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2)

将君 行烟烟 2637 字 6个月前

陶询铿然转身,环顾身后众臣,言辞笃然:“先王在世之时未留遗诏,其后虽有叶增领兵回师毕止、宣称奉有先王遗命、令我等拱立新主即位,但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真的听说过那道遗命?!而今想来,恐其并非先王遗命,实乃叶增矫诏!新主得位不正、治国无德,我等今日必欲废之而后立!果为人臣者,须与我辈尽力为国除贼!”

满殿众臣闻之瞠目,谁都未曾想到在先王过世、新主即位已过两年半的此时,那道“先王遗命”会被三公用来废立新主。而叶增此时出征在外,自是无人可以当廷对证,想来这亦是三公会选在今日大朝会上行此一事的原由。

但陶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满殿竟无一人吭声,像是受慑于三公此刻之威,不敢口出反对之言。

徐怀常目视孟守文,“我等今日绝无私心,一切所行皆是为了淳国百世基业。为全王上颜面,还请王上能够主动手书禅位诏书,我等必保王上退位之后安荣富贵,绝无虚言。”

“禅位?”孟守文怒极反笑,“我倒想问问,尔等欲立之新君,是为何人?”

徐怀常亦不遮掩:“立君自当立长。我等欲立先王长子即位,以正国风。”

此言一出,孟守文当即变脸,“倘是我决意不写,又将如何?”

“恐怕王上不能如愿。”一直默声正立的邓甘此刻悠悠开口:“负责宿衞宫禁的天翎军今晨已被调离王城,眼下在外护衞宫城的,是我等三人府上的私兵。这禅位诏书,王上是非写不可了。”

许是已过震诧,孟守文脸色未有再变,只是问:“叶增出征在外,谁人能调动天翎军出城?”

邓甘坦然答道:“能调动天翎军的,除了叶增之外,自然便只有王上了。”他微微低首,“我等冒犯,是以王上的名义诏令天翎军出城的。”

“太放肆了!”孟守文身侧的内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上前,高声斥道:“三公身为人臣,不但污蔑王上,更自矫诏调军,实乃不可赦之大罪!”他满面怒色涌动,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冲殿上众臣大喊:“诸位臣工便只眼睁睁地看着王上将被冤废、却不为所动么?!”

“荒谬!”不待殿中诸臣有人说话,徐怀常便厉声骂道:“你一个小小阉宦,安得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殿外!”

内侍还欲愤然争言,却被孟守文止住,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且先退下去。”

“王上!”内侍泪涌出来。

孟守文冷喝:“出去!”

内侍瞥见他眼中明光,当即一愣,随后默默垂首,拾袖抹了一把脸,遵他之意退了下去。

殿中陡静。

“好一出逼宫的戏码。”孟守文慢慢平静了脸色,竟缓缓一扬唇,神似在笑,“我倒欲瞧瞧,尔等今次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到头来却要如何收场才好?”

马场边细风扫过,扬起地上轻雪,细小的冰粒在阳光映射下焕发着五彩的光芒。青骊渐止蹄步,猛地一抖鬃毛,簌簌雪粒纷纷落地。

宝音轻盈地跳下马背,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情,飞快地跑近一直在场边笑望着她的秦一,亲昵地抓起秦一的双手,急切地开口:“姐姐!这马儿,我喜欢极了!”

不待秦一回应,她转目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又卷过一抹遗憾之色:“如果是在瀚州,父亲会在冬日里,带我出去驰猎——那更有趣!”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匆乱的脚步声。二人回首去看,就见一个内侍在雪地中一步一踉跄地朝她们跑来。

他神色焦急而慌乱,面上涕泪已被冷风冻住,唯有眼中水光凝亮。一近二人身前,他便“嗵”地一声猛然跪倒,随后竟嚎啕大哭起来:“王后,叶夫人!王上、王上他……竟被三公在月朔大朝会上逼着退位让政!”

秦一闻言不见惊乱,反倒上前,以手轻压内侍肩侧,平和道:“莫要慌张,细细说来。”

内侍像是被她的镇定所安抚,不由停住嚎泣,虽仍哽咽不止,却半是愤怒半是委屈地将昭明殿上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末了他伏地叩首,状甚担忧:“眼下外朝生乱,三公府中私兵已围前城,小臣忧恐祸及内宫之中、以致连累王后。料想王上必不忍见王后无辜受累,故而一路赶来此处,想趁三公尚无暇顾及内宫中事时送王后出宫以避祸。”

他自然不知宝音其实听得懂东陆话,故而一说完,便抬首直望秦一,目光恳切:“事态紧迫,望叶夫人速劝王后,随小臣出宫!”

