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雪之上足迹蜿蜒,宫苑深处幽然无声。
孟守文负手前行,似乎并不急于趋朝,只是慢慢走着,一路漫视这一场初雪景致,口中问身后内侍:“叶增走了有几日?”
“今日是第十五日。”内侍精准地答。
孟守文点头,又行数步,忽叹:“北疆当比毕止冷许多。将士们在这种日子里整甲御敌,实是不易。”
须臾,他又问:“十多日来都未见齐凛密信,可是漏报了?”
内侍摇首道:“岂敢有漏。”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皱起了眉。
内侍瞥见他神色,便急忙牵转话头:“今日清晨叶夫人奉诏入宫,眼下犹然未走。”
孟守文足下轻顿,颇清冷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内侍岂会不知他的性子,随他停住步子,等他发问。
果然,片刻后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平:“如何?”
“叶夫人先是在栖梧殿内与王后说了半晌话——因殿内祗应人等皆被遣出,故而无人知晓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见叶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与之共乘一辇,辇官随即奉叶夫人之意、将二人送去西面马场御厩处。二人下辇后,叶夫人带王后纵览数十匹御马,又命人挑了匹青骊,随王后至后苑马场上驰玩。听马场那边的内吏回报说,王后颇喜欢那匹青骊,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时还未回栖梧殿去。”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着眼眸,一路走一路听,末了眼角微动,神色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眉间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转动,改向西面行去。
内侍深明他意,当下垂目,紧随他转向而行。
虽是下了雪,然而马场中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一空,遥遥探去,那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在这遍地白皑的王城宫阙之间倒是格外醒目。不须走近,便可眺目远望其间景象。
箭道上一袭翠蓝裙影驭马轻驰,卓美夺目。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变得深长了些。
北陆蛮族女儿,对马的感情自非东陆华族可比,那一匹浅青毛色的马驹倒与她身上的袍裙色泽极为相配,而马儿在她的驾驭之下更是腾跃轻灵,一人一马浑然一体,在四周雪景的衬托下俨如绝画一般悦目。
虽是隔得很远,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快乐与喜悦。
不曾自察的,他的嘴角亦带过一抹笑。
须臾,他将目光转向马场边上,看见了静静站立在一边的秦一,不由挑眉问:“我记得叶增的妻子从前尚未出阁时,亦常来王城之中带着翁主们一道在马场上骑骋自娱,今日为何不见她择一匹马儿来骑?”
内侍笑了笑,答道:“清晨叶府的人陪同叶夫人来时,曾提到叶夫人近日来又被查出有了身孕,故而叶府的婢女们都不敢轻离她左右。想来叶夫人是怕骑马伤到腹中胎儿,故而今日只是站在一边看王后骑玩罢了。”
孟守文面色不掩惊讶,良久亦笑而叹道:“叶增的长子方不过十个月大,岂料妻子便又有了身孕——他二人情笃若此,确也当真令人艳羡。”
内侍点头,似亦有感而发:“听叶府的人说,叶夫人因虑及叶将军领兵出征北疆,故不许府中将她又有孕的消息传信军前,为的便是让叶将军能够心无旁骛地用兵御敌。如此伉俪情深,国朝之中怕亦少见。”
“是少见。”孟守文低声应道,目光又转至那一袭蓝裙身影之上,眉宇之间沉色深深。
他欲驻足久立,然而内侍却在后提醒道:“王上。昭明殿那边的朝臣们俱已就位,就等着王上了。”
依东陆大贲诸侯国礼制,每月朔、望各诸侯王将例行大朝会,国都中诸级文武皆须上殿谒君,便连平日里并无资格升殿议政的臣子们也可在朔望朝会上参议国事。
孟守文闻言即转身,大步不滞地返身行去。
将近昭明殿时,他放慢脚步,任内侍在后以拂尘将他肩头雪痕抹去,这才抬脚自殿后禁门处上阶。
内侍紧紧跟随,放低声音:“今日朝会,三公亦来了。”
孟守文冷意谑道:“当初一起告病不觐,而今又一起病愈上朝,我竟不知他三人之间何时变得如此心有灵犀。”
半个月前三公闯殿进谏未遂却被他当廷斥退,随即纷纷上疏告病、不视朝事,似乎非以此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愤慨难愈之情。然而孟守文半个月来竟连一次遣人探慰三人的行径都没有,俨然是不将三人此举搁在眼中,亦连一个台阶都不肯给三人下。
“且又偏挑在月朔大朝会这日病愈,他三人打的什么主意?”孟守文似是问人,又似是自言,话音落时右脚已迈入殿中,最后又深深一笑,道:“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
宽敞的大殿之中立满了静肃等候的臣子们。
在一片无声仰视的目光中,孟守文如仪入座,低首打量,就见列班于最前方的,果然是陶询、徐怀常及邓甘三人。
三人见他上殿,竟罕见地未依仪制衔领众臣行礼叩拜,而是齐齐地持笏视上,不发一言。
三公不拜,他们身后的数百位臣子们亦不敢轻动,皆直直地立在原处。
孟守文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陶询身上,开了口:“我不知以陶卿之恪礼守制,竟也有忘记臣仪的时候——”他的声音瞬间转冷:“于朝会之上面谒君上,为何敢不叩拜?”
陶询不畏不避,竟又上前一步,冷着脸,持笏放声道:“我等今日列班于月朔大朝会上,乃是为了议立新君。新君未立,我等何须大行叩礼?”
他声音极高,字字响震大殿上下。
这“议立新君”四字俨如凌空暗箭,众臣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惊神,片刻后又慌乱相视,大殿之上顿起骚议之声。
孟守文身形未动,“议立新君?”他冷冷地笑了,以手触耳:“倘非是我听错了,便是尔等在说梦话罢。”
“先王薨逝而新主不德,”徐怀常在后亦高声道:“我等自可当廷议立新君!”他面色愤恚:“王上刚愎自用,听任武将乱国而不纳忠臣谏言,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边疆百姓惶惑不安,岂是有德之主?!王上既不肯罢叶增军权,我等只好遵王上先前之言——将王上拉下王位了。”
“叶增领兵北上御敌,寒天冻海不顾一己荣宠,为的只是护国保疆,尔等却仍在谋罢他手中军权,”孟守文脸色煞黑,“我竟不知这世上会有尔等这般不顾家国尊严、百姓安宁的朽臣!我断不会罢撤叶增军权,但看尔等今日有何能耐——将我拉下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