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层涌,叠压苍穹。
淳军疾行的步伐在途遇一条幼浅水道时放缓了些。
青色军旗被擎起高挥,士卒战马渐次有序地止步,就道短歇。
此距淳军袭营已过去了三个时辰。
二千余轻骑一路北驰,成功地将尾随追袭的敌军骑兵牵离出淳军主力南进路线、向北引去近百里,这一场夜战打得可谓漂亮。
这众鏖战未眠、长驰未休的精兵们,目中虽韧光不减,然面容终难掩丝缕困倦。
前锋阵列中打头的一名淳卒揩了一把面上脏粘的汗水,在驻马饮水前,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
有稀碎的天光闯过稠密的乌黑云脉,转瞬即被迅风刮卷起的青雾吞没,埋隐于灰色天边。
天将明,夜将逝。
而风雨欲来,犹可倾世。
淳军人马共饮一源。水流凉寒而清澈,自一个个士卒掌中淌过,洗振一军神貌。
一抹隐约的猩红于水中浮现。
这红随水冲流,色泽稀淡,非细看不能发现。
那名前锋列卒捧起水,埋头入掌,喉结滚动数下,抬起头后咂了咂嘴,微微皱眉,神色略疑。
他复定睛去望,当看清水中挟涌的赤色越来越深时,顿觉方才口中品出的腥味重了些。
未待多思,一物又浮清流而来,映入他的眼内。
那物随水波悠悠打旋,不多久便从他眼底掠过,逐波而下,将这一汪水道荡出浓冽血色——
赫然是一颗人头。
大惊大怔之后,他仓促上马,转首顾众同袍,大喝道:“敌贼近前——速报叶将军!”
叶增方将后军收束集结完毕,便接此一急报。未见丝毫疑乱地,他冷静言道:“呈前来。”
挂着水与血的头颅被人捧至淳帅马前。
叶增亲手接过,迅速检视一番刀口,然后以指遮抚其双目,扯下一块布简单包起,收入坐骑一侧的皮袋内。
被斩亡的正是前夜奉了帅令循敌北探瞿广所在的亲兵校尉。其人忠勇善战,自天翎军组建始便追随叶增左右,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护衞主帅出入战场,数次被刃负伤,建功凡几。
而今却被敌贼戮尸枭首,抛水浮流,用以衅战。
淳军凡睹此景者,无不触愤。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增振甲握刀,望向来报此事的裨将,依旧冷静地说道:“传令前锋十队人马,随我北进迎敌。”
裨将虽亦愤恚,却以为叶增此乃报仇心切,便不得不保有理智地进劝道:“瞿广既知我部何处,又以此等戮辱之手段寻衅引战,为的便是激怒将军。度其北设伏兵,如若我军轻率北进,恐会入计。”
叶增并不以他未即刻奉命为怪,反问道:“我部此番主动南下犯敌,所图为何?”
“以少诱多,牵制均军北援之兵力,使其无法截围我军南进主力。”裨将利落答道。
叶增点头,“瞿广多诈。倘我疑其设伏而逡回不前,又岂知他不会趁此间隙遣众兵绕进向南?若失迎此一战,则我军大计误矣。”
裨将闻此,抱拳垂首道:“既如此,将军只领前锋十队未免数寡。末将请令收束各队人马,同将军北进。”
“后有追兵,你当帅余众守此,待敌来近,则将其向西引去,勿使均贼两部相合。”稍作停顿后,叶增将眉头慢慢放平,看上去意态从容,似乎是要以此来纾解下属的担忧,“瞿广年少恣傲,他欲成天下之名,必有其所畴算,不至以众凌寡,徒减世人之评。”
裨将默然许久,知其不可再劝,遂以军礼再拜,哑声道:“末将定不辱命,然望将军自珍重。”
叶增未再答言,对他稍一颔首,已自催马踏前,然后逐渐提速,驰向淳军前阵。
在他的身后,乌烈的浓云侵没远天。
飒飒风起,凉雨陡然倾落。
战事来得远比预期中的还要迅猛。
十队淳骑随叶增北进不过数里,便闻破天一声战号起。
密集而有序的箭雨自三面而出,连下六阵,生生将淳军逼得后退了数百步。未待淳军做出任何御敌部署,数不清的均骑便自四下策马持枪而出,如同洪水漫野,声势浩怒。
这滚滚敌流似能吞没一切,来侵之际却毫不规循任何兵家阵法、战场之道,如同破笼而出的群兽一般,杂出无令,四奔噬人,毫无章法。
然而正是这般狂乱之势,直杀了淳军个猝不及防、人摇马动、几成溃态。
雨积成幕,道道血丝横织其间,战马蹄下处处泥泞。
战声之中,叶增飞速四顾,环视四野。
淳骑仓卒应战,而战亦无阵,欲退而守御,然敌众四围而来,后路已绝。
随他出入的数名前锋淳骑欲拼杀出一条血路护主帅撤出,然而未待行动,就听叶增沉声喝道:“待令!”
