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将君 行烟烟 3256 字 6个月前

云蔻轻咳了下,眼底盈有笑意,口中淡淡道:“这英雄气短——你们东陆人的文字确是有意思极了。”她眉尾一挑,笑意渐收,“如今他心意已明,你是当真做好打算了?”

秦一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云蔻一手卷着自己肩头长发把玩,一手去拿桌上放着的一封折子,“明日这一封奏疏呈至王上案前,你可有想过会给秦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若叫太傅知晓你背着他私做主张,怕不知会如何动怒。”

秦一的目光瞟向那折子,却是轻描淡写道:“秦家世代出仕淳国,祖父受先王遗命辅佐王上,数十年来劳苦功高。王上纵有再大的怒气,也不会真拿秦家如何,最多不过是……罚罚我罢了。”

云蔻丢下折子,“你为了那位叶将军做这般牺牲,可他却是丝毫不知,你岂不亏了?”

秦一抿抿唇,声音低下去:“老师难不成没听见他今夜所做之打算?若是他明日当真去向王上讨这封赏,后果又将如何?”

淳王孟永光向来不吝赏赐有功之将、以激国人奋勇。叶增此番所立之功国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他若真的上殿邀功求娶秦一,孟永光未必不会收回前诏、而真的将她重新赐婚与他。

可倘是如此,叶增这骄倨之名便也会遍传天下。

他是坐镇河南、统帅一方的边军大将,不念为国护疆抗敌,却以一己之功而求私欲,是欲将当初授他河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的淳王置于何地?而孟永光又岂会仍如从前那般器重他?

更何况,这简直是要赤|裸裸地与孟守正撕破脸。

她虽只与叶增当面说过两次话,却已是深知他那刚硬却又直白的脾性——想要什么便会直接去要,一如他当初一心一念地想要南回军前:不想要什么便会直接拒绝,一如他今日当着国中文武重臣之面而断拒孟守正的犒军宴邀。

淳王近两年来大病一直未愈,可又迟迟不定王储之位,朝中上下虽多有猜测,可谁也无法真正确定淳王的心思。

倘是将来一朝突变,而孟守正竟承淳国之大统,叶增却又将如何自处?

“瞧你这模样,”云蔻哧地笑出声,“想他想得魂儿都飞出去了。我且问你,倘是那位叶将军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会嫁给大殿下了?”

秦一回神,却是沉了眉,半晌才道:“我不知。”

云蔻又问:“大殿下这几年来待你可称得上是极好,却比不上那个只与你说过两次话的叶将军?那叶将军究竟好在何处,竟能让你如此为之倾心?”

秦一看她,眼底浅光掠过,“难道老师此生就未曾为一个男子无故倾心过么?”

云蔻怔了下,被她反问得一时语塞。片刻后她轻瘦的身体从木椅上一弹而起,脸色僵硬发白,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屋去。

秦一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淡出自己的视线,才抽过方才被她随手丢在一边的那本折子,低眼翻开它。

是……为何会为他如此倾心么?

犹记得一年前他随孟守文归京的那一日,她与祖父正坐在南城边那座最高的风桦楼中,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城墙之下五百名控鹤军将士护拥着奉谕前来的三品下文武朝臣百姓们闻风蜂拥而至,乌泱泱地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城门大开,孟守文一骑当先驰入城中,身后三百亲兵个个鲜衣怒马,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最后缓缓地踱进毕止城南门。

夹道人潮汹涌、杂声鼎沸,她看见他在马背上低着头、手中擦拭着一枚羽箭铜镞,仿佛周遭的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百姓之中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鹰冲将军”,继而十百相传的”鹰冲将军”之声响彻整个毕止南城。

然后他终于在人潮之中抬起了头。

整座风桦楼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纷纷涌至楼台雕栏处,向下张望。她本是坐着,可坐着坐着便再也没能忍住,跟随其他人一道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想要去看清他的脸,可那一人一马却被转瞬淹没于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

