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将君 行烟烟 2874 字 3个月前

秋日连天放晴,然而毕止王城今夜却显得异常阴冷。

白日里前朝发生的诸件乱事所带来的影响亦波及到了内宫之中,孟守文震怒之下独自闭殿,至入夜时分仍未出来,俨然未曾考虑过那个才被册为淳国王后、被礼官们送往内宫中等着与他依制完礼的蛮族公主。

礼官们久等之后自然焦急,几番前去政殿请驾都被王上的随身内侍斥回,一筹莫展之际恰见方从史馆出来的齐凛,因知其一向因才深得王上器重,便忙去将其拦住、请他代为入谒劝视王上。

齐凛试图推拒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地寻了个借口叩殿求见,随后竟当真被通传允入。

而他入内不久便又退出来,并未说自己是如何劝服王上的,只道王上愿意驾幸王后寝殿,只是不允礼官相随、亦不愿在今夜再行繁礼。

礼官们看见齐凛一副不甚晴朗的脸色,便知王上怒意依旧未消,遂也识相地不再进言,纷纷退走。

殿外乌云掩月,深夜轻风旋树而起。

孟守文未乘辇驾,出昭明殿后便缓慢地信步朝王城内宫西面走去。内侍手持红纱珠络宫灯在前为他引路,可他的面孔却被这带了红晕的弱光映得更加暗色重重。

一路走,这天色一路黑下去,末了竟有几滴雨珠落下。

他仰脸视天,却被鳞次栉比的宫阙高墙遮挡住了视线,无光的天幕如盖般倾扣而下,将他逼得又慢慢放平了视线。

身后的内侍持伞靠近,却被他冷冷挥退。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头残存的怒焰竟一时被这秋夜碎雨浇熄,连烦躁的心绪亦为这暗色无边的压抑天幕所渐渐平复。

很奇怪的感觉,但他内心深处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正是这遮挡了他视线的宫墙在此刻提醒了他,人在王位之上,必有种种事情是不可随心所欲、亦是需要做出妥协与交换的。

譬如他当初大肆重用叶增,便不得不经受今日老臣们的廷诤。

譬如他一意孤行与鄂伦部缔盟,便不得不面对北疆遽起的战乱。

又譬如,他欲为淳国借力备兵、图得北陆十万战马,便不得不同意博日格德当初要他迎娶鄂伦部公主做王后的条件——

纵然这种种妥协,皆是他所不愿,然却不得不接受的。

思及那位方被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齐凛方才叩殿劝视他时所说的话:

“今日王上当廷轻慢王后、连册礼都未行完便令礼官将其送入内宫、入夜后又拒不驾幸王后寝殿,此间种种已为王城内外所尽知。王后出嫁前,鄂伦部主君对她宠如掌珠,倘若一朝得知她被王上如此轻待,臣恐那十万战马再得不易。

“王上虽因晋国出兵、三公叩谏诸事而在震怒之中,却不可因此而迁怒于王后。否则,倘若鄂伦部与淳国果真不睦,王上雄图受阻姑且不论,但淳国北疆受晋国出兵进犯、叶将军受三公当廷诋斥,莫不是亦为白白牺牲?

“臣知王上不愿似王后这般出身低贱、口不能言的蛮族女子成为我淳国国母,然臣以为王后之美世所罕见,淳国亦无所失。”

便是齐凛的这短短几段话,令他一时无所可驳,竟被其这般说服。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齐凛的这些话句句都切中要害。

当初与鄂伦部定盟为誓之时,他本以为博日格德所说父亲十分宠爱这个妹妹的话是诌来骗他的,但当淳国海军将她接回东陆之后,他才真的开始相信——便如齐凛所言一般——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对于这个女儿是真正的宠如掌珠。因为随其一道运来淳国的除了百余名蛮族使女、大批北陆珍宝及贵族女子的衣饰用度之外,竟还有一千名健壮雄武的蛮族精锐武士做她的扈从,足可见哈日查盖平日里对她是何等的宠爱与纵惯。