话音方落,他已一骑驰出,直冲敌围最密之处。
奔行间雨风如刃,叶增擎弓短射。
敌骑一人中箭,尚未落马时,赤绝已狂驰而至其身前;叶增弃弓,于马上脱蹬前探,徒手夺其兵器长枪,反肘便将那人刺翻马下。
他回身坐稳,两腿足下注力。赤绝扬蹄怒嘶,冲跃之间接连踏翻数名见状前来围援应战的均卒。
战马怒气腾腾,棕褐色的鬃毛逆雨如鞭;马上战将冷甲坚刃,勇武绝人,一时令近前的敌众陡生忌惮,稍显踌躇。
然而叶增却未给他们任何迟疑的时间。
赤绝受驱前跃半丈。长枪横出,刺穿为首一名均骑的胸甲;枪尖搅入他的胸膛,拉出一道深长血槽,内脏破流而出;尚温热的尸躯被打斜挑起,最后被重重地抖落于战马蹄下。
下一刻战马逆风转向,枪尖直掠后一名均骑的喉颈。热烫的鲜血自被利刃划断的喉管中喷出,僵瞪着一双眼睛的均卒落下马来,没几下就咽了气。
不过片刻的功夫,叶增已斩三名均骑。
这等精勇的马上武技,配以这等无畏的戮力搏战,足以使均军前围众人心生骇惧,不禁略略暂缓了攻势。
叶增亦勒马收枪。
他回身,目视远处麾下众骑,扬臂一挥枪杆。
淳军此方得了帅令,遂火速策马上前,依次集阵列于他身后。
四野下,均军虽未近攻,却自各个方向向内聚合,将淳军这十队骑兵密不漏风地围了起来,只于叶增身前的百步之内留出一片空阔战场。
淳军阵中不免暗暗相觑,多不解均军此举缘何。
唯有叶增神色凝定,任雨水淌过眉梢亦不眨一下眼,自向均阵深处一路远瞰,似乎已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果然未过多时,一人一马破开均军围众,缓慢向前行来。
来者顶盔掼甲,座下战驹亦装配了马甲,手里拎着一杆铁槊,身上银甲已被雨水透湿,显然是观战已久。
他一路行,均卒一路避让。直待他行至叶增身前数十步,后方被他破开的围阵才复又慢慢收合。
叶增迎着他的行迹,亦催马上前,待两人相距十余步方止。
那人头戴一顶兽翅兜鍪,宽宽的眉庇将他的面容很好地遮掩了起来,然其露于外的一双眼内锐光逼人,骄而不怯。
“叶将军。”
这一声穿风挟雨而来,入耳凛冽。
此声英朗,此容傲然,再不容人错认。
叶增毫无诧色,仅从容地向他点了点头,仿若旧识再遇,聊做回应。
那人又驱马靠近数步,星目锐光更是清晰,“将军一路战至此地,甚是辛苦。”
他虽言道辛苦,然神色却无一丝一毫慰劳之意,背阵猛地一扬臂。
赤底白字的“瞿”字羽纛于风雨之中被高高擎起。
均阵中蓦地竖起数百面令旗,与之前那毫无章法的袭冲截然相反地,全军分阵听令,整齐划一地张弓上箭,纷纷对准被围在内的淳军众骑。
雨势较先前更大,水珠将铁刃击出铮铮冷音。
淳骑睹此,众皆警备,蓄势待战。
叶增一人一马列于阵前,意仍从容,此刻终于开了口:“为国而战,何谓辛苦。”
瞿广则放目打量这一众淳骑,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轻慢的浅笑,道:“将军知我兵众,却只领区区数百骑北来迎战,是看不起我均军战力?”
叶增答道:“足下年少英雄,善战多智,先后杀伤我军张、许两员悍将,叶某何敢小视?”
“将军何必惺惺作态,我又岂能不知将军何计?”
瞿广以鞭轻点战马,再度骑近了些,“将军以寡迎多,败亦不损淳军之威;而我以众凌寡,胜亦羞取天下赞名——”他冷声一笑,“将军以为我计较这天下赞名,竟过于两军之胜败?”
“足下若为国计利,则当倚仗兵众,聚力剿灭我部,又何须在此与叶某多言?此时围却不攻,不外是欲与叶某一战,若能得叶某阵前失利,方可正足下东陆名将之名。”
瞿广低了低眉眼,似是承认了自己的意图,遂又稍稍昂首,讥言道:“将军此番若败,则与麾下皆不可得生;若胜,我虽不得天下之名,然亦将令部众置将军与麾下于死地。这些将军当自清楚,然仍率部赴此求死,是为何故?”
叶增坦然应道:“叶某为将,所求不过不负王命、不负众心,一己生死何足道哉。此番南伐,为的是诛戮裴贼、克复帝都。倘能斩足下于阵前,则均军必乱,我军南进诸部再无后顾之忧,匡复贲室计日可期——故愿一搏。”
“如此,则必成全将军一搏之愿。”
话毕,瞿广勒马少却,随后举手为礼,示意将要上前讨战。
叶增亦举手回礼,然后一手松挽马缰,一手仍持先前自敌卒处夺来的长枪作为自己的兵器,从容自若的神色从始至终未曾稍变。
两军士卒虽未收束兵器,然皆凝神屏息,静待叶、瞿二人厮战的结果。
在这片被均军辟出的百余步宽长的战场上,除了两位主帅座下战马缓慢转踱的蹄声之外,就只余雨落之音。
突然地,瞿广催动坐骑,直跃上前,口中短促地低喝半声,手中铁槊径直刺向赤绝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