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打工回来后,我决定用窗帘轨道上吊自杀。令我疲倦的并非工作,冰室川出版社还没有进入忧郁期,我只是照佐佐冢的吩咐做些杂事而已。我的疲劳感更多的来自精神上。自从昨天和敏惠谈过话,我自己的心情似乎也陷入了忧郁状态。我打开阳台的窗户,爬上铝制窗框,背靠着窗框,一边保持平衡,一边用运动毛巾把脖子系在窗帘轨道上,然后两手抓着窗框,慢慢把自己往地板上放。我的双脚挨着了地面。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如此这般,脖子上缠着毛巾站在地板上不是很怪异吗?连上吊自杀的心愿也不能满足吗?有白色的东西从灰色的天空飞舞而下。为什么我还能看到天空?醒过来时,我仰面倒在阳台上,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叫人害怕,后背和屁股都很痛。为什么我会倒在阳台上?我勉力抬起头,望向依然敞开的窗户。窗帘轨道已经从当中折断,无力地卷曲着,白色的运动毛巾自一边耷拉下来。看来,尽管我两脚挨着了地面,但因为颈动脉被勒住,还是丧失了意识。要不是窗帘轨道承受不住我的体重,我大概就能顺利死掉了。然而窗帘轨道在重压下折断,我从窗户往后仰面倒在阳台上,后背和屁股想必都已青紫。仰面摔在混凝土地面上,头盖骨却没撞伤,简直不可思议。胖子连上吊自杀都做不到吗,我不禁悲从中来。从空中飘落的白色东西,原来是东京的初雪。我闭上双眼,任由雪落在我的脸上。“据说上吊自杀的人,耳边会听到美妙得无可比拟的天国音乐。”医师从桌前回过头,笑嘻嘻地说。“会听到什么呢?譬如,山下达郎的《平安夜》?”“哪有,我什么也没听到。”“还是海滩男孩的《Little Saint Nick》?保罗.麦卡特尼的《Wonderful Chrisstmas Eve》?”“干嘛老扯些圣诞歌?”我不耐烦地说。“因为快到圣诞了。是我的话,会向天国的电台点播three wise man【注1】的《Thanks For Christmas》。那首歌似乎能令人安详升天。天使清楚地看到地狱,弹着竖琴,精神百倍。说不定天使们也随着曲子在唱片针上翩翩起舞。”Thanks for ChristmasThank you for the love and happinessIt’s snowing downAll aroundThanks for ChristmasThank you for the winter’s friendlinesssIt’s snowing downAll around the world“没错,正如气象预报员所言,整个东京都在下雪。”医师摆出做作的姿势,宛如朗读一般开始长篇大论。“雪飘落在剪刀男躺卧的阳台上,飘落在奔走调查的可怜刑警身上,飘落在还未能摆脱悲伤的被害者家人居住的沙漠碑文谷屋顶上,飘落在私立叶樱学园高中白杨树阴下的红砖道上,飘落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咖啡馆奥弗兰多的窗户上,也飘落在无人的鹰番西公园,今天依然在肃穆举行某人葬礼的春藤斋场,还有不知位于何方的樽宫由纪子长眠的墓地上。”“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在模仿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们》。”我都因为上吊昏过去了,还得洗耳恭听医师那无聊的引用么?我不禁叹气。“那是因为你吊在窗帘轨道那种容易折断的东西上。”医师扬声笑起来。“下次你要上吊,最好选择更结实的东西,像叶樱高中的林荫道就合适得很。也就是说,像奇妙的果实从白杨树干上吊垂下来。”我连问他在说什么的力气都没了。“或者路灯也可以。你知道吗?据说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民众就是利用小巷的路灯将贵族处以绞刑。Sizou omu,a ra ranterune!”“什么意思?”“法语的‘把剪刀男吊到路灯上!’。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可是民众的头号敌人,给吊到鹰番西公园的路灯上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法国大革命时的路灯似乎是从墙上探出的煤气灯,现代日本那种类似豆芽形状的水银灯,没有合适地方挂私刑用的绳索。”医师用圆珠笔尖搔着太阳穴:“我眼前浮现出你被逮捕时的情景。相机的闪光,电视台用的强烈灯光,记者的叫喊声。你被表情凝重的刑警带上警车,戴着手铐,脸上打了马赛克。你是在后座上垂头丧气,还是昂然挺胸,大无畏地望着前方?”医师似乎沉浸在那无聊的幻想中。我本来就很郁闷,还得听这种扯谈的话,真受不了。“记者朝这个房间、冰室川出版社和你父母家涌来。为了证明你是何等异常的人物,何等危险的怪物,广泛搜集一切证言和情报。