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器里,房间已经被还原成原来的模样。温文尔雅的林衿走进了房间,先是有些迷茫,然后,她很快地发现了沙发上的猫,还有猫身下的任务卡,开始在房间里搜索起来。她伸手摸了摸小金人,没有拿;路过鱼缸,笑眯眯逗了逗鱼;在整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把猫轻轻抱了起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抱着它离开了21-A。
Mako已经在外等候许久,领着她进入了21-B。
林衿一步踏进21-B,目光先是落在了秦则宁身上,朝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衞碧时则有小小的惊诧,紧接着与其他人打招呼:“江导您好,各位好。”
江老头儿笑眯眯:“林小姐选了这只猫?”
林衿微笑。
江老头儿问:“能告诉我们,为什么选了这只猫,而没有拿其他的东西吗?比如小金。?”
林衿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轻缓:“我从小就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在星光下,不过其实我并没有特别大的野心,我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我只想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享受整个过程。所以小金人并不是我所求。比起工作,我更希望拍戏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江老头儿笑了:“那带这只猫出来是因为……”
林衿说:“我喜欢它,它不会走路,挺可怜的。那些鱼在水里自由地游动,而它却连走路都艰难……我其实不知道带它会不会影响您对我的评价,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把这样弱小的动物留在那里。所以没有想太多,就把它带出来了。”
“林小姐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说不上,只是……我不太喜欢看到残酷的东西,那种晦涩的感觉总让我觉得……有些狼狈。”
……
衞碧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局外人,江老头儿与林衿的对话好像与她的完全不同,就像那真正是一场心理测验似的。善良单纯的林衿笑得甜美,仿佛初阳一般照耀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却独独没有照到她这阴暗角落里来。
她只好百无聊赖盯着那只猫。
那只没有脚的猫却在林衿的怀里用力挣扎起来,挣脱了林衿怀抱的束缚,用力一跃——跌落在地上。它其实会走路,只不过走得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喝醉了的胖子,走一步,摇三摇,直勾勾地朝股东方向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秦则宁的身前。
“喵。”它扬起小脑袋。
秦则宁顺手把它捞了起来,放在了膝盖上。
它仿佛熟门熟路似的,在他的腿上转了一个圈儿,最后盘起了身体趴了下来,圆圆的一团,扬起小脑袋迎接秦则宁轻轻落下的指尖。
这模样……是彼此熟悉得很?衞碧皱眉,不得不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久之前,她也曾经遇到过一只被折了脚的猫。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之后,她也曾经好几次托人去山中荒宅寻找,差点把那宅子翻得底朝天了,都没有找到小猫的影子。她那时想,它大约是被吓得跑了,或者已经被秦家那老变态杀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只被截去了脚的猫儿?还是说因为秦家不止那个老变态?
仿佛是有所感知,秦则宁抬起了头,目光淡淡投到衞碧的脸上,微微的晦涩。
衞碧移开了视线,发现林衿已经来到江老头身旁,眼眸中笑意盈盈。她说:“我从小就崇拜江老先生您的作品,知道这一次我父亲与则宁投资了江老的戏,我很荣幸。”
江老头显然被拍马屁拍得舒服得很,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哪里哪里,承蒙林小姐喜欢理解,是老头儿的荣幸。”
林衿说:“江老就别捧我啦,我不过是一个圈外人,对江老的作品只有敬畏,还不敢说理解。”
江老头大笑:“难得年轻人中有林小姐这样的欣赏老头儿拙作的人,希望签约仪式的时候,林小姐可要赏光。”
“这是当然,我……”林衿的话说到一半,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仅是林衿,场上所有的人都愣了。
良久,反应迟缓的人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衞碧。
……是的,衞碧。刚才的氛围实在是太和谐,和谐到所有人几乎都快忘记她了。然而显然江宁没有忘记她。他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来到衞碧面前,笑容少了些。
他说:“衞碧,是吗?”
