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如此说,可是惜春知道,若是林家搬走,再去林家,哪有林家住在西跨院方便,想来,只要抬脚就到了。不过,想到宁府的污糟事和荣府这边大房二房之争,惜春也觉得林家还是搬走的好。只是理智上这样想,但是感情上,她还是舍不得,因此强笑道:“即这么着,那就说定了。到时我去,可别嫌我。”
不等贾敏开口,黛玉笑道:“谁敢嫌你?到时你这个公府的千金小姐不嫌弃我们平民寒舍简陋就已经不错了,谁还敢嫌你?”惜春被黛玉这么一说,急了,红了眼圈,表白道:“什么公侯小姐,你们也来了这么些日子了,我是什么境况难道你们还不清楚?我不招人嫌已经不错了,哪有资本去嫌人家。若是可能,我倒是想和你们换换呢。”
釉玉笑笑,走上前,拉着惜春的手,道:“别把二妹妹的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谁知道竟然引起了你的伤心事,真是该打!原你赞我家熬的咸腊八粥味好,那个咸的我也喜欢,只是腊八的时候,熬得少了,我没吃够,所以今天我又让厨下熬了一锅,正想着打发人给你送去呢,偏巧你来了,我们吃粥去。”一面说,一面拉走惜春,又回头叫黛玉和漱玉两个:“你俩还不跟上。当日嚷着没吃够可不止我一个,这会子儿粥熬出来,却又不积极起来了。”
贾敏看了黛玉和漱玉一眼,撵人:“即了叫你们,你们还不过去,赖在我这里可没粥吃。”腊八那天,贾敏吩咐厨下熬了甜咸两种味道的腊八粥,并给贾府各房送去了一些,谁知道咸味的大受欢迎,全派送没了。三玉还是在贾家尝到一点儿。
三玉和惜春走了,贾敏得了清净,喝了一杯茶,休息一会儿,正打算看账本之时,霁玉从外面走了进来,贾敏讶然,道:“你不是跟着你二舅舅出门见客去了吗?去的哪家?怎么这会子就回来?”
霁玉不答,径自在贾敏对面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放下茶杯,才道:“二舅舅回来了,我就跟着回来了。”说完之后,犹豫了一回儿,又道:“母亲,舅舅家这边的世交故旧我已经跟着拜访的差不多了,二舅舅再要带着我去见客,我就不必跟着去了吧?”贾敏仔细打量了霁玉两眼,问道:“你不愿意跟你二舅舅出去?”
“不是。”霁玉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不过面对贾敏洞悉的目光,到底败下阵来,道:“我觉得,跟着二舅舅去,还不如我自己上门拜访的好。……现在外祖家虽然还是称之为国公府,但是大舅舅袭的是一等将军爵,而且并无实职在身。二舅舅身为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在京中这个权贵云集之地,未免有些不够看。……在外交际应酬之时,虽然因为祖辈上的交情并不会被低看,只是,只是,到底与朝堂大势上隔得远了些,所以言语中除了问及外祖母的身体康健,寒暄客套之后,再无什么言语。倒是两家姻亲,王家和我们家被问及不少,只是我跟随二舅舅前去,纵使是自家之事也不好多言,只能于一旁聆听。……”
霁玉斟酌着,言语中挑挑拣拣,努力的不贬低贾家,而表达出他的意思。只是当年“四王八公”中一门两公中的贾家后代子孙实在是没出息,纵使他已经讲话说的委婉的不能再委婉了,但是事实在那,终究描补了不了什么。
早已经知道贾家是什么情况的贾敏如何不明白霁玉这番言语的意思。贾家现在看着尊贵,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出门交际应酬,贾家竟然只有本该是内宅妇人相见时问候贾母身体这一话题可说。人情关系网中贾家从头到尾都不是人家的关注重点,若非还有两门出色的亲戚,王子腾和林如海在那戳着,只怕聚会的时候只能坐在那当“壁画”了。
霁玉跟贾政一起出门,和他自己一个人去,两者意义不同。他自己一个人,虽然年纪小,可是林海不在的情况下,他代表的就是林家。而跟着贾政一起去,就是长辈提携后辈,是从属地位,这并不是说林家附属于贾家,而是霁玉林家继承人的身份被掩盖了。在这种情况下,明明谈及的是自家事,霁玉却不好越过贾政说话。而且贾政在这种情形下说的话,从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林家,哪怕这并不是林家的意思。这种时候,霁玉的林家继承人地位又发挥了作用。这让霁玉怎么不郁闷。
