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淳军兵帐外被齐凛一把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霍塘滞住了呼吸。
远天白云如絮,她心亦如絮。
少顷,她那四散漫飞的神智才逐渐归位。
轻抬眼睫,目光被天启坚深宏阔的外城墙所阻隔,霍塘听见自己很小声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至无用的话:“……我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人给她言语上的回应,但她却分明感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
要到很久以后,霍塘才会从旁人处得知,当初她被均军虏劫的消息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一向冷静的齐凛竟会失措。
精于筹算的他做出了极为愚莽的举动:派马一日十探南面军报,一连二十日皆如是。
左右文吏好心劝慰他说:公子且自节哀。
他则不语不应,孤行己意。
其后淳军大捷,她单骑逃离敌营、出现于二军战场上的事迹再次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众皆惊愕。
而齐凛没有一刻犹豫地拍马驰出,奔行向南。
……
而在此刻,被他紧抱在怀中、什么都不晓得的霍塘有些局促地偏了偏头,然后看见了自远处缓缓驱马驰近的秦一。
她的确不能明白齐凛此时失而复得后的狂喜与心悸——纵使明白,亦丝毫顾不得去照顾他的心情——竟自急切地用足力气,将他一把推开,随即提裙向来者奔去。
“夫人——”霍塘跑近秦一身前,略有些气喘,“叶将军他……”
秦一并不予她说完话的余地,利落地打断她:“他没死,我知道。”然后目不斜视地自她面前行过,直往淳营中军大帐而去。
这般冷淡的语气与态度,令霍塘一霎红了眼眶。
她轻抽鼻翼,感到自己的委屈堪谓不合时宜的矫情,便努力将情绪压回心底,不吭不响地跟紧在秦一身后。
待至中军前,与守帐亲兵见过礼后,秦一的脚步方是一顿。
背对着霍塘,她静默了片刻。
伴着隐约的叹息声,秦一开口说道:“我不知,是该谢你令他战能不死,还是该恨你令他……生亦非人。”
被撇在帐外的霍塘呆呆地立在原地。
须臾,她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触,似有安慰之意。她转头回顾,动作带有少许怔迟,然后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就大哭了起来。
齐凛再度将她揽入怀中——这一次则得到了她全身心的顺应——轻缓地拍着她的背脊,他说道:“别怪叶夫人。”
霍塘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我知自己骗了夫人与将军,”她呜咽道,“但我不以为自己所行皆是错事。”
齐凛并不评说此语,仅是道:“夫人心内之苦痛,恐非你我所能知。”
霍塘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埋头继续哭了好一阵儿,才渐止泣意。她抬起眼皮瞅瞅他,问道:“你为何瘦了这么多?”
齐凛尴尬了一瞬。
清傲如他,自然不会说出这是因心忧她之安危所致。而他只是将目光放向它处,所答非问地说:“此番战罢,你留在淳军驻地尽医者本分即可,切莫再逞强随大军前出,平白令人为你担心。”
霍塘却听明白了他未曾明言之意,再一念他迢迢策马赴此地、在见到她安然无恙后的复杂神情,更觉自己没有必要再多问他什么了。
于是她轻轻咳了声,主动为他释去尴尬,“叶将军之前负伤颇重,一路转战至此殊为不易;为防后患,此番医他我不敢图快,目下他尚在昏迷之中,还得数日才能醒。”
齐凛点头,对她的医术自然放心,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听闻瞿广亦被你救了,可是真的?”
霍塘答得坦然:“真的。”
他遂不解道:“为何?”
本以为会是医者仁心、不忍见死之类的原因,岂料她振振言道:“我之前在他手里颇吃了些苦头,只觉沙场战死这等结果未免太便宜他了。于他而言,战死尚能一保忠悍节义,但若为敌所生俘,怕是会比一死还要难忍。所以我将他救活了,但看叶将军醒来后如何发落他。”
齐凛哑然。
紧接着,她望了望紧阖的中军帐帷,又望向他:“你……不进去看看叶将军?”
齐凛摇头,无意叩帐去扰秦一,仅道:“大军方克天启,诸事必定繁杂。我先去会诸将,商议后计。”
如齐凛所料,此时的淳军虽一路长攻,破帝都、臣中州,然却亦是元气大伤。
南伐之初纵兵六万,至眼下仅剩一万八千余。
兵疲马乏自不必提,因国库已空,目下更是只能仰靠晋国所资之钱粮维持军需开销。
所伐灭之均廷诸镇仅留了为数不多的兵力镇守,倘若有变,绝非旦夕可以转圜。
天启文武虽降服,然淳军未获天子玺绶,破城三日后有谣四起,道裴沂近侍已携玺及其幼子出奔澜州,欲延均祚,当下帝都人心再度摇荡,那些先前降了的均臣,谁都难言会否将起反心。
阳关以南,宛州三国联军内战仍未泯平,尚无一国出使奉表尊淳王即帝位。
叶增虽令封城门以俟王驾,然为霍塘用药后便一直昏迷,淳军中一时竟无人能持大局。
诸将领兵伐地固然不在话下,可面对战后这般纷扰的局势却颇显无力,因而在得知齐凛人至营中后,纷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齐凛谟臣出身,追随叶增多年,出仕颇得王上信赏,亦曾成功出使过宛州三国,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更是手握后方粮脉而不曾出一丝差缪——有他在此,便不需再担心无人持众议了。
在与诸将见过礼、了解过当前的态势后,齐凛稍作思考,然后道:“叶将军虽为避嫌而令封城门、俟王驾,然现今为防生变乃是头等大事,诸位当遣兵马入城布守,不可因小节而害大计。”他一一布置道,“天子玺绶既未搜获,我等当立时觅匠重造,与旗、鼓诸物一并奉入宫室,再制登基诏命,一旦王上驾至,便即刻行典,昭告东陆,以定人心。”
说罢,他停顿片刻,稍稍皱眉道:“目下之淳军,恐已经不起任何一点变故,我等诸事都须得慎而再慎。”
随即他又视众人,问说:“派往毕止传捷的是何人?走了已有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