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却仍能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红唇在微微发颤,缩在袖子里的手直哆嗦。
他将身边的一只小手炉递过去,她瞧见,便安静地接过去,抱在怀里,暖了好半天,身子才不再发抖。
她突然笑了笑,“殿下既是来兴师问罪的,何必还要让臣先暖和一阵儿,横竖教训一顿便是,也免得耽误殿下时长。”
他淡声道:“既是知道我来问罪,方才又为何要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
她埋首不语,抱着暖炉的模样好像要舒服得睡过去了似的,脑后发髻摇摇欲坠,几撮长发柔柔地弯在颈窝里。
他就这样坐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知她在翰林院颇为努力,每日定不会早早离院,于是自酉时三刻起便在这裏等她,谁知一直等到过了戌时,才听黄衣舍人说她已出来。
车板前的那个书匣那么硕大,裏面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照此看来,她定是回了公舍还要继续点灯撰文。
莫说朝中女官,便是翰林院并诸馆阁的寻常士大夫,又有谁会像她这么卖命?
可她这么卖命,又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她的声音从臂弯里泄出来,低低弱弱的:“这暖炉都烧得不大热了,想来殿下在此处已等了许久。可等了这么久,却又不发一辞,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他听出她是累了,可心底却更韧然,直伸手过去,在她身前摊开掌心。
她的头稍稍抬起些,看清裏面那些已被揉得支离破碎的纸沫,神色滞了滞,却又眨眼,道:“殿下看了?”
却听不到他答话。
她便直起身子,歪过脑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车厢内他坐得挺直,车帘透过的淡光轻轻拂过他脸侧,那一双异色双瞳看上去甚是慑人,俊额薄唇,一张脸凝肃得让她心口蓦然一紧。
“别在我跟前玩花样。”他终是开口,大掌复又握紧,声音轻寒,“好一份‘驳开边策’,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正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议中书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只怕臣这一纸东西倒是说出了翰林院老臣们想说又不愿说的话,否则方大学士也不会不收而呈上去让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苍鹰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诸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钦定;沈知书出知青州,整肃北境沿线营砦之军防戍务,此事更是皇上亲允的;至于潮安安抚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与开边有何关系?你口口声声为国计为民生,道不可轻易兴兵事、不可为图开边而进犯北戬——我倒要问问你,朝中何时说过要兴兵事?”
她却也不惧,目光直顶过去,“殿下说得没错,事事都是皇上钦定亲允的,可一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主意?
可潮安北路帅司官吏们多为东班旧臣,尤以军中为甚,又有不少是当年领了功勋的,与朝中东班老臣们根茎相错,岂是殿下想动就动得了的?北境一带俨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谁又愿再执兵戈?殿下心中对北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打算,连臣都能看出来,就更莫说两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
他双手撑膝,倾身过去,竟是冷笑:“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同意朝廷兴兵北戬;可若是同意兴兵北戬,你这纸东西又算是什么意思?岂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与他近在咫尺,连他嘴角细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轻声道:“臣这纸东西,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