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星野》归来,衞碧拥有了半月的假期。陆筝忙于处理公司事务无暇顾及她,这一周衞碧几乎是散养状态。在公寓里把想看的碟想吃的东西想睡的觉统统补了个遍后,她终于发现,劳碌命最悲哀的是当你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其实连闲着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也不知怎的,就忽然想到了回福利院。
其实对于真正的福利院来说,除了房子,其余人的流动性是非常大的。她在熟悉的地方站了许久,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孩子,最终还是敲响了院长室的门。
院长妈妈已经老了,十年前她就已经是个老太太,现在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数道皱纹。她定定地看着衞碧,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颤声叫了一声:“小衡?”
这一声呼唤带着太多情绪。衞碧一时忍不住,眼泪差点落下来——
“小衡?”院长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牵衞碧的手。
衞碧想了想,说:“对不起。”
她已经十年没有回来过,这对于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来说,其实是十分不懂事不感恩的行为。她高考完毕,抱着手里打工攒的五千块钱,在院长室留了三千,自己揣着两千块背起了行囊离开。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来,一直骄傲得想着,这地方有着太多不堪和狼狈,再也不想回来了。
院长久久凝望着她,忽然叹息说:“是妈妈对不起你。”
衞碧沉默。
院长摸了摸她的发丝,轻声道:“妈妈当年只是觉着你心思活络,会画画能唱歌,即使不念大学也能活得很好,却没有考虑周全,是妈妈错了……”
她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因为太优秀,所以从小吃最少的食物,得最少的资源,享最少的关爱,只因为还有比她更加需要帮助和关怀的孩子。
现在的曲欣衡,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她却仍然记得她兴致勃勃拿着成绩单回来的样子,她得知不能上大学时气哭的表情,她被宣判了彻底没有希望的时候的安静神情,还有离开那个清晨,在她桌上发现的那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
福利院里并没有零用钱机制,她还要上学,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打工。
她无法想象,那是她攒了多久的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放到了她的办公室。
“你现在好吗?”沉默良久,院长问。
衞碧笑了,轻声答:“挺好的。”
物质许多年前就得以解放。
而精神,在经历了这许多事后,其实她已经不再记恨了。况且她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记恨,只不过太久的时间以来,这儿成了一个微妙的存在,她一直缺乏勇气去真正触碰,直到这一次经历了生死。
放下要比铭记更加需要勇气。
福利院里除了人员变化很多,其余其实没有太大改变。它坐落于C市,在多年前算是C市不错的福利院。只不过后来最大的赞助人过世,终于渐渐没落了。衞碧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儿,仿佛能够记事起,她就已经生活在这一座小小的园子里。
午后的红茶袅袅升腾着雾气。
院长静静地看着衞碧,轻道:“回来,是想找入院信息?”
衞碧一愣,摇了摇头。
“不想找?”
“我现在很好。”衞碧轻道。那些没有出现过也不会影响她生活的人,她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院长沉默。
但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福利院的孩子,多半有个找爸妈的梦。他们会一遍又一遍地询问院长妈妈收养自己的细节,反覆推敲。如果院长妈妈说“送你来的人好像是A城口音”,也足够让他们开心好一阵子了,起码知道了自己是哪里人呀!