楼下的居民大概会说,这么说来,这人丢不可燃垃圾的方式确实很反常。冈岛部长大概会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一个人不想成为正式社员很可疑。佐佐冢会说什么话呢?父亲大概是表情沉痛地默默不语吧。”“我没有父亲。”“哦呀,是吗。那自称的父亲也行。学生时代的朋友大概是脸上打着马赛克,口若悬河地回忆你的种种奇异事迹。你要说没有朋友,那我就改成自称的朋友吧。什么你是个与别人相处不融洽的孩子啦,中学时代说过很奇怪的话啦,高中的毕业文集里写过怪异的话啦,形形色色的证言满天飞。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你小时候的照片能卖多少钱一张?大概能给同学赚包烟钱吧。”医师张开双手,仰首望天。“心理学者和犯罪学者,前刑警和前检察官,纪实文学作家和推理小说作家,全都以评论员的身份聚在一起解剖你。也就是说,由于如此这般的童年经历和心灵创伤,你精神构造里的螺丝弯曲了、歪斜了,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召来了危险之极的怪物。剪刀男就是这样产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养育方法存在问题。说不定社会上的母亲们会因为太过恐怖,陷入育儿神经过敏。”医师比平时更加饶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暗自诧异。“为什么变得这么喋喋不休?当然是因为恐惧了,对遭到逮捕的恐惧。”医师回答。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恐惧?你不可能感到恐惧吧。”“你这样想吗?”医师静静地回答,不知为何,口气很认真。“或许如此,你多半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你无法理解恐怖为何物。”医师摘下圆圆的黑眼镜,用白衣的下摆擦拭镜片。“你是理解不了的吧,恐怖也好,悔恨也好,罪恶感也好。”黑色眼镜下现出的双瞳带着平静的光芒注视着我。“樽宫健三郎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不能杀人。你想到了一个实在很绝的比喻:没割包皮的小学生。的确如此。你又回答说,‘想杀人的话就去杀好了’。这也正如你所言。理论上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实践中却不被容许。”医师微微侧着头,闭上了眼睛。“人之所以忌讳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亲眼看到死亡时的不快感,闻到鲜血味道时的恶心感,碰触到尸体时的毛骨悚然,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与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那种某种行为乃属禁止的观念,反而导致了人们在轻易违反时倒错的喜悦。正因为违反了禁忌才乐在其中,正因为超出了常轨才倍感欢欣,由于疯狂而深信自己是比别人特别的存在,像这种脑筋不好的家伙多不胜数。”医师的声音微带怒意。“其实不是这样的,问题在于更微妙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杀人?因为看到人死去会不愉快。跟伦理道德没有关系,跟善良、友爱、同情、共鸣也统统没关系,单纯的不快感而已,与踩死蟑螂时的恶心感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医师张开眼睛:“你懂我的话吗?”我默然摇头。“你想必不会懂的。”医师缓缓点头。“你无法理解绞杀少女时的不快感。你看不到淤血发黑肿胀起来的脸,听不到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呻吟,感觉不到剪刀尖端插入肉中,为坚硬部位所阻的感触。”医师叹了口气:“但是所有这些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我恐惧,我悔恨,我充满罪恶感。我的双手染着鲜血。一想起那些少女的脸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一想到被警察逮捕后家人的痛苦,夜里也辗转难眠。”医师顿住话头,低下头去。“你从没想过这些吧?”医师突然抬起头:“虽然因为某种压抑的缘故,我成了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原本我才是中心人格,你只是我制〔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