贾敏叹了一口,道:“我只想着让你二舅舅带你进圈子,却忘了还有这一弊端,倒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无你二舅舅引介,就算是你父亲在京,以前没有一点交情,想要和这些人家结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到底你和你二舅舅出去并没吃什么亏,你也说你人都拜访的差不多了,以后你二舅舅再叫你出门,随你的意思吧。”
以林家的身份地位,在勋贵和清流中可以左右逢源,这是不假。但是在“逢源”之前,你的和这两个阵营有交情才行。林海科举出身,师生同门同年天然就形成一个纽带。至于勋贵那边,虽然林家祖上有爵位,可是到了林海之父这里,若非皇帝额外加恩,又袭了一代,爵位就没了。虽然林海之父有爵位,可是人走茶凉,何况已经走了这么些年,因此勋贵这边需要好好经营。
说到结交,并不是林家准备礼物,投个拜帖,对方接纳你了。那样的话,岂不是官场上彼此都能拉上关系了。那是需要圈中人帮着引介的,而且介绍进去后,对方也会评估要不要接纳。在官场上,关系网也是一种资源,因此也不是说随便就能帮人引介的。没有人帮着引进门,哪怕想用重礼砸,也得先找得到门才行。
勋贵和清流彼此之间颇有些看不顺眼,一个觉得对方行为酸文假醋,整天文绉绉的假正经。一个觉得对方乃是纨绔,不折不扣的“国蠹”。林家能被勋贵接纳,也有祖上有爵这一原因在,虽然说人走茶凉,可是到底还是有几分香火情在。当年林海娶贾敏为妻,贾代善就曾经把他引入这个圈子。这些年下来,虽然林家一直在外,不过和勋贵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断。
如今林海如今高居二品大员,虽然不在京畿,可是署理盐政,那可是大大的肥缺,简在帝心。虽然新皇登基,但是上皇还在,纵使新皇将其调回京畿,哪怕不赋予重任,也不会薄待。如今贾家虽然今不如昔,可是到底还在这个圈子里混,所以由贾政带领着,霁玉并不费什么事就认识了一堆世叔世伯。
霁玉知道不管怎样,还是要承贾政的情。况且世间三门亲,父族这边人丁凋零,到了他这一辈,才有个兄弟,至于苏州那边的林氏宗族,早已经多年不来往,并且早出了五服,关系疏远。妻族这边,他和清玉还没娶妻,指望不上。只有母族,舅舅家可以相互扶持。何况,自霁玉到京以来,他就开始在国子监读书,纵使放假到贾家这边走动,看到的也都是贾家呈现出的表面现象。霁玉之所以想着搬走,主要是顾忌宝玉这么一个未婚的年轻在内帏里厮混对三玉名声的影响,实际上他对于贾府里面污七八糟的事情并不了解。相反,不管是贾母还是贾赦、贾政,乃至贾琏和凤姐对他还是很好的,纵使因为王夫人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但是这并不能掩盖贾母他们对他的好。因此在霁玉的心里自然是希望贾家兴盛的。
所以霁玉犹豫再三,开口:“二舅舅和大舅舅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到底袭爵的是大舅舅,偏二舅舅在外却是一副正统府中继承人的模样。这也就罢了,左右没分家,两家目前同住一府,大舅舅又是,又是……那副样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些事二舅舅出面倒也无妨。只是东府那边,大舅舅辛辛苦苦的考了出来,怎么突然跑去烧丹炼汞,作起了神仙的梦呢?当年秦皇汉武都曾想着成仙得道,长生不老,为此始皇曾不惜人力财力,派徐福带数千童男童女远赴仙山,可是还不是病故于沙丘?汉武帝为了求神成仙,不惜将女儿嫁给方士,可是最后还不是幡然醒悟,承认天下没有什么仙人,不过是方士们妖言惑众,欺骗世人罢了。而后历朝历代,为求长生而耗费人力物力的帝王将相不知有几,可是时至今日他们又在哪里?无不化为枯骨。敬大舅舅也是诗书满腹,中过进士的,怎么就这么糊涂,竟然还信这个?”