衞碧微微低头:“是。”
“接了我老头儿的戏,我希望你在戏上映前,都不会有什么不入流的花边。我的主角是个公主,生来高贵,就算是国破家亡,金枝玉叶始终是金枝玉叶。你接下我的戏,你就是她,我不希望你做出辱没她的事。”
“……是。”
老头儿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炯炯有神,目光深处像是噙着一盏灯,仿佛能够滤尽灵魂的浑浊。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目光。
衞碧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其实她并不会紧张,年轻一辈的演员中演技过得去的寥寥无几,江老头的选择也在陆筝的预料之中。只是……看到江老头那样的目光,忽然有一种被沐礼的感觉,让她不知不觉虔诚起来。
“江老……您……”终于,股东中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江老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打林衿的脸,打秦家的脸啊!秦则宁可还坐在席上呢!
“怎么,你们有意见?”江老头回头。
出声的人面色顿时红了,良久,挤出一句话来:“是不是还要请、请秦总审核……”
秦则宁。
他的意见代表着秦家的意见,更代表着环球投资方的意见。
只要他愿意,林衿就能成为“带资入组”的女一号,这一点就算是江宁也无法改变,他只是聘请的导演,而并非本子的原创作者。就算他是个艺术家又如何?在这个圈子里,最没用的莫过于才气。
时间仿佛静止。
“则宁……”林衿强扯出一分笑来,“没有关系,我……我原本就不是科班出身,这一次能见江老一面已经十分满足了。各位股东也不要当真了,我这性子,哪里吃得了当演员的苦呢?”
“江导,为了您的艺术得以展现,请您综合考虑。”董事会中又有人出声。
这已经几乎是在强买强卖了。
江老头一瞬间黑了脸。静默片刻,他看衞碧,又回头看了环球高层一眼:“我只是一个导演,一部好电影需要优秀的剧本,能拓展剧本并且保留剧本精髓的导演,还必须有充足的资金。我没有拿电影当过艺术,向来只想把它的观赏体验与经济效应提升到极致,换取更大的名和利。”他的目光移向秦则宁,冷笑,“我还以为只有哪个凑数的小制片方才有‘带资入组’推荐人的习惯,原来环球也不过如此。”
江老头冷笑:“今天我要定曲欣衡了,要不要老头我,你们看着办。”
满堂静默。
江宁是一根倔骨头,这个圈内几乎人尽皆知,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良久,秦则宁轻轻放下了小猫,缓步到了衞碧面前。
他轻道:“你想要这个角色?”
衞碧淡然道:“是。”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想与我扯上关系。”
“这是我的工作。”
秦则宁微笑起来,俯身到了她的耳畔,声音低哑:“可是阿碧,我向来是一个公私不分的人,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衞碧麻木地听着,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对他完全没有再沟通的欲望。
僵持的结果,是令人尴尬的“搁置”。
董事会最终没能挂住面子,既舍不得得罪请了江老头的秦伯远,也不敢与秦则宁正面杠上,窃窃私语商量许久,最终定下了“备用计划”,三天后通知江老头与秦伯远、秦则宁进行“沟通”之后的结果。
衞碧倒并不是十分担心,因为担心了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其实这基本上是资产与资源的再配置,陆筝的作用大致会在这几天发挥到极限。她乐得轻松,提上自己的包转身离开了那个令人焦躁的房间。
“曲小姐——”
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女声。
衞碧疑惑回头,发现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正装助理。他规规矩矩鞠了个躬:“不知道曲小姐是否有空,秦先生想请曲小姐喝一杯茶。”
“秦则宁?”
助理小姐笑了:“不,是秦老先生。”
衞碧微微呆滞,秦家能被叫作秦老先生的,除了已经去牢里的秦季仁就只有秦伯远一个了,可是秦伯远这样的人物为什么要见她?
单独见秦家人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然而衞碧已经是光了脚,自然是不怕他们穿鞋的。
秦伯远的约见地点并不是环球,而是环球大厦附近的咖啡厅中。
衞碧见到他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正闲适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上去依旧非常年轻,鬓角有微微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却少得几乎可以忽略,窗外的夕阳染红了半张桌子,勾勒出他年轻的脸庞,有一种根骨中的优雅。显而易见的秦家人渣气质。
“曲小姐。”秦伯远发现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衞碧坐到他对面,抬眼看了他一眼,心裏划过小小的诧异。不得不说这个秦家二哥比那个秦季仁实在年轻太多了,监狱的伙食那么好吗?