生活在这裏的人,最怕漂泊。
而比身体漂泊更加让人觉得无望的是灵魂也找不到归属的地方。
衞碧几乎是一个特例,她一直没有好奇过自己的家庭,聪明懂事,乐观开朗,表现优秀……人人都以为,她将会是福利院的骄傲,直到她毫无征兆地离开。
一壶茶渐渐见了底,夕阳的光芒穿越窗台,落在了小桌上。
衞碧的指尖上也沾了一点夕阳的光,红润得有些透明。
她起身,把一张卡交到了院长手里,轻笑:“现在不是信封了。”
“小衡,你不必……”
衞碧摇头,轻道:“收着吧,我吃穿用度都很好了,多余的钱也并没有可以孝顺的人。十年前我看同事会每月贴补家用,我……没有可以给的人,就每月往卡里打一点钱,想着什么时候拿来给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只是一直放不开。
院长重重叹了一口气,接过了卡:“小衡,我们这裏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线索,不过入院资料能够直接反应你当年的状态,你真的……”
“不需要。”
“小衡……”
“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唉……”
院长终于不再坚持,送衞碧到了福利院门口。等到看着这个在这儿长大的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才忽然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她想争取的东西一直不多。唯一的几次争取,似乎都没有成功。
这是一个上天也亏欠她的人。
半月时光慢慢攀爬而过。
衞碧重新进入《天生尤物》剧组的时候,这个剧组已经改头换面,陆雅安带入组的工作人员被调离,环球制片方的执行制片换了人,副导演也换了,整个剧组留下的熟悉面孔不多了。新任女一陶可正一脸懵懂听牧之帆讲戏,漂亮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
……可怕的玉女。
衞碧对这种属性的艺人还有阴影,默默地撤到了化妆间里。
不一会儿,清纯的小玉女陶可便默默进化妆间,关上了化妆间的门,摘下腰带和遮阳帽,甩掉了鞋子,捞过了她放在桌上的饮料灌了一口,懒洋洋地缩到了她的睡榻上。不一会儿睁开眼睛,扯过了她的一件备用衣裳,盖在了身上。
衞碧:“……”
她似乎累坏了,眼影也花了一片,瘦削的脸有些苍白。
衞碧失笑,推了推她:“起来先卸妆,不然对皮肤不好。”
“……哦。”陶可昏昏沉沉支起身子,找到卸妆液,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气,又躺下了。
衞碧:“……”
看来她真是累坏了。
衞碧无奈,看着她一脸花猫模样,强迫症发作,又重新取了一张化妆棉蘸了卸妆液,一点点替她擦干净脸——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分钟,她只在过程中睁开了一小条眼缝,最终又睡了过去。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很累?”衞碧问。
陶可哭丧脸:“是啊,我的设定是和陆雅安一个方向的,陆雅安现在这副样子,她的CASE很多都落到了我身上,SE吃人不吐骨头,恨不得把我切十段来卖……我已经连续一星期没怎么睡觉了……”
……可怜的玉女。
衞碧默默点了一盏蜡烛,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开始着手卸自己脸上的妆。
陶可软绵绵贴了上来:“喂,你和那个渣男怎么样了?Neng死姓陆的后,渣男有没有表示啊?负荆请罪不够的啊,要跪键盘、滴辣椒油、皮鞭蜡烛、老虎凳……”
衞碧:“……”
“喂——”
“没有。”衞碧淡然道,“什么都没有。”秦则宁好像在公众的视线里销声匿迹了一样。就连《天生尤物》剧组的执行制片也跟着换了人。网络上关于她的讨论也如同退潮,几乎只剩下一些小鱼小虾了。这种局面很奇怪,就像是原本有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动着整个舆论发展,从艳照到后期的各种爆料,从辱骂到力挺,网络上的架势仿佛她是死而复生的天王巨星……而现在,那股力道消失了。
莫非,环球内部出现了什么危机?
她的猜测并没有得到验证。
当晚,牧之帆仔细思考了她的疑惑,认真答覆:“似乎并没有危机,《天生尤物》还收到了一笔后续的追加投资。环球并没有因为陆雅安而为难剧组,反而像是有意补偿……”
为什么?
衞碧疑惑。
“不过,”牧之帆道,“秦则宁的确从公众视野中淡出了。环球高层似乎也有变动。”
谜团最终没有得到解答。
又过了半个月,环球的新一年董事会议召开,许久没有露面的秦则宁亲自主持会议。在数不清的镜头之下,他微笑着向所有人公布,环球迎来新一任的执行副总监:秦仲远。
那时,衞碧刚刚收工回到公寓。
电视机里的秦仲远四十出头,斯文隽永。他长得与秦则宁并不相似,不过身上却有着十分相像的温润气息。
这就是秦季仁的二哥?