“东府你敬大舅舅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伯爷一生戎马,高祖立国后,以军功被封为宁国公。那时本朝虽然立国,但是四海尚未完全臣服,以太宗为首的几位皇子领兵四处征讨,伯爷和大伯也跟着四处征战。四海升平之后,伯爷和大伯卸甲归家,却日日难以入睡,请大夫过来问诊,并不是身上旧伤发作的缘故。而后请医问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都不见效,还是外面推荐了几个僧人和道士进来,管了用。经此一事,伯爷和大伯对请来的大夫就不怎么信任了,有什么病症不仅请大夫,和尚和道士也一并请来。”
贾敏知道,像贾演和贾代化的这种病是一种心理疾病。在现代她曾看过这样一则报道:说是在战壕里能大打呼噜的士兵,回到家以后却总是睡不着。后来他申请加入了预备役,就能睡平稳了。在古代,这种病,答复自然是治不好的,反倒是神神叨叨的僧道对心理暗示这方面有所研究。瞎猫碰上死耗子,从而治愈了贾演和贾代化。只是彼时贾敬年纪小,正是容易受影响的年龄,从而对僧道有了好印象,觉得他们厉害也就不足为奇了。
叹了一口气,贾敏又道:“你敬大舅舅前面有个兄弟名为贾敷,和他不过差了一两岁,至□□岁上便死了。其实当时你敬大哥和他兄弟是一起生的病,只不过一个活了,一个死了。当时两人病的严重,为了他们的病,大伯遍请天下名医,可是请来的大夫束手无措,断言活不了了,后来还是府里养的一名道士荐了一名道友过来,救活了敬大哥。自此之后,敬大哥对道士那一套信服无比。后来,大伯和父亲相继过世,大伯娘过世,让敬大哥生出人生无常的感觉来,起了出家修道的念头,虽然被劝下,敬大哥到底没有断了念头,在府里请了一堆道士过府,修炼起来。”
“在府里烧丹炼汞,弄得府里烟熏火燎也就罢了。请过府来的那一帮道士,因为要和敬大哥日日论道,在府中进进出出,进入内院都不曾避讳。内里有些心里不正的,见到府中众多的女孩子,起了坏主意。敬大嫂子虽然严格约束府中的女眷,只是到底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是出了闹出什么事来,坏的是府里的名声。敬大嫂子无计可施之下,觉得敬大哥出府到道观里去修道反而比在府里要好。反正敬大哥在府里也万事不理,所有的事都交付到珍哥儿和敬大嫂子身上。”
“后来,敬大哥收到两府里几位姊妹的死的消息,原来去世的都是长辈,敬大哥虽然觉得人生无常,可是却没那么惶恐,如今几位姊妹,年纪和他相仿,甚至比他还小几岁,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让敬大哥起了紧迫之感。他将修炼不见效果归咎于身在红尘中,沾染尘世,从而决定斩断红尘,专心修道,起意搬到道观里清修。敬大嫂子这次也就没劝阻,顺水推舟送敬大哥进了道观。他这个念头,自小就起了,等到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入了毂中,哪里还是人劝的了的?你说的那些事例,你当他不知道?可是他已经被迷了心窍,哪里还出的来!在他看来,神鬼阴私报应既然在人们的传说中是一直都存在的,那么现实之中就一定存在,别人不曾成功,那是因为心不诚。他不一样,只要他诚心待天,天必不负他,他绝对会是那个成仙得道的幸运儿!”
在贾敏看来,贾敬这个样子就和后世的吸毒一样,明知道有害,可是一旦吸上,上瘾了,就不是那么好戒除的了。还有那些迷惑人心的“邪教”,明明是骗人的,可是信奉它的不是还大有人在,纵使政府采取各种手段制止,依旧有些死固分子坚守不放。纵使在“无神论”的现代,认为满天神佛存在的也大有人在,何况封建迷信遍布的古代。那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信仰所在,哪里是区区言语就能让人放弃的!
