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将君 行烟烟 2921 字 3个月前

元光十二年四月十七日清晨。

天色犹然暗昧不明,远方云层之间仅仅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而这第一缕晨曦尚未穿透云海,便已催醒了那些警觉地睡在马背上的淳军骑兵们。

从后半夜一路潜行至此,到眼下天明时分,他们只不过睡了一个半对时。

在短暂的惺忪之后,他们渐渐清醒,又个个精神抖擞起来,目中面上皆隐隐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士兵们先是就地饲饱自己的战马,然后再纷纷解下水囊、自怀中摸出糜饼,就着口感略涩的水而飞快地吞咽着。

夏滨自后一路催马绕阵缓行,环视麾下众人,放声问道:

“马和人都吃饱了吗?”

他的问话被扛着令旗的校尉们一层层地传到骑阵的后面,顿时引来士兵们山呼一般的回答:

“饱了!”

“好!”夏滨驭马轻驰,挥手在空中抽了一鞭,指向身体右侧的远方,声音提得更高:“正西方向,四万均贼的营口侧面,便是我部此行的目标——临行前叶将军对我说了,此番只要砍得一个均贼人头,便可得十个铜锱的奖赏,若能砍得十个均贼人头,便可阶升一级,我部凡欲立功得赏者,今次便是大好机会!”

他的话音方落,阵中便有士兵立刻高声嚷嚷道:“禀将军,十个铜缁在俺家乡下只能换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均贼的脑袋未免太便宜了些!”

这话立刻引起一片哄笑。

夏滨同样大笑出声,喝道:“没错!均贼的脑袋就是这般便宜!若问为什么?不怪叶将军小气,实是那均贼脑袋太好砍、而此番引颈待戮的均贼又太多!嫌便宜的人,可想一想北面张茂及石催二位将军所部大半年来攻城略地、剿杀均贼无数,叶将军可赏过他们一个铜锱没?你们平日里总怨自大军南伐以来,供我西路军杀敌陷阵的机会太少,故不得立功求赏,今日此战,我部需得让北面的袍泽弟兄们瞧个清楚明白,我西路军中个个都是奋勇能战的好儿郎,若论斩敌陷阵,绝不输他们一分半毫!”

话毕,他命阵前的旗令官竖起青色令旗,再度高声道:“此去杀贼,割耳记功!”

数百面丈宽的令旗在徐徐升起的朝阳中被人有力地挥动起来,八千匹蓄势待发的战马被身披轻甲的骑手在同一时刻催动,万蹄齐踏,原野震动,层层尘土随风卷扬,漫天蔽日。

西向十里处,不眠不休数个日夜才终于驰赴此地的均军援兵主力仍在沉沉的睡眠之中,丝毫不觉自己的项上人头已被正在逼近途中的淳军士兵们所虎觑,梦中更不会想到淳军会以区区八千轻骑便来冲犯自己有四万人所驻扎的大营。

均军援兵立地所扎的双月营呈南北走向,因头一日傍晚时间匆忙,营周所筑工事多为简易木栅,唯有大营北面挖了裡外双壕、布了重重路障,为的是防备数里之外临封城南的那貌似可疑的淳军长围缺口——

但他们却未曾料到,淳军会舍得自攻城兵力之中抽出近三分之一的人马,连夜绕城迂回向东南下,在清晨时分向着工事薄弱的大营东面发起进攻。

十里,正是轻骑为冲锋蓄势的最佳距离。战马的速度、骑手的状态,皆会在冲驰十里之后的这一刻达到最佳。于此时此刻击敌,方是未曾装备人马重甲的淳军轻骑最好的选择。

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在策马疾驰的淳军身后肆意张扬着它的万丈光芒。

铁甲穿风而过,战马浓重的鼻息喷喘不休,八千淳军轻骑所扬起的尘埃已随风卷至均军东面的营砦工事外。

头阵中五百支弩箭自马上向远处齐发,伴随着刺透风尘的尖啸声,一支不落地抛射入均军大营。

有均军士兵自睡梦中被惊醒。

他只来得及扭头自帐帷的缝隙处向外望一眼,下一瞬便被第二轮穿透营帐的锐利镞尖割破了喉咙。

鲜红温热的血液喷溅出来。

再下一瞬,整座大帐被跃马冲入营砦的淳军骑兵们砍翻。

均营紧邻东面的数十座营帐中那些没醒的、将醒的、醒了的均军士兵们,皆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立刻死在了淳军轻骑犹如从天而降的长枪、横刀、利箭之下。

两军在临封城外兵戈相交的恶战,自这一刻正式开始。

夏滨于乱势之中策马长驱,身后跟着五十名校尉级以上武官。他们披锋执锐、肩扛令旗,自均营东侧被淳军骑兵头阵打开的缺口处直冲入内。五十匹训练有素的北陆战马在骑手急烈的鞭抽之下如同发疯一般尦蹄猛冲,铁蹄飞踏过一切阻拦它们前行的障碍,首尾相衔的马阵仿若一杆浑身皆刺的锋利长枪一般,几瞬间便自东向西穿透了大半座均军大营。

飞驰之中,夏滨松缰引弓,抬臂长射。一枚响箭应力而出,刺耳的锐鸣声横擦天际,他同时勒马直身,向左右放声大吼:“散!”