虽然不解为何一个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自幼身有痼疾的女儿会为哈日查盖这般宠爱,但他仍是面无惊色地令人将她的嫁妆送入宫中内库供她使用,将她的陪嫁使女安置在内宫掖庭供她差遣,又将随她而来的那一千名蛮族武士编入负责宿衞宫禁的天翎军中、专做她的王后亲兵使用。而他的这一系列举措,已是令奉哈日查盖之命、随送亲队伍一道运送这些嫁妆而来的鄂伦部主君帐随满意地回去复命了。

至于今日他在昭明殿上所看见的那一切,则是他所未预料到的。

一如齐凛之言——她的美貌世所罕见。

虽是行走在淅沥落雨的深夜里,可他脑中却骤然间闪过白日里昭明殿上的那一片金沫般的阳光。

阳光中那个华服少女倔强却不安地站着,侧脸美得简直不真实。

而她逆着阳光回首探向他的目光在此刻想来更是耀眼夺目,令他不禁一晃神,足下略滞,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眼时,却发觉栖梧殿已在自己沉思之时,不觉而至。

栖梧殿外的宫人们谨慎地守候在门口,但在见到自远处踏雨而来的孟守文时,又一个个地转作惊慌,好似做错事儿了一般惶恐,不待随侍孟守文的内侍上前张问,便纷纷跪倒一地。

孟守文走近,皱着眉看众人,“为何不在殿中祗应?”

为首的宫人小声道:“王后不让奴婢等人近身,奴婢们只得在殿外候着,未能服侍好王后,还请王上恕罪。”

孟守文未如她们想象中一般发怒,只是淡声问:“她在裏面做什么?”

“王后在沐……沐浴。”

听清后,他微一凝眉,随即排开众人,迈步上阶,推门而入。

内殿之中纱帷轻飘,水香缭绕,孟守文一步步走近,只觉自己身上亦沾染上了这陌生的香气。

拨开重重纱帷,依稀可见女子婀娜身影,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

微凉的殿砖之上散落了一地的珠翠、金钿、玉冠、细钏……显然这些东陆华族最为精美的饰物并未得到她的青睐,抑或是她本就不知这些东西的精贵之处。

他站定,隔着这一室异香水气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她未曾听见有人侵近,依旧沉浸在一个人的独处中,仿佛很是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光洁的背上,她伸手拈起一朵在浴桶中时浮时沉的花瓣,将它搁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把玩着,动作异常柔软优美,半垂面庞的姿势将她脖颈的线条显衬得更加纤长美好。

他一丝不苟地查视她的背影,忍不住想要发出疑问,究竟是何等美丽的羽族女人,才能与一个雄壮粗武的蛮族男人诞下这般体格细弱、样貌柔美的女儿。

玩了半晌,她又将那朵花瓣重新轻轻放入水中,然后两只手微微一撑浴桶木缘,缓缓从水中站了起来。

一粒粒晶莹的水珠从身上滚落,她扯过一旁搁着的薄纱中单,却根本不知该要如何穿这衣物,便只是随意往身上一裹。

湿意在一刹那染透素纱,勾勒出她曼妙有致的躯体。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亦在这一刹那浊重起来,先前对她的种种轻慢与蔑视,在这一刻好似都已不再重要,而身体深处有热流猛地涌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冲破了他一直固守坚拒的堤防。

她迈出浴桶的动作很轻盈,也未着履,便光着脚在内殿之中走来走去。她一会儿摸摸那些镂刻有奇特兽纹的宫灯底座,一会儿又敲敲由整玉制成的矮几,神情就如好奇的孩童一般,睁大的眼中露出无声的赞美,模样竟有些天真可爱。

最终,她看见了被搁置在红烛高案上的那一匣王后册宝,脸上的笑意不由凝了凝,然而好奇心唆使她走上前去,伸手将它取下、打开。在看见裏面那一排上刻金字、用朱丝串联而成的薄滑玉条时,她睁大的眼睛一时瞪得更大,口中倒吸了一口气,俨然未曾料到这物件会是如此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