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入报北陆鄂伦部使节一行已入王城时,先行策马驰归的天翎军参军正单膝跪在殿中,一字不漏地向孟守文回报叶增迎使诸事始末。
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坐着,只在听到博日格德与叶增城外刀枪相峙时笑了几声,末了问道:“他走前有嘱咐什么?”
参军道:“叶将军让末将带话给王上:臣之奏议与前夜无异,倘能与北蛮定盟,此臣之幸,亦淳国之幸,王上可自斟酌之。”
“退下罢。”
待人被屏退,孟守文唤过立在殿角的齐凛,面无表情道:“国之大事,他叶增倒是说得果决,莫非以为我不知他心中图的是什么?”
齐凛脸上挂起笑,“叶将军所图无非为淳国强兵而已。”
孟守文思虑良久,抬眼问:“你以为如何?”
齐凛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王上想必心有定数,何必再问微臣。”
数月前叶增奉谕出巡淳国南面五大边营,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叶增此去的真实目的乃是于永沛、西川、剑阁、河南、河北几个大营中擢选精兵、交由亲将分部严练;另又掩人耳目地在泉明齐家业下分设军器监,日夜锻甲造镞。
至于为何南面承平却仍要秘密练兵,已是无需多言。
淳国自菸河一线经古戈壁、岐水、铭泺山南下,至天启一路绵延数千里,倘是一朝举兵,莫论过长的补给线难以继足,便是数万大军亦难快速统协推进。
叶增想要的无非三样:一群能够耐苦快进、攻城陷地的精兵;足够坚韧却又不会增添辎重负担的轻甲利镞;以及能够长驰不休、血统纯正的上等军马。
这前两样孟守文能应允的自当满足他,既予他时间和机会由他亲赴边军选兵分练,又由齐凛牵线出力使齐家同意业下秘设军器监,可唯有这上等的战马良骏——便是倨傲成性的孟守文也不得不承认——是淳国出产不了的。
北陆雄骏,九州闻名。
单是叶增的这一匹当年从休国山寇手中剿来的北陆战马,便已令淳国王庭上下的世家武臣们羡煞多时。
然而北陆虽多产骏马,却也非出钱便能买得来的。
鄂伦部过去七年间吞并了瀚州南部七个蛮族部落,几乎掌控了整个瀚州南部的草场牲畜,兼又派兵控扼了瀚州通向东陆的数个港口,若想从北陆跨海购买军马,不论是向鄂伦部还是向更北一些的呼布殊、沙驰、乌咶等大部落,都避不开要与鄂伦部打交道。
可鄂伦部在过去数十年间,除了十年前那一次因与宁州羽族战事胶着、欲请休国出兵袭扰澜州羽族而同意跨海卖了一批军马给休国之外,便再也没有向东陆的诸侯国卖过一匹马。
孟守文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久而轻抬眼皮,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情愿:“他叶增此番是想要我做一回叫花子,去为他向鄂伦部讨要战马。”
齐凛垂首笑道:“想来鄂伦部此番亦是有请于淳国,王上去讨这马也算不上难堪。更何况,王上若欲南图天启,亦不得不防身后北陆出事,倘能与鄂伦部定盟,则可放心起兵南下。”
“道理自然如此。”孟守文低哼一声,“可也得看看鄂伦部此番究竟是想要图淳国什么好处。”
齐凛颔首:“王上说的是。”
“任是撒手不管使节宫宴,只愿回家坐拥娇妻,他叶增也真是做得出来啊。”孟守文眯了眼,神情似笑非笑:“倘非看在他初得爱子的份上,我必不饶他此等轻君怠上的行径。”
叶府后院,青苔横生。
高高的朱墙一端忽而扫过一阵细风,一袭素纱逾墙而入。
秦一立在梅枝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细腰轻骨、万分熟悉的女子背影。
女子缓踱两步,悠然转过身,却在触上她目光的一刹那愣住,半晌才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笑道:“一儿。”
“老师。”秦一垂首行礼,又直身望她,语气淡然:“叶府正门大开,老师为何偏翻后墙?”
