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似乎还在交谈,不过世嘉的餐区一般都是两个门,送餐的与宾客不会从同一个地方进门。她带着小助理与场记绕了个圈儿,找到了送餐那道门的入口,默默地撤了出去,绕过世嘉最繁华的地方,直接抄近道上了裙楼顶层花园。
果然,远远望去,某位一哥正悠闲地倚靠在他惯常待的角落里,手中一杯红酒,神情淡淡的疲乏。
“啊啊啊——顾少司!顾少司啊啊啊啊——”小助理掐手臂。
“老公!”场记小妹掐另一只手臂。
衞碧:“……”
衞碧微笑:“你们过去吧,顾少司脾气冷淡,不过人不错的。”
场记小妹和小助理狂奔而去,默默卖了师兄的衞某人深藏功与名,默默撤退。她掏出手机找到了胡杨的号码,编辑了一条忽然不舒服的短信点击发送,沿着群楼外的楼梯往下走——不管这个饭局主人究竟是谁,她都不想见到。
裙楼下,有一个小小的亮点。
衞碧一时看得不真切,揉了揉眼睛,终于发现她还是太过天真了。
那条短信应该再延迟几分钟发的。
“身体不适?”
秦则宁熄灭了烟。
身体不适?
寂静的黑夜,远处的霓虹灯交替闪烁,映衬着蒙胧月色。
衞碧后悔地有些厌弃自己,这一堆是非之后,实在不该有太大的野心,想要仗着小聪明去操控生活……如果之前没有答应严凯就好了,起码不会乖乖钻进了这个实在有些恶心的套儿。
“没有不舒服,多谢秦总关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敷衍着后退,想要从内侧进入裙楼,却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侍应生。
“阿碧。”
秦则宁拦住了她的去路。
顶楼花园的灯忽然亮了。
衞碧不再躲闪,仰起头望向秦则宁。不过几天没有见,却像是隔了许多个春秋。她笑了笑,淡然道:“秦总,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担心我泄露什么环球的机密……十年旧识,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秦则宁沉默。
衞碧淡然道:“不过,秦则宁,我的生活与事业已经一团糟了,老实说,我见到你并不开心,不仅不开心,还很烦恼。”
秦则宁微低着头,暗影遮去了他的目光。
衞碧静静等待了片刻,转身离开。
“你的头发变短了。”忽然,低沉的声音响起。
衞碧一愣,实在跟不上秦则宁的逻辑。她不想再继续纠缠,可秦则宁却像是早就预知到了她的路径似的拦住了她的去路,然后忽然伸出了手触碰她额前的发丝。
衞碧倏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却依旧闻到了一点点酒味儿。
他似乎喝了酒。淡淡的,陈年的佳酿。
当年她很贪恋这股味道,它很幽远,如同秦则宁的心一样让人有攀登探究的欲望。
可是现在,这股味道却让她作呕。
“《追击》……”秦则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缓缓放下了手,声音轻柔,“胡杨新剧,30%资金投入来自环球。你不会希望出意外的,对吗?”
衞碧安静地看着他,冷道:“你想要做什么?”秦则宁向来七窍玲珑心,肯定能猜透,她的确已经不能承受第二次失败了。
秦则宁轻声开口:“阿碧,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他朝她伸出手,“来。”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秦则宁在等待。
许多年前,他也曾经向她发出过这样的邀请。那时候她才十七岁,纯真的眼睛,毛躁的发型,抱着一张唱碟眼神湿漉漉的,抓住他的手的时候,却一瞬间比柳絮还要柔顺乖巧。那时候,他只是觉得有意思,从没想过他与她会携手走过十年。
而现在,她的眼神太疏离。
就像今天晌午收到的照片里的那样。
照片里的衞碧剪了陌生的短发,身上是陌生的衣裳,戴着陌生的眼镜,连笑容都变得陌生……就好像这十年间积攒的熟识相知一下子消失殆尽,变成了泡沫。
这让他……身体里有一种微微撕裂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心情压抑。喝了酒,再看那一叠厚厚的偷|拍照片,还是冲动地给胡杨打了电话。
衞碧。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路,真正见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这一顿饭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在寂静的楼道口抽完了好几支烟,最后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做什么。
末了,他还是忽略了那些东西,低声笑道:“我来,只是想看看你在《追击》片场扮演的角色。陆筝为你争取的是……女二?”
