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医院的病房里已经熄了灯。
衞碧时分庆幸自己是在这时候转醒的,眼睛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一点。她能看见窗外蒙胧的月光,以及月光下斑驳摇曳的树影。
“如果没有这一次意外,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提起这件事?”突然,床边的黑暗处,秦则宁的声音响起。
衞碧吓了一跳,思维一时间停顿,呆坐在床上。
她看见黑影缓步到了床前,俯身向前。
然后,她额前的刘海被轻轻拨开了,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要润透她的头骨。
“阿碧。”秦则宁轻声叹息。
他的身上还依稀留有着海洋的潮湿,他靠近她,拨开她两颊的发丝,冰凉的唇落到她的眉心。那是一个轻柔的吻,从眉心辗转至眼睫,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指滑入她的发间,冰凉的气息一点一滴渗透进五脏六腑。
衞碧的意识仍有些模糊,有那么一瞬间,记忆混乱失控。她的思维仿佛被抽空,灵魂漂浮在高处,冷眼看着床下呆若木鸡的自己与秦则宁。那些埋葬了很久很久的记忆如同沙漏被反转,一点一点地重新鲜活了起来。一粒粒沙子拼凑成过往,相反的次序拼凑出同样的画面,曾经有多么美好,如今就有多么荒诞。
“……阿碧?”
秦则宁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抖。
衞碧恍然回过神,看见近在咫尺的秦则宁,划过脑海的是一些漫无边际的思绪——为什么他要存在呢?如果他不存在,如果没有秦则宁,此时此刻的曲欣衡又会是什么样子?最起码……不会时时刻刻担心自己变成一个瞎子吧?
月色冷淡,衞碧蜷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秦则宁久久没有出声。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他低沉的声音。
“我……很多年前,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这些年,一直很后悔。”他的指尖划过衞碧的额头,几乎是用气息在出声,“为了掩盖它,我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真的很害怕。可是阿碧,我知道,很可能我快藏不住这个秘密了……”
“秦则宁,我不恨你辜负我的感情。”衞碧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干涸的井,她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可是我非常憎恨你毁了我所有的努力,我……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的东西,你把它毁了。”
秦则宁的身影颤了颤,越发僵硬。
衞碧把头埋进了被子,再也没有开口。
——你知道我们最害怕什么吗?
秦则宁脚步迟缓,一步一步踏出病房,在病房外的轮椅上坐了一夜。
几个小时前,那个同样出自孤儿院的宋医生苦涩的笑容盘桓在他的脑海里。
——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一直会把自己当作一件物品。读书,生活,结婚,都是为了让这件物品更加物尽其用。如果他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个人,就会有一个小小的目标,追逐的时候,有时候就渐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物品。那是……我们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知道,怎么摧毁他们的信仰吗?
——你只需要,再丢掉他们一次,就足够了。
是他丢掉了衞碧。
他毁掉了她的信仰。
现在,她又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了。
第二天清晨,剧组相关人员也纷纷赶到了医院探望。江宁不知怎么的少女心爆棚,带了一大束粉色百合花,连带着一大组气球,挤在病房门口进不了房间,最后被护士轰了出去。
秦伯远进了病房,仔细查看了衞碧的脸色,满脸和蔼:“拍摄环境恶劣,让曲小姐受了伤,我代表环球与剧组向曲小姐致歉。”
衞碧慌忙起身,摇头道:“不,是我要道歉,我的身体情况影响了剧组进程。”不论秦家与她的私仇,论年龄论地位,她这一颗虾米什么时候轮得到秦伯远来探望?她在圈中虽然时间久了,辈分却从不敢忘记。
秦伯远从助理手里接过了一个便当盒,轻轻放在衞碧的床头。
这是……
秦伯远笑道:“路上我与江导争执了许久,最后各买各的,我想医院的饭食应该并不如人意,这份简餐应该能用上。”
……所以江老头儿是坚持要粉色百合配气球然后被轰出去了吗?
在走廊的深处,江宁老头愤愤不平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着。衞碧遥遥望着走廊尽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艺术领域的大咖,不经意地,她看见门口一直伫立着的身影。
秦则宁。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目光牢牢地锁在秦伯远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衞碧忽然有一种错觉,秦则宁,他正在被恐惧笼罩?可是现在的情况,他的威胁来自哪里呢?是《为帝》的意外搁置,还是秦伯远?
秦伯远发现了衞碧的失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秦则宁,笑道:“曲小姐看起来还是想与则宁沟通。”
“……不是。”衞碧摇头。
秦伯远温和道:“我与曲小姐数面之缘,曲小姐是我与江导共同选择的最适宜的人选,不过如果可以,我们还是想请曲小姐完成《为帝》拍摄,不知道曲小姐是什么打算?”