电视里,秦仲远与秦则宁的手交握,两个人都含着温和的笑容,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是叔侄和睦,恐怕也只有老人知道,就在十年之前,就是秦则宁亲自把他送进了监狱。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女性。长发及腰,五官十分地精明利落。
衞碧在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有些熟悉的感觉,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熟悉感。
陆雅安入狱的消息一度震惊了娱乐圈。
人们把她出道到入狱的信息做了个整理,还有许多粉丝直到最后也不敢相信,这位以清新纯善出名的玉女怎么可能会是个罪犯?可是她确实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公开审理的时候,许多记者守在法院门口,却只拍到了一个戴着面纱的身影……
衞碧作为事件证人,与秦则宁一起上庭指证,休庭时就离开了法院,在那之后,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秦则宁。
随着话题度的降低,衞碧的生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正轨。陆筝安排的工作已经愈来愈趋向于她平日的价位与倾向,每日的拍摄不再有那么多记者围堵,出行也终于不是闪光灯的海洋。过去一年的遭遇如同一场噩梦,噩梦醒来,除了物是人非之外,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三个月后,环球又有一笔资金注入《天生尤物》。
剧组所有的成员都掉了下巴,无法理解环球这是在抽什么风。
又过三个月,波折重重的《天生尤物》正式杀青。
那天,剧组所有成员浩浩荡荡杀回市区,在W市风评最好的餐厅开了个包厢,一时间,美酒与吹牛齐聚,每个人都试图用一夜狂欢把过去这半年的抑郁一扫而空。衞碧向来对这种场合敬谢不敏,在吵闹的包厢待了一小会儿后就转身下了楼,在楼下的公众宴客中心裏找了一张靠窗的小桌,为自己点了些餐点。
这家酒店的餐食在W市十分有名,不过因为价格也相对比较昂贵,所以环境还算清幽。
她在窗边昏昏欲睡,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飘入耳——
“则宁,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这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声音带着淡淡的缱绻,柔滑,丝丝入扣。
衞碧不经意抬头,发现对面的餐桌上坐了一对男女。
……秦则宁?
显然,秦则宁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背对着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似乎对对面女性的话语并没有多少触动。他停顿了许久,才轻笑道:“林小姐十年未归,我还以为你已经在美国安家。”
那个女人也跟着笑了:“则宁,当年父亲入狱,我也是无奈出走,怎么,你记恨?”
秦则宁似乎并不乐意谈论这个话题。他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
——阴魂不散。
这是衞碧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形容这种场面的辞藻。她挑选座位的时候选了最内侧的,如果想要撤离就必须经过他们那一桌,可是如果不撤,她就得被迫成为一个偷听者……她有些暴躁,可惜耳朵不能关闭,她被迫听着对面女人的轻声细语——
“则宁,这些年你变化许多,初见时我都已经认不出来了。想来十年间,你的日子并不轻松。”那个林小姐收敛了笑容,语气间是淡淡的真诚,“父亲当年对你痛下杀手,而你也把父亲送入了监狱,也算是扯平了。如今你和父亲冰释前嫌,我想我们……也能够好好相处的,是不是?”
秦则宁道:“自然。”
林小姐眉眼间渐渐浮上了笑意,整个人都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
衞碧却皱起了眉头——她终于记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几个月前环球董事会转播视频里站在秦伯远身后的那个人。她是秦伯远的女儿?可是不论是娱记资料还是秦家官方信息,都没有提过秦伯远有过子嗣啊……秦家的二子,娱记挖出的资料是丧偶。不过,她在意的不只是这些,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陌生的熟悉感,低垂眼睑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说话的时候……
这种感觉很不好。
林小姐轻笑:“则宁,你变成小老头儿了。我记得我刚到秦家时,你才五岁,那时候天天追在我身后喊林衿姐姐,你还记不记得?”
秦则宁低了头。
林小姐眉目温柔:“可是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你被爷爷单独培养,我跟随父亲学习经商。那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我们生活在普通人家,想必不会走到那种境地。”
林衿一直含笑,似乎是回忆起了很美好的过往。
衞碧却还困在那莫名的熟悉感里,思来想去,她还是掏出了手机,给陆筝发了一条短信:林衿是谁?