“嗨!读书人执拗起来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霁玉听贾敏将贾敬“入道”的原因一讲,忍不住慨叹道。“只是外祖家说起来荣宁二府一门兄弟两个公爵,荣耀无比,如今看着还好,但是实际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三四辈里出来两个出息的,偏一个跑去作了神仙,一个早夭。余者不过是靠着祖荫过日子。上皇念旧情,但是在新皇那里,荣宁两府可是些微功劳都没有。两府若是肯缩着头学乌龟,老老实实过日子还无碍,偏一个个又都不是省心的。一个比一个能折腾,若是闹出点事来可怎么办?老一辈的指望不上,下一代中贾珍和贾琏已经定型了,就那个样子了。小的们,虽然府里把个宝玉捧上了天,可是就霁玉看来,宝玉根本不是同辈中人,剩下的贾环和贾琮这两个庶子,虽是主子,可是养的跟个“冻猫子”似的,畏畏缩缩,被打压得不成样子,在府里还没个得脸的奴才有体面呢。纵使是嫡庶有别,可是也未免太不成样子了吧。贾兰还小,还看不出什么,就算能立起来也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了。在外面随着见识的增多,霁玉不免替外祖家忧心。贾家是林家的姻亲,林家不想靠着贾家做什么,但是你别拖后腿呀。
贾敏明白霁玉的意思,叹道:“别看我,我也没法子。我虽姓贾,且不说已经出嫁,就算在家,一个妇道人家,对家里的事指手画脚,也要有人肯听才行。珍哥儿那边,你想都不要想。他自己当家作主这么些年,又是一族之长,连你大舅舅二舅舅的话都不听,我虽然是长辈,但是却是一个外嫁女,对着他管东管西,他凭什么听我的?你大舅舅是个‘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性子,你二舅舅为人处事没什么主张,虽想着督促宝玉读书,可是你外祖母又护在里面,他也无可奈何。至于你外祖母那里,本就因为珠儿的死成了惊弓之鸟,哪里肯下死气力逼迫宝玉读书。我只在她跟前,略提了‘读书’两个字就将我好一顿训斥,直道我这个做姑姑的不疼宝玉也就罢了,反而想要逼死宝玉。这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好闭口不言。至于庶出的那两个,让他们念好书回头压在琏儿和宝玉头上,你觉得可能吗?宁府那边,你觉得珍哥儿都那么大了,他会听我的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顾好自己就行了。将来若是贾家有求到林家的那一天,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一把尽了亲戚的情分就是了。何况贾家人丁兴旺,就算有那么一天,自又宗族中的族人帮衬,又未必需要我们帮忙。”
虽然贾敏“先知”,但是她并没有透露给霁玉,只是在这里就事论事。其实若是贾敏不说破的话,虽然霁玉觉得贾家后继无力,会衰落,但还不会想到贾家会落得被抄家流放的地步。因此听贾敏这么一说,霁玉也就撂开手了。因为贾敏的关系,霁玉才会为贾家的现状而着急,但是贾敏都不在意,他一个姓林的外人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将来就算有什么,也怪不到他头上,他不是没有提醒过。
对替贾家担心着急来说,贾敏更愿意为林家费心。今年的年礼可是让贾敏绞尽了脑汁。既然知道林家原来犯的错误,那么自然要纠正过来。拿着林家的帮着贾家买好这样的蠢事贾敏自然不会做。可是就算要疏远,除非结仇,否则不能干脆的说不来往就一下子不来往了,要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的疏远,尽力不留痕迹,在不被察觉的时候,两家已经疏远了。所以这礼单要做到看上去和旧年价值相仿,但是细究起来,却不如旧年的价值大。但是贾府提供的名单中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要疏远的,有些人家还是需要交好的。除此之外,贾敏还要借此和原本有些疏远的清流拉近关系,因此这礼单需要斟酌斟酌再斟酌,实在是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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