衞碧沉默。
她想了想,确定似乎没有逃跑的空间,笑了:“没有,是女一。”
“女一不是……”
“女一替身。”
衞碧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果然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你……”
“秦总,时候不早,我还要赶去SE,恕不奉陪了。”她趁着秦则宁还在震惊,稍稍退后一些,绕过他下了楼梯。其实,在三个月前如果有人和她预言她会去做一个新人的武替,她估计也是秦则宁那样的反应,可是经过了这三个月以来的跌宕遭遇之后,她却已经完全淡定了。人的韧性大抵就是这样,即使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也不可能自己停止呼吸。
出了世嘉,衞碧才忽然想起来身上并没有带钱,所幸今天她穿的是便装和球鞋,慢慢悠悠边走边逛,居然真的走回了自己的公寓。
公寓门口,一辆黑色的车子悄无声息地停着。
衞碧走得腿酸,坐在公寓门口的石阶上喘气。
车窗悄无声息地降落,露出一张微笑的脸。
“饿吗?”陆筝笑眯眯地问。
衞碧:“……”
五分钟后,衞碧坐到了陆筝的副驾驶座上,抱着一个KFC全家桶默默地啃。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这种垃圾食品了,最早是为了保持身材,到后来是因为出入各种场合,身边总有人跟随,每次吃这些都会被身边人阻止,特别是吴中,曾经有段时间为了防止她饿了吃泡面,在她的冰箱里塞满了水果和营养餐点……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一只鸡腿下肚,衞碧缓过神来,喝了一口可乐。
陆筝浅笑:“因为饭局有秦则宁呀,你要是吃得下,还会到我怀里吗?”
衞碧:“……”
陆筝熟门熟路地递上一张纸巾。
衞碧正愁手油腻得有些恶心,顺手接过纸巾擦了擦手,低头看一眼全家桶,还是没忍住又把手伸了进去,捞了一个鸡翅,边啃边斜睨陆筝:
“你不怕我吃胖了,卖不出去?”
在这圈内,经纪人没让自家艺人素食主义就不错了,深夜给手下艺人买KFC全家桶的……恐怕就只有陆筝这一朵奇葩了吧!
陆筝伸手捞了个鸡块:“没关系,我们天生丽质这一卦的,不靠那点儿骨头卖钱。”
衞碧喝着可乐问:“今天你中途跑了?”
陆筝啃着鸡腿回:“嗯,太惨了,看得心疼,正好隔壁有个酒吧。”
衞碧:“……”
陆筝:“你饱了?”说着伸出手捞桶。
衞碧:“没!”
陆筝微微笑起来,看着身旁奋力啃鸡腿的身影。其实,注意到她的时候还是许多年前,她还是一个新人歌手的时候。那时候她大浓妆,成熟妖娆,唱着很勾人的HIGH歌,声线却比一般嘶吼型的艺人要细软许多。这反差十分有趣。
他觉着好玩,跟到了后台,看到刚才在台上疯狂跳跃的御姐不断地拍胸口,边拍边朝身边的小助理喊“涂那么多粉好难受隐形眼镜好难受口红是苦的香水味我自己都闻得到了啊好想吐”。
他在原地失笑,看着这个叽叽喳喳的御姐坐在化妆间里,拿过卸妆巾乱擦一气,露出了原来的面目。然后愣在当场。
她比他想象的要小很多,简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想要过去搭话,却撞上了一双防备的眼睛。
“你好,我是衞碧。”她微笑起来,一副知性做派,简直与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衞碧这个名字。
几年之后,这个名字红遍大江南北,她以成熟御姐的形象俘获了万千男女的心。他坐在电视机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当年那个小女孩防备的眼睛。
寂静的夜里,衞大女神终于心满意足地啃完了手里的鸡翅,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着手。陆筝嘴角勾起微笑,支着下巴看她:“见过秦则宁,食欲看起来还不错?”
衞碧一愣,也跟着笑了:“不然你想我怎样,趴在你肩头哭一哭,然后去扇陆雅安几个巴掌,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三’,转身面对摄像头哭诉,太傻太天真?”
“想报仇吗?”
“不想。”衞碧伸了个懒腰,“没有这个陆雅安,还会有海雅安,空雅安,我为什么要花时间去应付她?”
“可你也没少欺负她。”陆筝残忍指出。
衞碧干笑:“因为不花时间呀,举手之劳。”被欺负了还一脸隐忍地撑着不是她的作风,她又不是专门吃亏的圣母。
陆筝:“……”
衞碧已经吃饱喝足,拉开了车门朝车里挥手:“我上去休息啦,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我自己去片场就可以了。”
“不怕了?”
“……嗯。”
这一点小恐惧心理居然被他看得这么透彻,衞碧忍不住红了老脸,赶忙进了电梯。
公寓外的陆筝笑着摇上车窗,徐徐驱车离开。
在公寓门外,Mako握方向盘的手手心已经出汗了,脊背却在发凉,因为身后的BOSS的目光。她哭丧着脸仰头看公寓十二楼的灯亮了起来,小声问:“秦总,要上去吗?”