她正胡思乱想,秦伯远笑着替她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开口:“曲小姐不必多虑,我今天只是作为则宁的叔父,想见一见他极力反对加入拍摄计划的曲小姐。那天晚宴匆匆见了一面,还不曾好好打过招呼。”
“秦先生。”衞碧笑了,“虽然我很高兴赴约,不过秦先生如果再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恐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秦先生在这裏喝茶聊天了。”秦家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通病,讲话喜欢绕八百个弯儿,层层铺垫,最后等到真正意图说出来的时候可能听的人已经莫名其妙踩进了陷阱。当年她喜欢秦则宁这样温和的说话方式,现在却心有余悸。
秦伯远端茶的手停顿了一下:“曲小姐倒是圈中少有的简单人,今日秦某请曲小姐过来,一则是想托曲小姐向我当年旧友陆筝问好,二则……是想询问下曲小姐与则宁是否有过过节?”
“不知道秦先生所谓的过节是什么意思?”
秦伯远笑道:“曲小姐不必紧张,曲小姐作为圈中人,生活基本上是透明的。秦某并不想派人去调查曲小姐的事情,也并没有针对曲小姐的意思。恰恰相反,秦某很欣赏曲小姐,也相信陆筝选出来的人会是十分出色的演员。只不过则宁似乎对曲小姐颇有微词,秦某希望曲小姐能够看在江老与秦某这张老脸的面子上,与则宁化干戈为玉帛,让江老的新剧得以顺利开拍。”
居然是来劝和的?
衞碧小小诧异,抬眼望向秦伯远:“秦先生想说什么?”
秦伯远和蔼道:“明晚我约则宁用餐,曲小姐如果肯赏光,会是秦某的荣幸。”
“抱歉,我明晚有通告。”
“明晚的通告,我已经与陆筝陆先生取得联系,请曲小姐放心。”
……陆筝?
衞碧皱眉,取出手机拨通陆筝的电话,像秦伯远稍稍颔首致歉之后拿着手机稍稍走远了一些。等她走到另一侧窗边时,电话刚刚接通。
“欣衡?”
“陆筝,你是不是把我明晚的通告……”
“秦伯远已经联系你了吗?”陆筝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小衡,秦伯远与秦则宁的势力还在博弈之中,江老头的这个剧是他们的博弈场。你想要让秦则宁付出代价的话,秦伯远在短时间内将会是你非常好的盟友,他安排你与秦则宁见面你就去吧。”
“陆筝,你明知道我……”
“小衡,你不想让他付出代价吗?”
“……”
陆筝有着自己的计划。
衞碧一直知道这一点,然而像现在这样赤|裸裸地面对陆筝的计划,她却忽然有些不习惯。沉默半晌,她轻道:“陆筝,你在我最困苦的时候出现,我当你是很重要的朋友。你……”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传来陆筝的声音:
“当然,如果你不想去,我也……”陆筝的声音稍稍停顿,良久,才轻飘飘接,“我也并不会勉强你。”
“我答应你。”
衞碧挂断电话,眯眼望向不远处喝茶的秦伯远。也许很多年后她会后悔现在这样的不计代价的报复,只不过此时此刻,她甘之如饴。
衞碧在咖啡厅中喝完了整整一盅茶。
秦伯远在狱中待了十几年,对娱乐圈的了解也停滞在十几年前,他就像一个懵懂而又充满好奇心的长者,时不时提出一些简单的问题。
衞碧一一解答,心中的疑虑也暂时放下,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完全西沉。虽然不合时宜,不过老实说秦伯远的这一顿茶喝得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艰涩,除了一开始别有意味的几句撩拨,之后的秦伯远堪称一个和蔼的长者。他说话不像秦则宁那样带着让人舒坦得过分又忐忑的春风化雨,也许是因为岁月沉淀,与秦伯远谈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就算她心裏充满了戒备,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秦伯远如果不姓秦,倒是一个温和的长者。
茶局到终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飘飘然来到咖啡厅,扑倒了秦伯远的身上:“父亲……”
林衿。
秦伯远对林衿的亲昵似乎很是包容,他笑道:“怎么,不是说去和则宁逛街吗?怎么有空来探望我这老头子?”
林衿的目光轻飘飘掠过衞碧,对着秦伯远眼睛笑成了月牙:“则宁是则宁,父亲是父亲,怎么可以为了则宁就忽略父亲呢?”她亲昵地从包里翻出了一小个盒子,在他面前敞开了,“看,这是我给您挑选的袖扣,用来配您这一套衣服特别合适,好看吗?”