几分钟后,陆筝回:秦伯远的养女。
衞碧疑惑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敲:那为什么她姓林?
陆筝回:她的母亲是秦夫人的胞妹,当年在一起游轮事故中,林夫人与胞妹还有秦伯远的孩子不幸遇难,留下林衿被秦伯远收养。确切来说,她应该叫一声姨丈,不过这个女人从小就叫父亲了,也不知道是秦家授意,还是聪慧早熟。
原来是这样。
衞碧的好奇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可惜境遇却丝毫没有得到改变。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路上的路灯也已经亮了起来,她只能按捺下焦躁的心静静等候他们离开——如果没有牧之帆。
“阿碧——大家正在找你!你……嗝儿……侍应说你躲在这裏,果然!”
……
醉得七荤八素的牧导精准无比地找到了她,一把拽起她的手臂:“走走走,好不容易杀青,你怎么着也得喝一杯,不然我去咬死陆筝那货,凭、凭什么限那么严……嗝……你又不是他媳妇!”
衞碧:“……”
陆筝拉着她朝前走,路过秦则宁那一桌,他忽然笑起来,咕咚一声,坐在了秦则宁的邻桌:“秦总,这么巧……”
秦则宁的目光落在衞碧身上,微微颤了颤,很快趋于平静。
此时的林衿,盯着衞碧有些出神,半晌才轻道:“则宁,能介绍下这两位吗?我太久没有回国……”
秦则宁微微皱起了眉头,道:“这一位是牧之帆牧导,这一位……”他微微停顿,目光闪烁,“这一位是SE的艺人,曲欣衡。”
林衿眨着眼睛盯着衞碧:“曲小姐?我觉得你很……面善。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不用。”
“不了。”
衞碧与秦则宁异口同声。
林衿诧异盯着秦则宁,笑道:“则宁……”
“不、不用……”牧之帆大着舌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是来、抓、抓她回……”他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衞碧连忙扶住他,结果,这一尊大导演居然得寸进尺,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了她身上——一时间,浓重的酒气侵入了衞碧的感官,她还不能把这一滩烂泥推开!
“喂……”
“阿碧……”
“……嗯?”
“头疼……”
……疼你妹。
衞碧悄悄翻了个白眼,最终歉意地朝林衿笑了笑,拖着牧大导演往外走。
背后焦灼一片,也不知道是谁的目光。
牧之帆彻底醉了。
衞碧把他拖到电梯口的时候,迎面撞上了秦则宁的特助Mako。顿时,Mako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牧之帆却浑然不觉,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朝Mako用力挥手:“大大!你今晚还更新吗?”
Mako面无表情地路过。
牧之帆却像是兔子似的一把拽住了Mako的手:“大大,我是你的粉,嗷嗷嗷,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甩了秦家贱人,来我家当编剧……”
Mako僵化。
衞碧:“……”
十三厘米高跟长腿女王Mako优雅地拎开了某一摊导演,似乎是忍了忍,终于开口:“衞小姐,他其实是不是智障?”牧之帆,第六代导演中的新锐,被圈内评为复兴华语影视的希望,不论是上镜头还是被偷|拍,无不温文有礼,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衞碧憋笑:“Mako,看来他很喜欢你。这货精神分裂严重,要是不喜欢你,他会把你从头嫌弃到尾。”
“……他已经嫌弃了。”Mako面无表情。
衞碧:“……”
“大大……求日更……撒花花……”
“我不认识你。”Mako咬牙,踩着十三厘米高跟鞋飞快撤了。
衞碧盯着原地失落成了一朵蘑菇的牧之帆,顿时有一种养大的猪终于学会拱白菜了的欣喜。
“快去追。”她戳戳他的肩膀,“别告诉我你真醉了,你什么时候醉过。”
牧之帆懒洋洋地黏着衞碧,最终摇摇晃晃站起来身:“哦。”
语气清醒得很。
然后飞快地朝Mako尾随了过去。
衞碧在原地失笑,正好有了机会撤离这恐怖的杀青灌酒宴。
她按下电梯,还没来得及跨入,手腕却忽然被一股力挟持。然后,她被拖着进了电梯——
“你……”
她还来不及开口,唇舌已经被巨大的力道侵占。
秦则宁的脸近在咫尺,眼里是化不开的戾气。
衞碧只感觉到了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等她彻底看清了秦则宁的脸,顿时冷静了下来,稍稍用了一些力气转手钳制住了秦则宁的手腕,一把把他推向电梯壁!
