,可袁宿每说一点,她的眸色便加深了一分,到得最后,竟是笑了起来,缓缓道:“原来……你是在等我。”
袁宿的目光闪动着,忽然别过脸去:“没有。”
“你跟我有仇?”
“没有。”
“你不惜帮女王杀三万人,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更在最后时刻非要留在这裏亲眼见证一切,是为了我?”
袁宿沉声道:“你再废话下去,你的同伙们就真的死定了。”
皇宫还在燃烧,也不知裏面的人都怎样了。
但秋姜根本不去看,只是盯着袁宿道:“海水倒灌,怎么解决?”
袁宿冷漠道:“没有解决之法。”
“任何阵法都有阵眼,毁之即可破阵。”
“就算你破了阵也来不及。借海之势已成,海水正来,已非人力所能阻止。”袁宿说到这裏,指向西南方向的城门,依稀可见海啸像个不断膨胀的巨型怪物,一波波地冲过来,每冲一次,身形都变得更加巨大,也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像蚂蚁般飞快逃窜。然而他们的速度也像蚂蚁一样慢,迟早会被海啸追上。
不得不说,要想看这出世间极致的惨剧,没有比观星塔更好的地方了。
秋姜将镔丝拉得紧了一些:“我再问一遍,阵眼在哪?”
袁宿的视线落在镔丝上,凝视着它,像在凝视着一生的挚爱般,目光温柔。再然后,顺着镔丝一点点地移动,看向秋姜。
“如意夫人。”他道,“你莫非想救这三万人?你这样的人,竟也会想救人?”
秋姜想了想,答道:“只有救他们,才能自救。”
“也对。”袁宿点了下头,然后道,“杀了我吧。”
秋姜目光一紧。
袁宿的表情再次恢复成平静,平静地看不出丝毫波澜:“芦湾必沉。而你,必死。”
他是真的想死在我手上,不,或者说,他的目的就是引我来此,亲眼看着跟我一起死。
为什么?
他是谁?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恨意?
***
“禀先生,城门确实封死了,出不去了!”店小二回来禀报。
品从目皱了下眉。
店小二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另外,关于求鲁馆的记录,只有这么多。”
孟长旗盯着这本书册,表情微变。
品从目拿起书册,书皮上写着“求鲁馆”三个字,然后开始翻看。薛采凑过头去看了几眼后,瞥了孟长旗一眼:“求鲁馆上次坍塌,看来是你搞得事。”
孟长旗一震。
“上面记载你是李沉引荐给公输蛙的……李沉,这个名字挺耳熟。”薛采沉吟。
孟长旗的脸无法控制地抽动了起来,心中不停期盼薛采想不起来,可惜,薛采还是想到了,而且,还很快:“啊,是谢柳那个病死的未婚夫。”
品从目从书册中抬眸,盯着孟长旗道:“你从求鲁馆盗取火药配方,经由袁宿之手献给女王,好让女王炸了螽斯山?”
薛采看向品从目:“炸螽斯山一事不是你和颐殊共同谋划的么?”
“火药由她解决,颐殊没肯细说。我虽派人暗中留意,但没查到这般精细。”而且当时的他还急着去玉京处理另一个奏春计划。
薛采不再细究,继续推测道:“经由螽斯山一事后,颐殊对袁宿越发信任,便将今日之局也交给了他布置。”
“所以袁宿早在入城前,其实已跟颐殊相识,聚水阵是他们自导自演,为今日之事埋的伏笔。”
“表面查封温泉,实则继续挖掘。表面填高农田,实则动摇根基。表面设置白幡,实则埋入火药……”薛采握了一下拳,望着窗外还不知大祸已至的人群,眼中明明灭灭,“可恶!”
品从目当机立断道:“你速速离开此地!”
“你呢?”
“我还不能走。”
孟长旗突然大笑了起来:“走不了了!谁也走不了!你们统统都得死!全跟着我和见见一起埋葬!”
“袁宿真的叫见见?”薛采突然发问。
孟长旗立刻闭上了嘴巴。但已来不及,薛采对品从目道:“拿李沉家的档籍来。”
“别看了,你快走!骑上我的马,带着你的人,快走!”品从目抓着薛采的手就往外走。
薛采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呢?”