……

再次见到他,是在三日后的王宫大宴之上。

她到得晚,恰逢宫宴已开,一路走入女眷席间,听见的皆是谈论鹰冲将军的窃窃细语声。她坐定,然后四下里张望,不需旁人指点,便在对面一众明铠亮胄中认出了他。

他的铠甲虽亦明亮,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才从战场上归来的血尘气息,便是仅仅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也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打量他许久,只觉他竟不同于她自幼所见惯的那些世家子弟,亦不同于朝中上下的那些文武官员,甚至与戍守京畿的控鹤军将士们也毫无相似之处。

那种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刚硬与冷毅,是须几经战火锤炼、目睹死生无数后才得以成塑的品格。

她的心突然动了动,竟下意识地悄悄凝神,用云蔻所授的飞风流音术去探听他在与身旁的年轻校尉说些什么。

只是好奇罢。她对自己如是说。

可谁知听到的内容却满满都是——

她。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怔疑,忍不住再度侧过头望向他,然而却一下子撞上了他亦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如凛凛锋刃,却又火热难当,赤|裸而不加收敛,雪亮得似要将那厅中灯烛光芒尽数遮灭。

一瞬刹间她的双颊陡然生起一场烈火。

又嘶啦啦地一路烧进心底。

至今犹未灭。

……

是夜她出宫出得晚,不曾想会在王宫马场之外又遇见他。

骏马之侧,他探向她的目光依旧如宴中一般火热。她不知怎的,竟为他这目光而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更是开口叫了他,叶将军。

他亦开口,秦姑娘。

她装出有些惊讶的样子,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他自然是点头,却没解释,从头到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便如此生从未见过女人似的。她自幼未曾被男人如此不加掩饰地凝视过,耳根虽同心底一并发烫,却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制止他这无礼的行径。

他的话不多。

可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敲进了她的心房。

从他那匹脾性决烈的战马,到他盼回军前的归心似箭,无一不在昭示这个男人的刚毅和血性。

但却没想到,他的直白会令她的心如此悸动。

——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我知秦姑娘早己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京中的礼数。

若说倾心之始,便该是在那个时候罢?

……

翌日他去谒见淳王,她在王宫马场上领着小翁主们放纸鸢,可心中却又没能忍住,再次悄悄地用秘术去偷听他与淳王之间的对话。

被除河南行营大都统主帅衔,领命重建河南大军。

她心下不禁为他欣喜。

能得收复河南十三重镇的机会,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自明白。

可当她与他在马场上再次不期而遇之时,她远远望见他那一袭身披硬甲的身影后,心中竟隐隐有些不舍。

此去经年,她与他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而他扬鞭纵马击敌于莽莽疆场之时,心中可还能再记得她?

——听人说,烟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她假作不经意地道,心中却在想,便是他将来果真收复了那河南十三重镇,在军行霍丘之时,多少也能忆起些她罢。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他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定定地瞧了她许久,然后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了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她凝望着他那一丁点笑,心猛地狂跳起来。

可这马名儿之中究竟藏了何等深意,他定是不会想到的罢。

……

今次他军前大胜,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收降均军一万二千人马,千里捷报快马飞传毕止,王谕分传各路诸镇,举国为之震动。

既闻淳王特诏令他提前入京诣阙,她虽盼他能够尽早振旅归京,可心中却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坦定。

她被赐婚孟守正一事,他人在军前必亦有所闻。

但他如今心中之意又是否仍如从前一样?

他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惊世之功,往后在军中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那剑一般的英挺身影亦早已为毕止城中的世家干金们所倾慕——这般年少英雄,又有谁能不青眼相待。

以他今日之功名,便是求娶淳王之女,又有谁能说不可。

待听见白日里他策马入城之时明拒孟守正之宴邀、却又在夜里径访孟守文之府第后,她便知道他那直白的秉性不仅经年未变丝毫、更是过甚于从前。

但饶是她心中思虑万全,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对着孟守文说出那样一番话。

而他心心念念间想要的人,竟然一直真的都是她。

纵是她已被赐婚与旁人,纵是要忤逆王上之意——

他亦依旧执意要她不可。

秦一轻动手指,合上折子,闭了闭眼。

倘是他执意要她,那她又如何肯不遂他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