秦则宁吃痛转回头,低垂着眼睑冷笑:“看来你的日子不错。”
衞碧沉默。
秦则宁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淡然道:“牧之帆?”
秦则宁的声音阴冷无比,就仿佛是从深不见底的深潭中翻涌上来的冰寒气流。
衞碧万分庆幸自己并没有喝酒,并且有足够的力气与能力去摆脱他的钳制,不然想必这时候她已经被他倾轧到了电梯角落里,面对着居高临下的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可以面对面地直视他,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狰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则宁冷笑:“衞碧,遮遮掩掩并不是你的个性。”
近距离的接触,衞碧闻见了一点点酒味——他喝酒了?
显然,如果没有喝酒,秦则宁并不会这样失态。他何止是失态,简直是乱七八糟。他抓不住衞碧的手腕,干脆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森森然盯着她的眼睛,语句凌乱:“对不起,我……我只是……”
只是忽然觉得,她正在渐行渐远,以他曾经希望的方式。
而他高估了自己对距离的承受能力。
衞碧更加迷惑,随着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楼层,她头也不回转身离开——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她是傻了才为了一点好奇心就和他再有牵扯!
“阿碧!”身后,秦则宁的声音响起。
衞碧想到了刚才唇齿之间的撕扯触碰,顿时有些反胃,伸手擦了擦,终究没有回头。
地下停车库中,衞碧终于发现自己悲剧了。
她并不会开车,因而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仰仗别人。现在距离她和周礼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又不敢贸然上楼去给喝酒正高兴的《天生尤物》剧组当炮灰,纠结之下,似乎只能在冷飕飕的地下车库当一会儿蘑菇。
距离与周礼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如果周礼动作够快的话可能只需要十五分钟。
衞碧尽量远离电梯,找了一个角落蜷缩起来,不经意间,看到电梯口亮起了光。她下意识地又退后一些,看见了一个女人从电梯里欢快地跑向一辆车。随后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从车裏面走了出来,抱住了飞扑上去的女人。
“父亲!”
衞碧是个俗人,特别不习惯某些管爸爸叫父亲的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认出了那个女人——林衿。刚才和秦则宁一起吃饭的女人。这么说,这个男人是……秦伯远?
衞碧猥琐地又往后缩了一点点,找了个合适的角度看他——秦家老二,当年夺权之战中一招损满盘输的倒霉蛋。她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他,她进入环球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牢房,这十年来她一直脑补他是个满脸横肉恶贯满盈的大BOSS,没想到却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叔,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出头,与秦季仁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监狱伙食有这么好吗?
不远处,林衿亲热地挽过了秦伯远的胳膊:“父亲,您派魏伯来接我就好了,怎么亲自来了?”
秦伯远笑了:“正好在公司处理事务,听说你在这裏,不过是顺路。”
林衿咧嘴:“还是父亲好,则宁那家伙,半道把我丢在了一边匆匆跑了,也不知道去忙什么了,回家后您可得帮我教训他!”
秦伯远道:“也许是公司事务吧。”
林衿噘嘴:“公司公司,一天到晚公司,你们呀,一个个都把事业看得比家庭重要,等到年纪大了肯定会后悔!”