“他们时间仓促,一年太短,虽能破坏地脉引来海水,但毕竟不是真的天灾。海水看似汹涌但后继无力,应对得当能有一线生机。”品从目说到这裏,看了街外的人潮一眼,微微一笑,“我留在此地,能活一人便活一人。”
这一笑,如明珠美玉,灿灿生辉。
薛采注视着他的脸,忽然想,若公子没有死,想必他老了时,就会是这个人的模样吧。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有了一瞬的柔软,也有了一瞬的改变。他突然止步,反握住品从目的手道:“我留下来帮你。”
“别犯傻。”
“你和姬忽都在这裏。若公子天上有知,必希望我留下来,帮帮你们。”
“你何时起这般惦念你那个短命公子了?”
薛采的眸光黯然了一下,软弱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流泻了出来:“可能因为在芦湾。”这裏的月光讨厌得很。每每照到他,就会让他想起姬婴。
想起姬婴说的“月光之下,应有你牵挂的人”。
想起姬婴说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
品从目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他的头。
薛采下意识地想要打掉那只手,但最终没有动,任由那只手落在了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摸了摸。
这是继姬婴死后,第一次,有人摸他的头。
摸一个九岁孩子的头。
***
皇宫内,装水的水缸很快空了,然而火势未歇,而且随着狂风渐有越烧越旺之势。
颐非跟着众将士一起救火,眼见得不行了,很多人都疲惫地放弃了。
他看得来气,过去踢了一个倒在地上偷懒的家伙一脚:“起来,继续!”
“还继续什么呀?水都没了!没水怎么救火啊?”
“要我说还是烧吧,烧完了大家也就能出去了。幸好皇宫地大,空旷的地方多,咱们挤一挤,应该烧不着人。”
“对对对,屋子烧完了也就好了。”
“看这狂风大作的,没准等会会下雨,下雨了也就不烧了……”
眼看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颓,颐非暗叹了口气,转身去找羽林军的统领:“云笛为何还没出现?”
羽林军统领不耐烦道:“谁知道呢!没准跟女王一起走了呗。”
颐非心中咯噔了一下——很多没有想起来的细节,在这一瞬串联:为什么马家和周家天天追着云笛要儿子?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马家和周家频频闹到颐殊面前,颐殊却不处置?为什么今日云笛迟迟不出现?
这一切,都是他和颐殊商量好的!
他故意放出消息让马家和周家肯定儿子在他手上,然后教唆两家人到他府前闹事,制造他被逼得无法外出之相。其实暗中筹备,表面上把羽林军的一部分兵力交给了颐非,其实带着真正的大军跟颐殊一起离开了。
当颐非以为借助他的帮助顺利入宫时,其实是踏进了他跟颐殊设置好的陷阱,将他明确地留在了宫里!
为什么云笛非要云闪闪参加王夫选拔?
为了让颐非安心——你看,届时我弟弟也会跟你一起进宫,所以放心。
为什么云笛要处处纵容云闪闪?
为了让颐非认为他很宠爱这个弟弟。我就算不救你也会救我弟弟,怎么可能牺牲他?
可事实的真相就是:云闪闪只是云笛的弃子。
可以背叛第一次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第三次……而云笛始终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个:颐殊。
颐非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心头一片冰凉。半响后,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罢了,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
可是,输不意味着死。想要我死,没这么容易的,颐殊。
颐非想到这裏,一个纵跃,飞身朝某处跑了过去。
***
品从目的手按在薛采的头发上,眼神中有很浓的慈爱,很淡的悲伤。
再然后,薛采的身体忽然软了。
品从目顺势接住了软软的他。薛采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但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合上眼睛晕了过去。
巴掌大的脸,一旦闭上眼睛,收敛了所有超出年纪的东西后,便成了一张真正的孩童的脸。
品从目注视着怀中的孩子,勾唇笑了笑:“你的未来长着呢,赌在这裏不值得。”
他打了个响指,立刻有四名金门死士出现:“护送他走。他能活,你们,便也能活。”
死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齐齐跪下磕了个头,便背着薛采飞速而去。
品从目又打了个响指,更多黑衣的金门死士出现了。他环视着这些久经训练但始终活在暗幕中的年轻人,笑了笑:“你们曾经接受过很多任务,杀人害人坑人骗人……今天,试试救人?”
