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点头:“你说,我听。”
“洪太祖留在石壁上的记载,现在看来是千真万确了,我已把它告知于你,让你防患于未然,也就等若救了你和你身边、手下无数人的性命……这是我出的第一个价钱。”
“我仍会给景泰写一封信,要他弃国、弃位、弃权、弃兵!他会听我话,从此他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就只是个普通人,不会也不能对你造成半点伤害,另外我还会着他把那六万锦绣郎的兵符送给你,归于你统御……这是我的第二个价钱。”
第一个价钱还算不得什么,毕竟,再如何惊人的秘密说出来也就不值钱了,可是燕顶开出的第二重价钱就足够惊人了,听得顾昭君、阿里汉等人面面相觑。
而燕顶的话还没说完:“另外,现在生番只是在平原上作乱,可是再过个两三年,当海潮逼近,它们更觉危险时,就算本能上对高地如何抵触,怕也会向着高原迁进……到那时你们怎么抵挡?吐蕃的兵加起来也没多少了吧。回鹘、沙民、还有你的南火,哪个不是在前阵的乱战中元气大伤,挡得住潮水般的生番么?不过不用担心,我会传你一道祭炼之法……涝疫毒源和解药的制法。我的尸体,比起尤离可要强得多了,制造成毒源,不仅威力大许多,制成的速度也会更快得多。炼尸的法门很有些复杂,对配合的药材要求不算低,不过在这岛上就能找到个大概,如此一来,你们回航的时候就可以开始炼尸,几个月后抵达中土,涝疫毒源也就差不多炼成功了。把我的尸体炼成涝疫毒源,这是我的第三个价钱。”
这次宋阳的脸色也变了,无论是把亲眷撤往高原,还是大海啸来临前对高原的坚守,都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生番冲杀,若是能把涝疫掌握在手,无疑就等若掌握胜算。
而国师开出这第三重价钱,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儿子。
他已经猜出高原两路大军毁灭后,景泰会驻守大燕与国共存,如今已经错过了撤退的契机。不难想象的,现在整座大燕都陷入了生番浩劫,就算是锦绣郎也没办法保护他杀出重围。
此刻不止是宋阳肯不肯去救景泰的问题。就算宋阳答应去救景泰,他也得先从沿海打到睛城,再从睛城一路杀上高原,如果没有涝疫,就凭着宋阳手上的力量只怕寸步难行。
即便行将死去,关系到了孩儿安全的时候,燕顶依旧考虑周全。
生为人父,不惜一死、甚至不惜死后糟蹋掉自己的尸体,让自己永世不得安息,就只为给孩子换来一线生机。
“这三个价钱,是我能拿出的所有一切,我只求你……”
不等燕顶说完,宋阳就点了点头:“我答应你,返回中土就去救景泰,只要他还活着,我保他一生安全。”
“还要保他不受别人欺负。”国师急切切地补充了一句,儿子的气性太大,受不得别人欺负的。
即便宋阳对燕顶恨之入骨,面对一位老父浓浓的怜子之情,也不会再去计较了。
何况,琥珀的仇、宋阳的仇、瓷娃娃的仇……身边所有人的大仇,都系于国师一人,他一死万事皆休;
何况,燕顶最后开出的三重价钱,货真价实地救下了、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这是换他孩儿活命的价钱,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对所有人的恩德!