秦伯远的神情一滞,脸上的笑容顿时隐没。
林衿似乎刚刚醒悟过来,微笑着转移话题道:“父亲,今天则宁提起公司的项目,把之前的账务输出解释了下,原来那笔资金是投入了《天生尤物》剧组。那个剧组因为陆雅安的事情,所以拍摄屡遭搁置,这笔钱算是追加的补偿金。您可以放心了,则宁自有分寸。”
秦伯远僵滞的神态终于稍有缓和,淡然道:“查清就好,辛苦了。”
林衿微笑:“能为父亲分忧,是我从小的梦想呀。”
……
对话持续了片刻,苦了一直低头的衞碧。他们怎么还不走啊啊啊?她缩在角落里默默听完了这一番父慈子孝,身上的鸡皮疙瘩落了好几层。如果不是陆筝之前解释过,她还真当他们是父女情深了呢……这个林衿,叫父亲叫得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终于,对话结束,林衿挽着秦伯远的胳膊朝前走,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走向来时的车,反而是朝衞碧所在的反方向走了过来。
这是个死角。
衞碧顿时紧张起来,脑海中飞快闪过了许多思绪,最后身体比思维早了一步,转过身装作不经意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曲小姐?”林衿诧异的声音响起。
衞碧:“……”
“这么巧。”林衿笑起来,眼神中别有深意,“我还以为则宁是追着你过去的,你们一块儿离开了呢。你见过则宁吗?”
衞碧硬着头皮转过身,也笑了:“林小姐说笑了,我是躲酒下来的,现在正在等我的助理来接,秦总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情。”
她一笑,不小心撞上了秦伯远的目光。
秦伯远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衞碧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身上,她盯着林衿发起了呆。这个人……她的眉眼笑容真的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可林衿十几年前就已经出国,理论上并不可能见过,那又是哪里来的熟悉感呢?
林衿笑道:“车库阴冷,我送曲小姐回住处,如何?”
“不必客气了,我……”
林衿微微笑:“曲小姐,我从刚才就觉得你很面善。我知道你并不是环球员工,不过,这并不是来自秦家人的邀约,而是我个人的善意。曲小姐能否给我一个表达欣赏的机会呢?”她的声音轻缓悦耳,十分让人舒心。
衞碧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头。
她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车上,衞碧与林衿一同坐在了后座。一路上林衿一直轻轻聊着一些日常琐事,就仿佛已经与她认识了好几个月,天气日常,化妆心得,圈内趣闻……
衞碧一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不得不惊讶林衿的处事气场。这个林衿,她不过见她两次,却见了她好几个模样。秦则宁面前的温柔婉约,秦伯远面前的俏皮可爱,还有现在的迂回舒心,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曲小姐是如何与则宁认识的?”末了,林衿轻轻问。
衞碧想了想,答:“早年在环球工作过,后来有更好的发展,就跳槽了。”
林衿轻笑:“一定是则宁得寸进尺了,他这人太过商人心,用人无不物尽其用,有时候未免会伤人心。”
衞碧沉默。
林衿盯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轻的:“我离开故土十一年,许多事情并不了解。不过如有得罪的地方,我替则宁向曲小姐道歉。”
这一番话说得温柔而又突兀,却诡异地在寂静的车厢里洒下了一点点变化的药剂。
衞碧冷然抬眼,撞进了林衿含笑的眼眸里。
“……曲小姐?”
“林小姐多虑了。”衞碧淡然道,“人为财死,是我撕合同在先,只希望秦总不要记恨我就好了。”
林衿一愣,很快笑了:“生意场上的是非,则宁不会带私情的。”
晚上十一时,衞碧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眼睛干涩疼痛得厉害,她匆匆忙忙去了洗手间,想要卸掉隐形眼镜,结果惨烈地发现因为眼睛太干燥,隐形眼镜居然贴在了眼球上……
衞碧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眼镜润滑剂,对着镜子往眼睛里滴——忽然,她的手僵在了原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镜子里的衞碧画着淡妆,妆容已经有些花了,眉眼之间的模样却还保留着。
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最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终于明白了见到林衿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哪里了。林衿,长得和她很像,并不是娱乐圈中模仿定位的那种气质相近,而是单纯的……五官想象。气质完全不同,眉眼间的弧度与形状却有着诡异的相似。
……巧合吗?