这时,第一重海浪冲垮一切阻碍,终于冲到了西城门前,嘭地一声撞上十余丈高的城墙,为这个尚在为左右掖门起火而震惊的都城,再添惊雷。
***
颐非掠进了琼池殿中。
此时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撕毁了一半的金丝纱帘随风不停摆动,慌乱无助地等待着最终被火势吞噬的命运。
颐非冲到主座的凤榻前,在上面摸索着,突摸到一物,按下去。
只听咔咔几声,北墙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颐非的心稍稍一稳——这是当年父王在宫中修剪的众多密道之一,用以跟如意门的人私下见面。他正好知道其中几条。之前确定颐殊将选夫宴定在此地时,他就想到了这裏有条密道,是通往凝曙宫的——而凝曙宫,正是颐殊公主时在宫里的住处。
今日看来,颐殊其实出现过,比如她扔出来的那一枪——那枪法,绝非替身所能完成。只不过她扔完枪后,便由此密道离开了。那么,她又是如何离开皇宫的呢?跟着密道走,应能有所发现。
颐非正要进密道,脚上踩到一张纸,左下角署名“风小雅”。他愣了愣,抬脚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三句话——
“此生所得者众,吾父为最。”
“此生所失者众,吾妻为最。”
“若此生重来,盼父非父,妻非妻,相忘江湖,安乐长宁。”
颐非挑了挑眉,倒也没扔,随手揣入怀中,然后弯腰进了密道。
密道很长,地上本积着厚厚一层灰。颐殊大概没想到,在宫中一团混乱之际,还有人能找到这条密道,追寻她的踪迹,因此大咧咧地任由脚印留在上面没有遮掩。
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的,到了半途的某个拐弯处时,跟另一对脚印汇合了。颐非的眼神顿时一热——七寸七的脚,是云笛的。
两个脚印一前一后飞快前行,最终停在一道分支处。
颐非试了试,没能找到机关,正在焦灼时,想起了腰间的轻薄剑,当即拔了出来。石壁如豆腐般被剑割出一个四方形,再抬脚一踹,立刻碎裂,露出了石壁那头的房间。
颐非爬了出去,外面却不是凝曙宫,而是净房,用来存放马桶的。
颐非捂了捂鼻子,看了一圈,叹服道:“真豁的出去啊,颐殊。”
皇宫的马桶收拾完后,由粪车统一将便溺之物拉去城外处理。而颐殊跟云笛,就是借此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皇宫。毕竟,谁能想到堂堂女王和大将军会窝身在粪车中。
颐非走出小屋,看见火势已经快要蔓延过来了,所以人都逃光了。
看看一侧巨高的围墙,再看看那些堆放在院中几百个之多的马桶,颐非喃喃了一句:“女王都能借粪车而逃,我借粪桶逃也不算什么了。”说着,一脚一个马桶地朝围墙踢过去,如此一个个叠在一起,堆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桶梯。
颐非冲刺,踩着马桶蹬蹬蹬跃上围墙,刚要翻墙跳落,就看见外面黑漆漆的数排弓箭,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颐非大惊。
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云笛还留了一手,竟安排了一队羽林军弓箭手在此埋伏。
眼看就要被射成刺猬,颐非连忙拍拍自己的侍衞衣服道:“且慢,咱们是一家啊!!”
一名领头的弓箭手冷冷道:“我们奉将军之命守在这裏,谁出来都不可放过。”
颐非大怒道:“岂有此理!左右掖门都炸了,宫里到处都在着火,你们不去救火就算了,还要落井下石不让人逃?”
弓箭手们面面相觑。他们自然也是听到了巨响声,可领头不许他们妄动,所以一个个憋屈地在这等了许久,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本就一个个满腹狐疑,如今再被颐非一说,顿时动摇了。
“你就是领头的?来来来,我也有令牌,看看咱俩谁官大……”颐非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物,朝领头的弓箭手走了过去,哥俩好般地搭上那人的肩。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他掏出来的东西上,也就没有拒绝。可下一瞬,他看清了颐非手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令牌,而是一张纸,刚要说话,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了,紧跟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看到了吧?我比你官大,你得听我的老弟!现在,赶紧救火啊,那可是大功劳,等什么啊!”颐非继续半搂半推着领头之人往前走。
其他弓箭手们见状,也纷纷放下了弓箭,再一听救火什么的,立刻开始行动了。
颐非趁乱挟持着领头之人往前走,正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把他扔了闪人时,就听一个弓箭手放声尖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就看见远远的天边,蹿起了一道海浪。
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皇城之内怎么可能看到海浪呢?虽从舆图上看芦湾临海,可放诸于现实,城墙可是距离最近的大海也有几十里地啊!
紧跟着,那浪打过来,吞噬了一排房屋。而在那道浪后,还有一层层、无穷尽的滔天大浪。
矮小的房屋、牲畜、围栏被瞬间冲垮,像无根的浮萍般飘移。
颐非在一瞬间想透了颐殊的局——
颐殊,要让整个芦湾,跟他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