云蔻静了静,不答反问:“我自入城以来便未发出半点声音,你如何知晓我的行踪?竟能在此处等着我。”
“我已等了老师一个对时,老师何来迟也。”秦一盯着她,“北陆鄂伦部派人出使淳国,老师又岂能忍得住不回来看看?老师之所以不过叶府正门,是不想让将军知道老师回来了,以免被鄂伦部的人探得端倪;只是将军出城迎使尚未回府,老师大可放心。”
云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索性拢起袖口,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秦一走近她,低眼打量着她的神情,“北陆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可是与鄂伦部的主君哈日查盖长得很像?”
云蔻脸色微微一变。
秦一又问:“老师有没有想过,倘使当年不曾遇见那个人,现而今便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云蔻垂睫,掩去眼中奔涌流淌的情绪,平静地答:“当你生在乱世,有时便只有一种可能,而你也毫无选择的余地。”
“老师当初不辞而别,如今阔别两年又见,却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秦一的声音低下去,“老师这两年,定是回了澜州的擎梁半岛罢。”说到这裏,她又皱起眉,“澜州的云氏家族当年是怎样对待老师的,老师为何还愿意再回去……”
“你有时真不该如此聪明。”云蔻微笑着喟叹,“淳国毕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当年你祖父在我最苦难无依的时候施我以援手,此恩我今生都不会忘。如今你已嫁人,我若仍留在秦府,岂不奇怪?可倘若要我待在这叶府中,又实在是担心有朝一日会连累你与叶将军。”
“老师……这两年在澜州还好么?”
“怎会不好。”云蔻的笑意淡了些,“他们既然能摒弃前嫌旧怨、在两年前主动来找我,便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秦一不发一言地看着她的双眼,似乎想从其中读出一丝言不由衷的意味。
云蔻却将目光移向碧空淡云,缓缓道:“澜州的擎梁半岛,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我至亲的兄弟们呐。就算是恨,可这恨又能维系几时呢?”
“那老师对鄂伦部主君的恨,”秦一忍不住问:“可有消解的一日?”
云蔻的脸色瞬时变得晦暗。
秦一却紧逼道:“老师心中其实从来就不曾忘却过他,何苦还要继续骗自己?”
云蔻猛地站起来,身周腾起薄风,一袭素纱蓦然高扬,怒意似湍流般不为所控,紧咬的牙间迸出三字:“他不配。”
秦一无声轻叹,“莫非老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惦念么?”她又道:“从前我未婚配生育,不能明白老师的心情;可如今我亦生子,自然了解老师心中的苦楚和悲痛。”
“别说了。”云蔻转回头,脸上怒色仍存,可目光却已屈软。
秦一低眼,“此番鄂伦部大王子出使淳国,恐怕不仅是为了国事。老师亦是聪明人,无须我再多言。只是希望老师莫要再做悔事,重蹈当年覆辙。”
云蔻深深闭上眼,卷长的轻睫在微微颤动。
秦一以为她会落泪,半晌后却见她睁开双眼,目光水润淡然,好似苦痛已洗,俨然已回复了平静。
云蔻开口:“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不带我去看看叶家的小将军么?”
这称谓让秦一抿唇而笑,“不过是才满月大的孩子,老师这话非要折煞了他不可。”
“他是叶将军的种,又有你这样的娘,焉有不成材之理?”云蔻的话颇有些肆意,倒像是在打趣。
秦一脸红,笑着拾裙让路,引她向西院的暖阁走去。
入得门内,云蔻便放轻了脚步。秦一则屏退乳娘,亲手将襁褓抱过来给她瞧。
云蔻甚为期待地向襁褓中张望,就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露在外面,又听见秦一在她耳边道:“双名存嚣。”
“好名儿。”云蔻打量着孩子,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他的小脸,笑道:“已能看出长得有几分像你。却不知这孩子的脾性,是不是会跟了叶将军。”
孩子似乎被她二人的说话声扰到,开始极不安分地在娘亲的臂弯里扭动起来,力气之大,让秦一几乎抱他不住;未几,他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之高,惊得屋外鸟雀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