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
女超人Mako泪流满面地把醉成烂泥的牧之帆背到酒店后,发现路过的侍应生眼里已经满是震惊——的确该震惊,她穿上高跟鞋总共一米七五,体重一百零五斤,高挑玲珑,而她背上那只神经病导演快到一米八八了,体重超过九十公斤的巨型犬类。她真的很想把他丢在楼梯间啊啊啊——
终于,她把他带到了酒店房间,就地扔了进去,插上房卡,锁门,走人。
一出门,就撞上了她亲爱的霸道总裁。满身酒气的总裁正阴沉着脸,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Mako默默在心底哀叹,今晚的更新,又悲剧了……
“Mako。”总裁开了口。
“是。”Mako职业道德果断占领所有思维,冷声应答。
秦则宁却点燃了一支烟,久久没有开口。
就在Mako以为又要应付一个醉汉的时候,听见了他低沉的声音——
他说:“怎么才能……让衞碧彻底在娱乐圈消失?”
嘿!
Mako陡然清醒,千万头野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敢情霸道总裁一直没有放弃过弄死老情人的打算啊!他到底还想怎样?!
“她不能待在圈内了……”秦则宁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诉说。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
他是喝醉了吗?
Mako泪流:“可是她现在已经去了SE,要她退圈,除非往死里逼了……可是衞小姐她……”她已经够倒霉了,不是吗?
秦则宁缓缓地倚墙靠倒,眉目神情都掩藏在了暗影里。
就在Mako以为不会在听到回答的时候,秦则宁开了口,声音苦涩而又喑哑。
他说:“我……不敢了。”
我……不敢了。
Mako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秦则宁。她一毕业就在他身边,到现在已经有四年时光。这四年来,她在他身边看到了许多事情,这个站在环球制高点的男人笑容温和,谦恭有礼,他在圈内人缘极好,不知道有多少人把他当作梦中情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靠近他。
唯一的例外,是衞碧。
衞碧也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最初时,她以为衞碧是攀附秦则宁的一个女艺人,可是她却一点都不黏腻;后来,她以为衞碧是秦则宁的爱人,可是陆雅安的出现却狠狠打了所有人的脸;再后来,他们分分合合,衞碧一路披荆斩棘,秦则宁一路生杀予夺,到现在总算成了两清的局面,他却在寂静的深夜酒店走廊上点着烟,醉醺醺地说不敢了。
不敢什么?
是不敢再对她做那么多过分的事情,还是不敢再让她继续在圈中混下去?
Mako的思绪纷乱无比,却不打算问什么,只好安静地陪伴在自家BOSS身边。秦则宁是那种即使喝醉了也不会影响思维的怪胎,他如果不想说,根本一个字都套不出来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指间的烟终于燃到了尽头,他终于缓缓站直了身。
他问:“你说,她恨着我吗?”
Mako的手抖了抖,无语凝噎。这大半夜的,这种狗血问题,她要怎么回答啊啊——她在心裏把所有的狗血言情文套路转了个遍,强装镇定答:“应该……应该是恨的吧……”
“……为什么?”
“……”你好意思问为什么?!