秦伯远微笑道:“好看。”
林衿拉秦伯远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裁缝?”
秦伯远点头,朝衞碧温和道:“曲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这就是送客了。
衞碧了然,站起身来告辞:“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秦先生。”
林衿挽着秦伯远的手腕,笑得眼睫弯翘起好看的弧度。她说:“欣衡,白天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林小姐多虑了。”
夜色渐渐深沉。
衞碧回到公寓已经是凌晨时分。
眼睛酸涩得厉害,她揉了揉肿痛的脑袋,卸了隐形眼镜,洗了个热水澡,等再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视野似乎比往常要模糊。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取出了框架眼镜戴上,发现不太看得清墙壁上的挂钟,顿时心慌得茫然无措。不过很快地,挂钟上的数字就渐渐清晰了起来,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不敢多耽搁了。她飞快地洗漱完毕,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的阳光洒入窗户,她在迷蒙中睁开眼睛,才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昨天滴的并不是药用的眼药水,而是隐形眼镜的润滑液。
而今天,眼睛已经肿了起来。
衞碧在镜子前呆坐了许久,随后如同行尸走肉似的取过了遮瑕粉,一点一点在红肿的眼睛上涂抹。
化妆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了一门神奇的易容术,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几乎可以遮去所有的瑕疵,更何况只是红肿。没有隐形眼镜的后果是只能贴着镜子去上粉底,画眼线的时候歪七扭八,到最后不得已,又擦了卸妆油重来……等到妆容勉强过得去,她的眼白也已经红了。
早晨十点,Mako的短信如约而至:曲小姐,司机已经在您的楼下,您随时可以出发。
那时衞碧刚刚换好了衣裳,翻箱倒柜找出了很久前用过的有色镜片框架眼镜,远远地站在镜子前打量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翻查短信,找到宋承明的名字,发去一条短信:
“宋大哥,今天下午三点,我去秋山医院。”
“又恶化了?”
“有一点,昨天晚上用错了眼药水。”
“马上过来。”
“中午我有约,下午三点过去。”
手机久久没有反应,就在衞碧差点以为宋承明已经不再搭理她的时候,手机屏幕幽幽亮了起来:值得吗?
为了一个秦则宁,用自己的光明去赌博,值得吗?
衞碧小小愣了片刻,笑着合上了手机。
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宋承明口中听到,早在眼睛出状况的最初,他就已经挑明过。那时的宋承明气得发抖,她却还有些迷惘,到今天情况一步步变得更加糟糕,她已经越来越坦然。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值得与不值得?要是人人都规划着值得与不值得,恐怕早就变成了毫无瑕疵的机器人。人生在世,只有想做与不想做,敢做与不敢做,后悔与不后悔,没有值得与不值得。
楼下静静停着一辆白色的车。
衞碧拉开后座车门,刚落座,就听见轻微的车锁声。她疑惑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来的并不是司机,而是秦则宁。
衞碧笑了:“秦总这是自己来做司机了?”
