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一起穿过白杨环抱的红砖道,步出叶樱高中正门,踏上坡道。太阳即将从坡道的最高处沉落,浓郁的桔红色晚霞如燃烧一般,为一排排商品楼镀上了棱角分明的剪影。我一直想和你这样聊聊天。她低声细语。我也是,早点来见你就好了。是啊。稍微迟了些。她微笑起来。长长的黑发为风拂乱,浅绿色的西装外套随风飘舞。我听好些人说过你。我说。他们跟我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有人说你淫乱。有人认为你是个开放的现代女高中生。有人分析你是缺乏父爱。有人觉得你是个十分温柔的孩子,很怀念你。也有少年抱怨说你不向家人敞开心扉。似乎谁都想了解真正的你。大家也都想了解你。她答说。不过,有没有人真正理解你呢?我如是说着,将目光投向墙壁。木纹风格的墙上挂着几幅照片复制的绘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就他们来说都是正确的。他们所说的我,都是真正的我,谁也没说错。喂,不吃点吗?在吃啊。这里的鲜肉派可算一绝,是店主唯一推荐的美味。那幅画真是不可思议。她手里拿着鲜肉派,眺望着墙上的复制画。画中的女人仰卧在雪山上,宛如浮在空中。这究竟是谁的画作呢?这是乔万尼.塞根蒂尼的《淫荡之罪》。我替她解说。乔万尼.塞根蒂尼是十九世纪末的象征主义画家,出生于意大利,憧憬印度,隐居于瑞士的高山中,正当盛年时在小山屋里去世。由这一藏品来看,店主似乎喜爱象征主义。奥弗兰多这个店名也说不定是取自保尔.瓦雷里《消失的葡萄》中的一节。我略一思索。也可能是出自推理小说,因为有一部著名推理小说里有一章是同样的标题。你很博学嘛。她笑了。喂,你是怎么想的?什么怎么想的?大家是不是真正理解你。就像你说的,或许就各自而言都是正确的理解吧。我仰望着矗立在黑暗中的公寓回答。公寓里住户的灯几乎都已熄了,只有503号室的窗子孤独地透出灯光。电视上的新闻解说员说的没错。Wide show的嘉宾评论员说的没错。报纸和周刊杂志的记者说的没错。刑警们说的也没错。你希望了解自己吗?不知道。我老实回答。那种事我想都没想过。是嘛。她在公园的草坪上仰卧下来,闭上眼睛。我想也是。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把快要睡着的她摇醒,向她问道。你跟弟弟这么说过,你没有封闭自己,因为没有地方可以逃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用手揉揉眼睛,坐起上半身。我不明白。是啊,你怕是不会明白吧。她从装饰着供花的祭坛前站起身。有诵经声传来,遗族分坐左右,默然低头。真羡慕你啊。羡慕我?嗯。因为你有地方逃避。她静静地微笑。那是与背后的遗照一模一样的微笑。而且,也有人守护你。非常强有力的人。我不明白她说的是谁。我能不能也问一个问题?她说。问吧。你平时都是这种打扮么?是啊,很古怪吗?唔,坏倒是不坏啦。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不过总是穿着白衣,戴着圆圆的眼镜,有点怪怪的。而且你怎么这样一副好像白发老先生的面孔?是梦。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是因为我一直在调查樽宫由纪子的事情吧。有种被她魇住了的感觉,差不多得收手了。今天是十二月五日星期五,我准备给樽宫家打个电话,借口希望在樽宫由纪子的灵前合掌致意,和敏惠见上一面。之所以选择不是节假日的白天时间,是因为不想和健三郎碰面。周一听了健三郎的话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快餐店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男子,会不会是她的亲生父亲?岩左说她三岁时父母离婚,倘若如此,不时和亲生父亲见个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一起吃点便饭,她笑得很明朗,这些情形也都可以理解了。只有一点我搞不懂,就是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那天,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为什么他不来吊唁亲生女儿呢?