“走吧。”凉飕飕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那今晚这一晚上是来做甚啊!职业助理、业余言情小说家Mako想仰天长啸,老娘今晚的更新泡汤了啊啊啊——
转眼间,衞碧已经在《追击》剧组整整五天。
局面似乎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剧组的主演们虽然还是和她保持着距离,不过工作人员却渐渐地从小心观望变成了称兄道弟。严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从那天饭局之后就开始毕恭毕敬地叫“衞碧姐”,被她纠正之后又改成了“衡姐”,至于陶可……
衞碧偷偷瞄她,她在人前依旧是温顺的小公主,和摄像与灯光讲话的时候声音轻轻的,可是只剩下她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却每每板起脸来,似乎连看她一眼都不屑,一不小心对上视线,就附赠一声不屑的“哼”。
空闲候场的时候,衞碧尝试问她:“我们是不是见过?”
陶可说:“哼。”
衞碧笑:“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包涵。”
陶可说:“哼。”
衞碧笑:“你不说,我怎么补偿你呢?”
陶可说:“哼。”
衞碧笑:“如果真是那一场火灾……我在医院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情,你想让我良心发现记起你来,真是难了。”
这一次,陶可没有“哼”出声来,她终于回头正视了衞碧,眼神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她咬了咬嘴唇,别扭地开口:“很、很严重吗?”
“啊?什么严重?”
陶可移开视线:“……那次火灾。”
衞碧想了想,笑了:“不是很严重,我身上留下的伤口不多,烧伤面积也非常小,就是脑袋后面缝了好几针,医生说我记不清是因为人体对恐惧的逃避心理。那时候剃了光头,结果发现没头发挺舒服的,害我现在还没有习惯长头发……”
陶可闻言沉默,身体缓缓靠近,然后她伸出了手,摸了摸衞碧的头发,绕到她身后小心拨开发丝,更加沉默。
好久,她才别扭开口:“这裏,是吊灯砸的。”
“……嗯?”
陶可移开视线:“我和严凯是同学,两年前,我也在剧组,他演男八百号,我演男主角记忆里的妹妹。后来着火了,大家都跑出去,我吓得不敢动,吊灯砸下来,是你替我挡了,吊灯就砸在了你的身上……”
还有这样的事?
衞碧静静思索,发现真的是因为太久远又太恐怖,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陶可红了眼睛,似乎不太愿意说后面的事儿。她停顿片刻,才缓缓道:“后来,救援队赶到,你被抬上担架,我追上去,你叮嘱我别乱跑,你会来看我。”
“……然后?”
“我和你住进同一家医院,我跑去看你,却被保镖拦在门外。后来,我趁夜禁时间去看你,结果……真讨厌你。”
陶可咬牙切齿,眼圈渐渐红了。
衞碧目瞪口呆,极力搜索记忆中的画面,模模糊糊想起来一些事儿。那时她受伤,几乎所有的圈内媒体都派了记者千方百计打探病情。某天晚上的确闯进过一个小女孩,似乎是狂热粉,她当时麻|醉|药正发作,吴中问是不是认识她,她摇了头……
陶可的脸上神态很复杂,小心夹杂着愠怒,更多的却是别扭,这模样简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衞碧笑了,伸出手抱抱眼前的当红玉女,摸了摸她的脑袋。
“对不起。”她想了想,轻道,“明天空档,一起去吃饭逛街?”
陶可忽然挣扎起来,推开了衞碧,满脸通红。
“哼。”她说。
衞碧:“……”
休息时间刚过,陶可别别扭扭地去拍摄了。
“我发现你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忽然,她的身后响起陆筝的声音。
“……嗯?”
陆筝斜眼:“你不爱讨好制片,不爱和导演撒娇,却喜欢哄片场的小女孩。”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他不过五天没有出现,片场的年轻姑娘看衞碧的眼神都已经差点冒星星了,尤其是场记和严凯的助理,简直恨不得围着她转。这魅力简直和顾少司是一卦的。
衞碧失笑:“她们很可爱呀。”
年轻的新人,像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在剧组这样暗潮汹涌的地方如履薄冰。每年总有不计其数的人怀着对剧组美好的憧憬加入,到后来却是大浪淘沙。剧组最让人觉得艰涩的地方不仅是辛苦,还有随意的谩骂和永无休止的忽视透明,如果能在她们煎熬的过场中稍微给一个笑脸,会是莫大的抚慰。
陆筝:“……”
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片场的陆筝幽幽递上一杯奶茶。
衞碧看了一眼,不太敢接。
这种高热量的饮料,一般经纪人并不会允许艺人去碰,陆筝这朵奇葩……
“胖了算我的。”金牌经济人淡定道。
衞碧终于接过,狠狠吸了一口。
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