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硬了片刻后,独属于他身上却又久违了的衣香没入她鼻间,而她忍不住轻嗅。脑中如烟如雾般腾起从前二人相处之间的琐碎而温润的记忆片段,使她逐渐放弃了反抗。
继而她感受到他渐起渐快的心跳,连带自己心头残存的怒意竟也被这一下接一下有力又火热的心跳氲蒸而散,慢慢殆尽。
少顷,回复平静后的宝音脸庞轻浅泛红,只觉一股陌生的情绪霍然冲破她的心间,使她顿时紧张起来。然而她仅仅犹豫了一瞬刹,便想也不想地抬起双臂,将孟守文同样紧紧回抱。
内侍在气喘吁吁地赶回政殿的路上便已自知今日酿了大错,待到了殿外,正待蹑足入内请罪时,却见守在殿外的数名宫侍们纷纷冲他使眼色与摆手,叫他别在此刻去叩殿。
于是内侍微微惊讶,随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默声上前,与众人一道透过未曾被尽数闭阖的殿门缝隙中眯眼看进去——
殿中宽适的矮榻上,宝音正坐在孟守文腿上,微蜷的身子被他拥在怀里,微散的发髻抵着他左侧肩膀,而她的目光探向他持于右手中的那绢国书,脸色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很认真地在听他口中解释的话:
“这一封写给你父亲的国书,乃是为了告知他澜州的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私立盟约之事,之前云氏能够跨海远袭鄂伦部瀚东四港一事,晋国亦有不小的’功劳’。目下晋、休、彭三国集兵锁河山内,坐望中州战势,虽暂时被叶增以唐进思二万兵马阻挡于山关之内,却亦拖滞了这些本该南下汇往叶增麾下的军马粮秣,此终不当为长久之计。
“似晋王这等狐鼠之辈、朝夕反覆之小人,倘将面临自家国门被蛮族铁蹄踏穿的风险,必将质疑继续将精兵留于锁河山前的必要性,而一旦晋军有所动摇,以天启裴沂之多疑残刻,澜州晋国这块封地怕是要令择’明主’了。休王黄华正是裴祯的妻弟,在裴祯当年废宣帝自立后便被裴氏作为一颗钉子安插于澜州,裴沂倘若要动晋王,休国必当是替其伐罪之首选。可晋王王绍威又岂能容忍自己多年之经营一朝尽毁,必将拼力破局。
“总而言之,我望借鄂伦部之军力,令晋王被天启均庭废号驱返,而澜州得以因此大乱,自相内斗而无力东出锁河山,由此可解我淳军东线之压力。”
孟守文一直说到此处方停了一下,垂首顾她,忍不住微笑:“而你却以为这是我要废了你的淳后之位,再将你送回北陆的国书——实在是大可不必。”
宝音更加赧然,然而想了想,又忍不住为自己今日上殿问责的举动辩解道:“当日你曾说,要给我的父亲写信,然后让我回北陆……况且,我又不认得那么多你们的字。”
“当日为你的行径所气,兼又以为你对我的心意毫不顾忌地凌踏,是我一时口不择言了。”
孟守文回应道,意态诚恳,以示歉意。
然而他未说出口的真相则是:那一日对她真切动怒过后,他确实有命人出制她的廢后诏令,亦写就了一封欲将她送归鄂伦部的国书,可是不过半日,他便想到正在南面戮力奋战的数万大军、想到叶增临行前曾切切叮嘱他的后续北陆军马援送事宜——于是他便立刻冷静了下来,亲自烧毁了那已经制成的诏令与国书。而也正是当他那般冷静下来过后,才又真切地感受到,倘是在之前的盛怒之下将她废立、送走,他竟不能确言将来他定不会后悔,而待彼时再悔,这一切又将是全然无法挽回了。
此时,不知这些事后曲折的宝音闻他此言,亦敞开心扉,轻声道:“那一日,我背着你不与你商量便想要将叶家大公子送出王城,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是你对我的那些指责,也会令我十分委屈和生气。”
“哦?”
“你说,我对你的种种戒备、隐瞒、不忠、不敬,皆是因我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你的女人。”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静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宝音于是低垂眼帘,鼓了鼓勇气,继续道:“当初,你虽是为了十万战马而将我娶至淳国、册封我做了你的王后,但在那之后你对我难道不是毫不掺假的一片真心吗?而我当初,虽是为了能够再次见到母亲而尝试着与你多加相处,可我又不是草木之人,难道我对你就不会有任何真心吗?”
孟守文闻此,竟愣了楞。
怀中的蛮族女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直率认真,说出的每一个字更是从未有过的咬字清晰,令他无法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
少顷,他缓缓地笑了。
然后他抬手拨开她颊侧的碎发,侧首轻轻地亲吻了她的嘴唇。
而她仅仅是颤抖了一下,便阖上双眼,不曾反抗不曾挣扎,静静地感受如潮水般向她冲盖下来的他的气息,任霞色飞满双颊却不自顾。
此时,王城外一骑飞驰而至,骑手滚鞍落马,急促地向王城守衞奉上一封粘有六根赤羽的军报。
而这一封军报被人急速送至政殿门外时,却遭到了内侍的谆谆阻拦:
“王上此时正忙,有事晚些再报罢。”
守衞仓皇摇头,举高这一封军报,让内侍得以看清上面粘的六根赤色羽毛——
内侍骤然大惊,再顾不得眼下之于孟守文与宝音是多么难得的一刻,当下上前重重叩殿,高声向内禀道:
“王上,军前六羽赤报!”
政殿中,孟守文脸色青黑,身边跪坐着一脸担心忧虑的宝音。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封被置于王案上的军报,深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随即闭上了双眼。
……
九月六日,叶增北上出湘陵,发夏滨分兵攻永绥,自将五千骑驰援曲靖,会均军毒断水源,乃转道攻庆远,未至,城已为均军所焚弃,遂悉兵西进,夜发锺彦纵精骑二千奔援曲靖。
十八日,均军攻曲靖势急,发百姓老弱羸脊者为肉盾,张茂守城不忍见,遂集非伤死之士束甲出城,列阵迎战之。时淳军士未集气,数击皆未得利,张茂负伤出战,力不能支,身中数箭,战死阵前。淳军由是大溃,欲乡北亡走昌黎,均军乘势北逐之。
锺彦率部一夜奔袭二百余里,至曲靖城外,会淳军兵败北走,闻张茂既死,乃收淳军溃散兵马于麾下,重振军纲,号曰可死战者阵前得封,乃挥师南乡迎敌,大破之,遂分兵守曲靖,自率余众逐击均军溃部。
叶增未至曲靖,会均军来犯,战均将瞿广于二军阵前。瞿广身披数刃,罢兵而走,叶增亦为其所重伤,麾下皆惊,不敢北进,遂收兵复屯庆远。
……
虽知战无常胜之道,且此番淳军并未真正吃败,但这一仗淳军虽是胜了,却可谓是胜得前所未有之惨烈。
叶增重伤,张茂战死——
孟守文一时竟无法想象,淳军南面军前眼下的士气当低落到了何等地步。
而他身在淳王之位,此时此刻面对南面战况,除了相信叶增、等待更进一步的战报之外,竟亦全无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