“没人能欺负他。”宋阳再次点头:“还有,待生番浩劫过后,我会把你深埋厚葬,再请佛门高人做法超度,今生已消,愿你能来世欢愉……真的有来世的。”
燕顶笑了,不理会什么来世之说:“我曾把尤离制成涝疫,以后自己也成了毒源,呵呵,这个报应还真挺准的……凝神听好,我要把炼尸之法念与你了。”
他只说了一遍,宋阳自己记不全,但还有琥珀、花小飞这两个同门大高手一起旁听,以后互相印证、弥补,足以成功炼制涝疫毒源,跟着有人遮住暴雨、取来纸笔,燕顶单手颤抖不休、字迹歪歪斜斜,可还是不肯假手于旁人,一定要亲手写这封信。
信上,他没隐瞒自己的死讯,但没说自己是被人打死的,而是告诉儿子,他是寿元已尽,终老而寝,死前与宋阳等人解开了误会。
信写到大半,燕顶忽然抬头望向宋阳,绝代高人说起话来却再没有丁点讲究,问道:“你可知,今生今世,我做的最牛逼的事情是哪两件么?第一,我有个儿子;第二,我连星象都不看,直接一拍脑门说了句五月初七妖星乱世,结果一语成谶,这可比什么大洪帝师、通判弟子都要强猛得多,哈哈……哈哈……”
笑声未绝,燕顶的眼睛就散去了光芒,手中毛笔掉下,落于信纸,又被弹到满是积水的地面,几点墨汁晕开,转眼消散不见,不存一丝痕迹。
花小飞伏地,跪在燕顶面前放声大哭。
宋阳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不沉重,但也没有想象中轻松,转回身面向中土方向、尤离埋身的方向,认认真真地跪拜、磕头,心裏想对他说些话,可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哭,便哭了,抽泣、流泪,到一发不可收拾,一样的放声大哭。
……
小岛事情了结,又耽搁了十余天的光景,宋阳等人自岛上把炼制涝疫和解药的草药收集整齐,火道人放了一把火,仿佛青阳城时的样子,一道赤色烟霞滚滚冲天,停泊在远处的大船看到信号,行驶过来接上众人,就此返回中土。
临行前,苏杭和红脸酋长说明,几年后会有大海潮自东方来,届时小岛将不保,酋长混不以为然,比划着示意他的族人个个都是好水性,淹不死,全没有听从劝告离开小岛的意思。苏杭愕然,宋阳对她笑道:“你不成,看我的。”
跟着宋阳走到酋长跟前,好一阵子比划,他说的却是中土如何富饶,女子如何美丽,一顿三餐从早点开始就是炖肉,连喝水的碗都是铁打的……果然,水性好得不得了的酋长面露向往。
苏杭“威逼”无效,宋阳利诱大胜,酋长答应搬家,双方商量好,待宋阳抵达中土后,大船会再做回航,往返于小岛与南荒港口间,专做接送土人之用,南荒里届时也会有专人负责迎接土着等等。好在岛上的土着并非大族,人口有限,大船往来几趟就全都接走了。
来时逆行,回航则是顺潮,大船乘风破浪,航速比着来时快了何止一倍。
航行途中,花小飞伤势恢复了些,平日里除了助宋阳、琥珀炼化燕顶尸体,就是坐在高高的桅杆上看海景。狮子般的老人并未如想象的那样对宋阳等人恨之入骨,虽然平日里对他们并没太多笑容,但也绝非仇人模样。
本就是豁达之人。
小时候他把燕顶当成主人,长大后则把国师当成了朋友。他能为燕顶一句话就慷慨赴死,可是……他不欠燕顶什么。
花小飞没在想着报仇,最后要做的事情,仅是燕顶临终前的嘱托,把那封信带给景泰,有生之年里护在这个疯狂皇帝身边,保他不受欺负,如是。
桅杆微微一晃,宋阳也攀了上来,坐在花小飞身边,手中晃着一个小酒坛:“喝不喝?”
花小飞接过来,喝了一口脸就红了,大声咳嗽,宋阳愕然:“你不喝酒?”
想不到,长得如此威风、性情如此豪放之人,居然不能喝酒,才一口就险险咳得从桅杆上落下去。
咳嗽了好半晌,花小飞才总算把这口气顺过来:“我就一直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臭烘烘的还透着股辛辣,哪若玫瑰露可口。”
宋阳失笑,两个人随口闲聊着,说着说着宋阳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景泰他真的是燕顶之子?以燕顶的状况……按道理……这个……”
“你不就是想说他烂了,没法和女子交媾么?”花小飞一笑:“可你莫忘了,他是十五岁时中的毒,之后才落得全身溃烂,之前他可是个鲜活少年!景泰来自他中毒前。”
燕顶出身不凡,本是燕康平皇帝最宠爱的七子,很有希望长大后继承大统,结果横遭毒手,被人种下奇毒,本已无救,但宫中也有高人,辗转找到琥珀兄妹帮忙出手救人。后来燕顶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一个身体永远在溃烂、愈合、连脸孔都不能暴露给别人看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一国之君。
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铁面人,燕顶的失落可想而知,要知道他的心性虽有不凡之处,但那时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在失落时,也就会愈发地恋念旧事,待他学艺有了些成就,可以暂时离开师门时,燕顶就带了花小飞看一看故人。