秦则宁不接话,只是顺手启动了车子,慢慢滑出公寓大门,向远方驶去。
衞碧坐在后座上不着痕迹打开手机,给陆筝发了一条信息,告知他现在的情况——她虽然不知道秦伯远到底约了哪儿的饭局,不过肯定不会是在郊外,而现在秦则宁的车子却显然是在向郊外行驶。漫长而又寂静的一路上,她脑补了许多杀人碎尸的桥段,直到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她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
H城,郊外,揽江大桥。
大江对岸是规划中的山林,根本没有车辆会从这座桥上经过。十点整的阳光洒落在江面上,金鳞波光。
车门锁开启的声音响起。衞碧警觉地看了秦则宁一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车——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如果秦则宁真打算把她丢进江里……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饿了吗?”终于,秦则宁的声音响了起来。
衞碧一时没听清,却不想追问,只好沉默。
秦则宁静待了片刻,然后开了车门,绕到了衞碧的身旁,打开车门递上了一个小餐盒。
衞碧一愣,沉默地低头,发现小餐盒里是一盒小米粥,还是温的。不过,她并不想喝。
秦则宁站在车旁,眼神温和:“我打赌,秦伯远今天怕是没有空赴约了,这很有可能将会是你的早餐兼午餐,如果不巧,说不定还兼下午茶。”
衞碧沉默,低头看着依旧温热的小米粥,打开盖子舀了一勺。
秦则宁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你愿意坐在这裏与我好好谈谈。”他看着衞碧的动作,眼底滑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疑惑,“阿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今天的行为有多不妥他十分清楚,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路上被激烈反抗、被言语攻击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打算假如衞碧报警……然而这一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衞碧她正坐在他的车后座上,几乎是心平气和地喝那一碗小米粥——这样的反常让他不安得难以忍耐。
然而衞碧依旧没有开口。她大概是真的饿了,用小勺一勺一勺舀着小米粥,舀到最后只剩下一点点汤,她才抬起头来。
“谢谢。”衞碧说。
“出来透透气吧。”秦则宁语结了片刻,沉道。
“我在车里就好。”衞碧皱眉,“外面有些晒,会变黑。”外头的阳光太刺眼了,她不想把眼睛浪费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秦则宁却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车厢里掏出了一把伞,在她面前打开了做了个“请”的姿势。
衞碧:“……”
揽江大桥,温暖的阳光洒在江面上。
衞碧不情不愿地下了车,跟着那把伞到了大桥边沿。她踩着细高跟到了江边,看着底下的波光,一时间只觉得这局面有些可笑:这算是秦伯远口中的饭局吗?
“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你之所以那么执着江宁的戏……是为什么?”
衞碧窘然:“我是一个演员,江导是知名的导演,他的新戏不出意外会名留青史,我为什么不争取?”
秦则宁轻道:“你现在有SE作为后盾,肯定不会缺少片源。为什么明知道我不会那么轻易妥协,却仍执意搅到这一浑摊水中来?”
衞碧笑了:“秦总似乎记性不太好啊,你之前已经斩断了我所有出路,我要想有一线生存空间,只能浑水摸鱼。”
“你还可以选择离开娱乐圈。”
离开娱乐圈?衞碧冷笑:“那你以为我这十年是在做什么?”
十年。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
人生中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年?
秦则宁轻道:“如果你愿意从此离开,我会负责你出国所需的一切费用。阿碧,十年已经过去,你不该为过去的错误牺牲未来的生命。你一直很聪明,为什么现在却没有办法分析利弊?”
江边的风有些猛烈,吹得裙摆飘摇不定。
衞碧转了个身压住裙摆,却发现秦则宁的神色堪称落寞,顿时觉着越发莫名其妙。怎么人人都希望她出国?宋承明是因为不想她的眼睛出问题,那秦则宁是为什么?是为了让她这个眼中钉快些消失吗,那还真是要谢谢这位大爱无疆的霸道总裁啊。
“比起出国,我更加好奇的是秦总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衞碧笑了:“秦总你当然是运筹帷幄英明神武,可是能不能别当所有人都智商下线?我参演江宁的片子,究竟有什么让你害怕的地方?”她虽然并不是完全了解他,却终归相处了十年,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如果说之前的纷乱不过是他的一局棋,那么自从秦伯远出狱开始,他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对劲,简直是阴晴不定。他的种种手忙脚乱,种种不择手段的冒失行径,就好像是一个初涉职场的新丁似的……各种迹象都表明,他在害怕。
可那是什么东西,她还猜不透。
也许和江宁有关,也许和秦伯远有关,又或许是陆筝对他做了什么。
可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开始乱下一盘棋呢?
“我没有惧怕的东西。”秦则宁面色冷了下来,“十年,衞碧,我只是想给你我留一个完满,不想你到最后输得衣不蔽体。”
“秦总多虑了,我衣不蔽体的照片已经传遍网络,”衞碧冷笑,“这还是托秦总的福。”
“你……”
秦则宁的气息有些凌乱,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桥上,丝毫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骄阳如火。
时间一分分溜走。
衞碧即便撑着伞依旧睁不开眼睛,时间久了,她看见的所有景物都带了一点点氤氲。她很想回车上滴一点眼药水,可是脑袋却也像是灌了一桶糨糊似的,做不了任何决定。
“秦总谈完了吗?”