是有什么原因不得不回避吗?我已经无心再调查樽宫家的情况,只是想向敏惠确认樽宫由纪子的亲生父亲是否来过告别仪式而已。倘若正如我想象的,他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参加女儿的葬礼就好了。那么我看到的那个男子就是樽宫由纪子的亲生父亲。因为离婚而分离的一对亲生父女在车站的检票口见面,度过一段愉快时光,也算是件好事。我想从今天起把樽宫由纪子埋葬在虚构的家庭剧里,就此遗忘。我一直在床上躺到上午将近十点,勉强振作起郁闷的心情爬起来,给樽宫家打了个电话。“喂?”话筒里传来告别仪式上致辞的那把声音。我告诉敏惠,我是令爱遗体的发现者。不用再冒充周刊杂志的记者实在令人快慰,我骗人已经骗烦了。“希望能在令爱的灵位前参拜一次,不知下午方便吗?”敏惠爽快地答应了我这个冒昧的要求。我和敏惠约定下午一点左右前往拜访,然后挂了电话。我穿上唯一一套体面的黑色西装,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沙漠碑文谷。我在自动开关操纵盘上输入503,通过内线对讲机呼叫敏惠。自动门解除闭锁的声音低低响起,我第一次不用任何手段,堂堂正正地受到电子门卫的欢迎。我乘电梯上了五楼,按响503号室的门铃。门开了。利惠的头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色粗织毛衣和茶褐色西裤。从近处看,更觉得她和樽宫由纪子十分相似。我心想,要是樽宫由纪子也活到将近四十岁,多半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请进。”敏惠说着,招呼我入内。“由纪子在里面房间里。”听她的说法,简直像樽宫由纪子就坐在那里焦急等候我。樽宫家的格局不知是三居室还是四居室,我跟在敏惠后面,沿着地板擦得锃亮的走廊走过宽敞的开放式厨房,陈设着白色沙发的起居室,紧闭的木造门扉。樽宫由纪子的房间大概就在这扇门对面。樽宫由纪子的灵位安置在和室里。这可能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收纳柜,颇为冷清。因为樽宫由纪子是这个家庭里第一个逝者,没有设佛龛。靠墙摆放的矮几上,排列着遗照、灵位和若干佛具。我踏进房间,在樽宫由纪子的遗照前端坐。敏惠依然站在走廊上,似乎在凝视着我的背影。我用桌上的火柴点燃线香,插在灵位前。灵位上写有樽宫由纪子的戒名——由光智善大师,估计意思是说樽宫由纪子性格开朗,头脑聪明,心地善良。这是告别仪式上诵经的僧侣给她起的吗?我合起手掌,闭上眼睛。但如同告别仪式上烧香的时候一样,我并无祈祷或祭奠之意,在我心里没有任何感受,只是单纯的合起双手,闭上眼睛而已。最后我向遗照行了一礼,站起身来。敏惠依旧站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谢谢你为了小女专程前来。”敏惠向走上走廊的我低头致谢。“哪里,我才该道谢。非假日的这个时间突然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我有个不情之请……”“什么事?”“你是发现小女遗体的人吧。”敏惠注视着我:“能带我去发现她的地点吗?我想详细了解她当时是什么情形。”为什么敏惠会向初次见面的我拜托这种事?我默默点头。不知为何,我感觉不能拒绝她的要求。敏惠在毛衣外罩上羊毛外套,和我一起出了门。无论是在电梯里相对时,还是走在小巷中时,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我约有一个月没来过公园了。挡在入口处禁止入内的黄色塑料带已经撤掉,公园里却依然空无人影。带着爱犬散步的老人也好,推着婴儿车的主妇也好,兴高采烈踢足球的孩子们也好,无不躲得远远的。如今这里只有寒风吹拂,树林的枯叶在地面上飞舞。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要让人们回到这里,恐怕还需要时间。“由纪子当时是在哪里?”站在褪色的草坪上,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敏惠问。我指向发现樽宫由纪子的树林:“那附近。”“是倒在那里啊。”“是啊,是仰面躺着的。”〔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