少年富贵,总会在民间惹出几场风流,这些都是七皇子心中的秘密,除了忠心耿耿的花小飞之外没有旁人知道,甚至那些对他芳心暗许、与他春风几度的俏丽少女也不知他的真正身份。
燕顶去探看他曾最喜欢过的一个少女,本来他只想悄悄看一眼就离开的,不料却发现,她已疯癫,身边还跟这个小娃。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未中毒时七皇子的几度欢好,少女珠胎暗结。
未婚有孕、大辱门风,女子被驱逐又再找不到燕顶,从此疯癫流落街头,母亲在坐胎时精神失常,胎儿也受到影响,诞生后虽然身体康健,但脾气比着常人要疯狂许多。
而燕顶发现自己在人间竟还有个儿子,那份狂喜又怎是语言能够说得清的?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姥姥”曾说与宋阳等人、他在宫中当差时打听到的那些秘闻了。
燕顶当年是为大皇子所害,不仅没有死,还学到了一身厉害无匹的本领,已经登基的大皇子又被他种了厉害毒药,两人达成协议,大皇子只做这一世帝王,死后会还位给燕顶之子。
现在再回头去看,景泰登基后时时疯狂动辄杀人,燕顶非但不去管束反而还加以纵容,这其中除了父亲对孩儿的溺爱之外,应该还有一份愧疚吧。
往事说完,花小飞晃荡着双腿,呵呵笑道:“你看,谁活得可都不容易不是,还是像我这样最好,一辈子听人命令,不用自己去想自己去愁苦。”
宋阳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喝他的酒。
又坐了一阵,花小飞没有下去的意思,任小捕挽着袖子、留出一双莲藕似的小臂,在甲板上挥着手对宋阳喊道:“吃饭……”
宋阳喜滋滋地溜下桅杆,正遇到顾昭君听到吃饭,带着南荣急匆匆往船舱里赶,就差施展轻功了,宋阳忍不住笑道:“你别总带着南荣了,吃饭时候自己用手拿筷子,想吃啥夹啥,比别人喂舒服多了。”
顾昭君的笑容淡漠:“我的手,轻易不会拿出来的,想见我双手……会死人的。”
“不就是左手六指么,用不着……”宋阳话没说完,顾昭君就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老脸上又惊又怒又着急,看样子恨不得伸手去捂宋阳的嘴巴,但又很有几分踌躇,不想把手拿出来,最终还是顿足咬牙:“你怎会知道?!”
小岛石屏上最后的苦战时,龙雀断裂荡起的锐响如锥、刺耳扎心,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伸手捂耳,顾昭君一辈子隐藏双手的习惯也没能敌过身体反应本能,双手拿了出来去堵耳朵,他站的角度正好,被宋阳看了个满眼。
一双手好端端的,唯一一点稀奇仅在于,顾昭君的左手是六指。
顾昭君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宋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高兴,美滋滋地问他:“这也没啥大不了,用不着藏起来吧。”
顾昭君掩饰不住的愤愤:“小时候,人人见了都要笑话上几句,惹得我不爽快,这才藏起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宋阳的问题挺多:“那也不用把双手都藏着,只把左手拢在袖中就是了。”
顾昭君冷笑:“藏一只手好像残废,两只手对揣不露,则是高深莫测,任谁都会觉得,我一露双手必是绝命一击。”
“是,亮出左手、六根指头,吓死他们!”说到这裏,宋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又见老顾看他的眼神不善,赶紧搂了他的肩膀:“放心,我谁也不说,吃饭去吃饭去,让南荣喂你!”
船上有专门做饭的伙夫,不过最近玄机公主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对做饭热情高涨,这几天里每顿饭都是两灶,大灶是伙夫做的,小灶是公主专门为宋阳、三姐、琥珀等人亲手烹饪。
常春侯为人平和,无论在封邑还是在军中,几乎都不去搞特殊,但公主给他弄小灶,他不好去泼她的冷水,下到舱里就把顾昭君往自己那桌领:“来来来,这边吃。”
老顾好像打了个激灵,直接摇头:“你那桌我吃不惯,敬谢不敏。”
宋阳的桌上,摆开了七八盘菜,但都是一样黑乎乎的颜色,也看不出盘子里装的是啥……小捕倒是有自知之明,嘿嘿笑着:“今天我特意少放盐了,不似昨天那么咸了。”
顾昭君正经摇头:“和放盐多少真没太多干系。”
公主料理,真心不是谁都能吃得下去的,好在宋阳、初榕和苏杭都不在意,拿起筷子就吃了,正吃着半截,琥珀端着从大灶里盛的饭菜坐过来,看看宋阳,又看看三个媳妇,笑对宋阳:“等上到高原,把喜事办了吧……我看也不要你前我后的那么麻烦,再带上那个瓷娃娃,四喜归一,挺好。”
公主低头,一眼眼地偷瞧;郡主脸红,不敢吱声;苏杭笑了,难得的,眼睛里居然也带了些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