五十骑齐齐应声,顺着战马冲驰的力道而猛然控缰转向,每五骑为一组,以夏滨为中心,扛着令旗向十个不同的方向杀散开去。

营东的缺口越来越大,从外纷涌而入的淳军轻骑以营中疾驰飞舞的五十面十色令旗为指示,迅疾而有序地追随各部指挥使奔散向十个不同的方向。

遥远的城外高丘上,许闳与麾下众人立马山巅,一声不吭地共同远眺南面战场。

从这个高度望去,均军四万人马大营如同硕大的一张沙盘,淳军的八千轻骑则似怒涌湍流,在触入沙盘之后流速骤减,又逐渐散作十支分流,井然却飞快地沿着十个方向渗入沙盘纵深之处。

轻薄黄尘之下,血色沿着淳军行迹一路蔓延,远望竟像一朵诡丽的十瓣红花在徐徐绽放。

“这是——”许闳身后有士兵睹之急切出声,又为不冲撞军纪而立刻噤声,但握紧拳头的模样却不掩兴奋。

岂料许闳兀自点头,缓缓开口:“正是叶将军所创的‘十切阵’。”他微不可闻地舒出一口长气,又道:“两年之中夏滨纠集麾下精兵操练了百余回,终在今日派上用场了。”

未过多时,整座均营便被淳军人马堪称精准地劈切成了十块。

这十个散阵因被淳军所阻隔,故而无法相互应援、亦无法整阵集结抵御冲锋,均军本来人数众多的巨大优势在面对淳军的这一刻荡然无存。

因淳军来犯过于突然和凶猛,多一半的均军士兵们在被震醒之后尚来不及整甲上马与之拼杀便被淳军横斩马下,营中无数战马亦因受惊而发疯四窜,一时间均军人马自相踩踏,死数亦众。

而少数能够跨马接敌的均军士兵却在冲杀淳军的同时心生恐慌之情——放眼营中,几乎每隔十数条营道便可看见纵马践踏蹄下敌兵的淳军轻骑——谁又能告诉他们,此番淳军前来犯营的究竟有多少人马,方能如此无畏及嚣张?!

只怕连之前斥候所报临封城下仅有两万五千余淳军的消息,亦是不可靠的!

随着红日东升,南面战事愈酣,初时措手不及、惊乱无方的均军渐渐回过神来,开始逐步地抵抗淳军的汹汹砍杀。虽被淳军切成了散阵,无法将主力大军尽数集结起来,但均军仍是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且战且守,将每一个散阵聚成一个小圆阵,又凭借其过往扎实的步战操练,慢慢地竟抵挡住了淳军的攻势。

面对已然清醒并且开始反攻的均军,淳军在一开始那压倒性的胜势开始减退,在敌死我伤越来越多的情况之下,战斗力亦有所大减。

夏滨在战场之上四处冲突,翘首远探,神色急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远处有两骑向他奔来,高声喊道:“禀将军,四下均贼阵中皆不见其主帅纛旗,只怕是被故意掩藏起来了,实探不出那谢崇骨此刻立身何处!”

夏滨顿马,脸孔僵硬,思虑半瞬,随即扬鞭下令:“在营北之处放个豁口出来,留神盯着均军的动向。”

两骑便奉令绝尘而去。

自山头远望,均营北面的淳军人马仿若是抵挡不住均军的反击,且杀且退地向两边后撤,而均军立刻便抓住了这一线良机,自西边遣动数千士兵齐力杀出淳军马阵,径直奔向北面的豁口。

这一股均军来势猛烈,犹如沙海沸腾,直扑营外。

失去了战马的士兵们依然奋勇,一出营便列阵疾行,所向更是分外明确——大营西北、临封城西南的那个插满淳军主帅纛旗的高丘。

“叶将军果然估测得不错,”许闳回首转顾众人,“谢崇骨宿将之名并非虚得,在乱战之中犹能辨清局势,抽出兵力突围向北,用以‘击我必救’。”他又轻扬嘴角,“但他却不知,这必救之地,却是叶将军特意为均贼所设的幌子。”

停顿片刻,许闳又去望这数千人马所来的方向,“而谢崇骨更不知,夏滨此时此刻在南面战场上所图的,正亦是‘击其必救’——今日我军以少对多,战的便是一个‘乱’字,只消能令眼下分阵集结的均贼再度乱起来,我军之胜势便不远了。”

说话之间,数千均军已行近山脚下,却并未急着向上进攻,只是围守住山南,四下扬旗、鼓噪喝吼,仿佛随时都将发起攻势。

“真是蠢极了。”许闳冷冷地骂道,“均贼以为围我主帅立营之地,我南面兵马便会回师救援——”他昂然转身,环视一圈麾下,“夏滨所部今以八千轻骑对均贼四万兵马,战得漂亮;我部现以八百精锐对均贼数千步卒,亦不能失了風采!”

“断不辱命!”

众人齐声大喝。

“甚好。”许闳手中长枪倏然指向山下敌军,“两条腿的再强,焉能强过四条腿的?何必等着均贼上山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