秦则宁皱眉,似乎是探出到了她的思维,他静默片刻补充:“她还留在圈内。”如果她恨他,不是应该远走高飞死生不相见吗?可是衞碧却不然,她甚至并不故意躲避。
Mako终于确定,自家BOSS是彻底醉了。这几乎是哈雷彗星撞地球的概率。于是她小心答:“我觉得……留下才是恨的吧。”她并不了解衞碧,不过却大概能够猜出她的感觉。其实放开需要更大的勇气,只有真正让所有的伤心与失望过去了的人才能真正地远走高飞。而衞碧……她显然做不到。她留在了圈内,留在SE,只能说明她还恨着。
秦则宁安静地听完,忽然笑了。
这笑如同黑夜里闪过的星光。
衞碧失眠了,脑海里反反覆复浮现着的是林衿的脸。
凌晨三点,她摸到了眼镜,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环球 林衿”,却找寻不到她卸妆后的照片。她想了想,又搜“林衿 秦伯远 入狱”,这一次,终于有了一张林衿来不及化妆的照片。
她的眉眼很精致,属于不化妆也会有记忆点的类型。眼睛微微地上扬,鼻尖略勾,脸型并不是时下流行的瓜子小脸,而是略微接近鹅蛋……
衞碧站在镜子前愣愣地看着,不得不承认,她和林衿真的颇有几分相似的地方,特别是没有带妆的时候。这个发现让她几乎想笑出来了——原本她与秦则宁的过往是一场笑话,现在看来,似乎还是一场高潮迭起的笑话。
她拨通了一个相识多年的娱记的电话,十分钟后,林衿完整的资料传到了她的邮箱里:
林衿。
父亲林启,母亲林薇。
林薇胞姐林如嫁给了秦伯远。
二十五年前,环球新购一艘游轮,秦伯远的妻女与林启夫妇一同出海,不料途中遭逢风暴,游轮硬件无法支撑,发生海难,邮轮上的人都葬身大海,留下独女林衿与因公外出的秦伯远。同年,秦伯远收养林衿。
十五年前,秦家内乱,林衿出国。
十二年前,秦伯远入狱。
半月之前,林衿回国,接秦伯远出狱,回到秦家。
那一册资料整理得井井有条,信息却并不详尽。衞碧正疑惑,电话却亮了起来,资料的主人的声音懒懒散散响起:
“这个林衿的信息泄露不多,她似乎一直很低调,很少掺和娱乐圈的事儿,大概是想乖乖当个大家闺秀,有朝一日能藉着秦家声望嫁入豪门吧,嗯……秦则宁似乎是不错的选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
衞碧勾了勾嘴角,藉着夜色倚在了栏杆上:“沈星,你深夜打电话不会只是想说这个吧?”
电话那头笑了:“老衞,她和你长得很像。”
“嗯。”
沈星的声音淡淡的:“老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这些年你为他做得已经足够了,他对你做的也已经足够了,你如果真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衞碧,就不该去轻贱你自己。”
夜风和畅。
衞碧沉默了一会儿,轻道:“……谢谢。”
沈星叹息:“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是秦则宁还是陆筝,都不是省油的灯。”
“嗯。”
电话那端久久地沉默。
好久,才是一声轻叹:“老衞,你后悔吗?”
“……你是说进环球,还是秦则宁?”
“都算。”
“……不后悔。”事到如今,每一步她走得很郑重,虽有不甘,却并不后悔。
“那,恨吗?”
恨吗?
衞碧想了好久,等到空气中传来一点点冰凉的感觉,才轻轻说:“当然。”
其实,恨不恨哪有那么重要?
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追根溯源。
那一夜,衞碧的梦里都徘徊着沈星那一句“恨吗”,等到天色转亮,阳光照到她的身上时,她才恍恍惚惚直起了身子,揉了揉眼睛,熟练地拿起床头的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然后合眸又躺了回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没过多久,门铃乍响。
衞碧迷迷糊糊去开门,却看到了站在门外西装笔挺的陆筝,顿时愣住。
陆筝笑眯眯说:“秦家今天又有场子,我们去踢馆呀。”
衞碧:“……”
陆筝熟门熟路进门,他身后的化妆师与造型师鱼贯而入。小可一把拽住了衞碧的胳膊,声音尖细:“你一定又熬夜了,瞧这黑眼圈!丑死了!”
“喂——”
“你的睡衣?品味真够烂的呵呵。”
“……”
“这什么家具,风格乱七八糟的……哎哟,这LOW到渣的床单花纹!……啊啊啊,泡面!薯片!曲欣衡!你到底是不是艺人?统统扔出去扔出去!不然你的皮肤就变成月球表面了!”
衞碧不确定自己是否被强|暴了。可怕的化妆师小可堂而皇之地入侵了她的领域,把她按到了洗手间,逼她洗了好几次脸,最终又把她按到了化妆镜前——
“你们……”
陆筝已经泡了一杯咖啡,斜倚在洗手间门口:“不要告诉我,你觉着秦则宁与陆雅安没什么,所以心软了。”
衞碧想了想,道:“没有。”
“那就好。”
镜子里,陆筝站到了衞碧的身后,颀长的手指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滑,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说:“头发好像短了些,从今天起,养到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