秦则宁沉默,他只是皱眉看着她的眼。
衞碧现在其实有些心虚,不是来源于秦则宁,而是来源于眼睛。她看不清秦则宁的神情,看不清马路上的台阶,看不清远处的路边亭究竟是不是公交车站……看不清,什么都免谈。但凡近视眼被摘了眼睛,都是一秒钟老虎变大喵,她半辈子修来的锐气现在就像一个肥皂泡。
衞碧把伞的边沿又压低了一点点:“秦总的‘饭局’既然已经结束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我们签约仪式见。”
回应她的依旧是沉默。
衞碧索性掉头就走,手腕却被秦则宁拽在了手里。
衞碧怒了:“嘿,你拍偶像剧啊!”
“眼睛怎么了?”
……
“没什么。”
秦则宁的手却抓得死死的,一字一句问:“你看不清我,是不是?”
衞碧终于心慌起来,压低伞沿,用力拽回手,镇定地答:“昨天睡晚了,早上起来眼睛肿了,所以没戴隐形眼镜。”
合情合理的解释。秦则宁仔细看着衞碧的眼睛——她的目光模糊,眼里血丝密布,眼圈周围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浮肿……她用化妆品遮得很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如果不是曾经朝夕相处,他甚至根本看不出来她的尴尬处境。
“伯父今天不会赴约了。”他淡然道,“我送你回住处。”
“不用了,秦总自便就好。”衞碧干笑,“我的朋友就在城郊,正好小聚,多谢秦总捎我一程。”
“我送你过去。”
“不必,我可以叫助理……”
“这是你要与环球合作的态度?”
秦则宁的目光很坚定。
衞碧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破罐子破摔地从包里翻出了八百年前的丑框架眼镜,架在了鼻梁上,坐进车里。
“去山上。”她看了看时间。
秦则宁一愣,沉默地关上车门,驱车向山上行驶。
揽江大桥的一端连接着秋山,宋承明的诊所就在秋山脚下。衞碧当然不会指挥着秦则宁往秋山医院去,她指挥着秦则宁抵达秋山山腰的一处度假山庄门口,就干笑道:“我到了,多谢秦总。”
秦则宁沉默。
衞碧心知肚明,镇定地下车,步行进入度假山庄门口。
“小姐!请问您有贵宾卡吗?”尽责的门衞伸手阻拦。
衞碧摘下眼镜,朝门衞露了个脸,歉意道:“对不起,我忘带了,不过我是这裏的注册用户,你可以现在去查。”
“衞……衞碧?”门衞一愣,放行。
衞碧步入山庄大厅,直接来到洗手间,这才从包里取出了眼药水,朝疼痛难忍的眼睛里滴了几滴。她等了约莫十五分钟,确保秦则宁已经离开,才走出度假山庄,朝山脚下走去。
“宋大哥,我快到了。”她在山道上把包顶在脑袋上,对着手机那端谄媚,“最多二十分钟!绝对!”
殊不知,山庄二楼的玻璃窗前,秦则宁的身影久久伫立。
“Mako。”
“好的。”Mako扭着细腰到他身后,狗腿地鞠躬退下。
秋山医院的诊室向来病人是不多的,衞碧在门外稍稍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了宋承明的诊室门,附赠一记讨好的笑:“宋大哥……”
“坐下吧。”宋承明淡然道。
“……嗯。”
衞碧摸索着睁开眼睛,被强光一照,眼泪就落了下来。
“不骂你,哭什么。”宋承明叹息。
衞碧:“……”
这一次,宋承明真的没有再啰唆。
他有一张很儒雅的脸,肤色极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深邃的眼眸上,额前刘海已经有些斑驳。
衞碧一时间以为看错了,宋承明才三十岁呀……她眨眨眼,伸手拨动了几缕,终于确定那真的是白发。
“宋大哥……”衞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时间真的不经意已经过去很久了,这十年来她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当年的事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怎么,发现我老了?”宋承明关上了室内的灯,在一片漆黑中换了一支光笔。
“没、没有。”
宋承明笑了,笑声里透着无奈。他说:“老了很正常的,我四岁被人遗弃,之后念书也一直断断续续,走到今天,其实也少有几个安稳觉。早年的时候,是怕吃不饱,后来怕上不了学,上学的时候怕毕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后……是怕你和大家记恨我。”
“都过去了……”
“我不怕你说我自私,人这一辈子,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可是我怕你过不好,你也是我打算的一部分,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