秦一却毫不急迫,仅微微笑道:“你如此忠心护主,实属难得,王上若是得知,必亦欣慰。只不过,王上并非无能之主,我以为王后并不必急着出宫避祸。眼下外朝之事,谁胜谁负亦未可知。”

待见内侍神色怔疑不信,她便又一笑,问道:“我且问你,朝会之前王上神思如何、话又如何?”

内侍皱眉回忆,“王上入殿前曾说:‘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言罢,他面色恍然,急急道:“如此说来,王上他……”

秦一点头,“自元光八年控鹤军生乱被削番尽诛之后,王上便对京畿兵防调命一事格外上心,其间密制更非外人所能尽知。你以为三公仅凭一封矫诏,便可令平日里宿衞宫禁的天翎军尽数撤离王城?倘非是王上纵意为之,他们焉得如此简便。”

内侍怔了怔,随即垂首,叹服道:“王上尝言叶将军娶了位聪明妻子,今见果然。然依叶夫人之见,眼下又当如何是好?”

秦一笑意渐泯,语气亦随之转凉,“按礼制,我身为武臣内眷,本不该涉论朝事。然而今次我的夫君出征于外、与麾下将士们浴血护国,他的身后却有人屡次谋罢他手中军权、又以矫诏之罪污蔑他一腔赤胆忠心,此绝非我所能容让之事。故而我今日想要贸然僭位一次,想来你亦不会反对罢?”

内侍摇首,满面敬服之色:“但听叶夫人吩咐。”

秦一便将他扶起,近身嘱咐道:“劳烦你先去栖梧殿外寻到随我前来的叶府婢女,即刻送她出宫,令其赶赴秦府,告诉太傅眼下三公议立新君一事,然后便说是奉我之命,请秦太傅速速入朝,无论如何不可耽搁一刻。此事办完后你再回来,我尚有它事相嘱托。”

见内侍谨然领命而去,她才转首回顾一脸惊诧的宝音,轻声道:“在我们东陆女子心中,一向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王后眼下虽对王上并无男女之情,但王后身为王上的正妻,绝不能坐视王上身陷此境而袖手旁观。否则,倘若王上今日不慎有失,损及的将不止是王上的一生英名,更将是王后的一己荣光。王后身为鄂伦部主君的女儿,亦不会视自身尊严于不顾罢?”

宝音想了想,果断点头,却忍不住问:“可是,姐姐刚才不是说,他不会没有准备么?”

“话虽如此,但世间诸事瞬息万变,为保万无一失,须做万全之策。”秦一的柔软目光使她放心,“更何况,倘若能够借此一事而使王上有欠于王后、亦令王上更加信任和倾心于王后,王后又何必不为呢?”

宝音静思,益发觉得她言之有理,只是好奇道:“我能做什么?”

“负责宿衞宫禁的天翎军虽已撤离王城,但随王后自北陆而来、被王上编入宫禁衞从、做为王后亲兵衞队的那一千名鄂伦部蛮族武士,眼下应当尚在掖庭门外守候。他们是王后亲兵,未得王后调兵之令,绝无可能随同天翎军撤走。王后与王上不和一事早已遍闻朝野,而外朝眼下大乱,三公必想不到王后会从内宫之中起事、襄助王上。”

宝音神色渐渐明朗,已然听懂了她话中之意。

秦一握住她的手,最后又道:“须知,王后自嫁给王上的那一日起,命运便与他从此相连、再不可分。该如何去做,王后自有分寸,不必我再多言。”

宝音迟疑一瞬,随即用力点了一下头。

说话间,便见那名内侍已奉命而返。虽是寒天雪地,但他的额头上却冒有热汗,“已按夫人的嘱咐,将叶府的婢女送出宫了。”

“甚好。”秦一垂睫,将宝音的手臂转而托与内侍,道:“王后欲自掖庭门外调自己的亲兵入宫,你辅王后前去调兵,随后将王后送去王上的身边。今日外朝乱事如平,你亦是大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