“我想完成拍摄。”衞碧毫不迟疑。
“那我们就等……”秦伯远喜笑颜开。
“父亲!”门口忽然一阵喧哗,林衿推门而入,形容狼狈,“外面忽然来了好多记者……”
随着林衿进房,外面的嘈杂远远地传进了房里。
跟在她身后的护士也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好、好多人……”护士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兴奋得两眼放光:“衞碧,我是你的脑残粉啊脑残粉!贴吧小吧主第二个,掀开你的头盖骨,你记得吗?有一次见面会上我还收过你送的小发卡!”
衞碧:“……”
护士小姐热泪盈眶:“护士长下了死令不许我们围观,要不是正好在前台遇到了你的家人,机智如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然后抢到了接引的工作!”
衞碧:“……”
热情的护士小姐滔滔不绝,手舞足蹈。
林衿的脸色不太好看,勉强笑道:“我们并不是家人……”
护士小姐一愣,湿润的眼睛在林衿与衞碧之间绕了一圈:“不会啊,你们长得那么像,哦,你年纪稍微大一点?不过你也很漂亮啊,毕竟我家女王是明星哦,呵呵。”
林衿的脸顿时绿了。
秦伯远面露诧异,目光在林衿与衞碧之间徘徊。
……
这个护士小姐跟陶可是亲姐妹吧?
衞碧尴尬得想缩到床底,眼看着局面要失控,只好慌忙安抚:“那个……如果要合影,能不能等我稍微休整下?”
“好!”护士小姐心花怒放,一下撞开了门神秦则宁,直扑衞碧的床。
衞碧对小姑娘向来缺乏免疫力,尤其是这种小狗属性的,顿时也放松下来,迎着小姑娘的手机镜头挑了个角度拍照。也正是在这时候,秦则宁进入了她的视线。
她的视线不算清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能看到秦则宁脸上无以复加的……恐惧?
是的,是恐惧。
他脸色惨白,目光闪烁,整个身体僵硬地挺立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压力。撞上她的目光,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只留下僵直的侧影。
可是衞碧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秦伯远很快就离开了病房,秦则宁被护士小姐叫去了收费处,整个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林衿与衞碧。没有了人影的病房一下子宁静起来。
“你不合适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衿轻柔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衞碧已经昏昏欲睡,听见这声音莫名想笑,又睁开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融融的惬意,窗台上绿萝攀爬,垂挂下一连串心形的叶子,阳光跳过叶子的间隙,光影摇曳。
林衿就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说:“你们的教育与经历都不同,衞碧,你配不上他的。”
她的声音很轻,阳光下的眉眼并没有多么狰狞,只有淡淡的不屑。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明明外表温和柔软,灵魂就悬在高处,仿佛放眼之处尽是草芥。
她并没有侮辱的言辞,只是用轻缓的语调告诉她明晰的事实,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和秦则宁从来都不在同一个空间。
衞碧躺在床上看着林衿,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和宋承明一起趴在孤儿院铁栏里看外头孩子放学的时光。记忆里的天气似乎永远是阴冷潮湿的,等待的时间久了,整个灵魂都仿佛被丢弃在下雨天了。
“那又怎么样?”衞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和稚嫩的声音叠加在了一起。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要像他们一样啊。
——宋哥哥我们一起去上学吧,跟在后面就能找到学校了呀。
“你想要的是未来,而我想要的……”衞碧盯着林衿的眼睛,穿越时空,看到小小的自己背着书包溜出门外,拉着宋承明的手,在清晨的阳光下偷偷跟在那群小学生的后面。
“我想要的,是更有意思的当下。”衞碧眯起眼睛笑了,看见林衿的眼里逐渐升腾起恼怒,以及她离开的背影。
遥远的过去,小小的衞碧和宋承明被拦在了小学门口,检查的高年级学生高傲地抬起小下巴说:没有校卡,不能进去哦!
后来呢?
温暖的午后,没有了林衿,衞碧懒洋洋趴在床上回想许多年前的画面,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对秦则宁的执念。他就像是她当初偷偷跟随的那个小学生,她想走到他身旁,靠近那些温暖的东西,同行的时间太久,久到……她差点忘记了自己甚至没有拥有过一张校卡。
衞碧从来没有想过,到最后是眼伤成就了她最漫长的假期。
足足一个月,她像一个瞎子一样在走廊里摸索,刚开始会撞到各种东西,窗户,门,墙壁,点滴架,到后来额头上被戳破了好几个伤口,她就学会了端坐在床上,像一个安静的布偶,乖巧地缩进被窝里。
秦则宁会在黄昏时来到病房。
他不常说话,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坐在床头,看着她在房间里摸索。每当她快要撞上什么时,他都能像离弦的箭似的几步到她跟前,挡住即将发生的危险。
这样的相处模式,倒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因他而受伤,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候她满心欢喜,每一次呼吸都害怕抑制不住心裏的粉红泡泡,而现在,心却是空荡荡一片,填不满,挖不走。
如果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陆筝来探望时,衞碧的眼睛已经拆了绷带,勉强能够看清他微笑时那讨人嫌的戏谑。
陆筝笑眯眯地坐在病床旁,一手支着下巴:“环球追加三亿投资和成立基金会的消息已经轰动圈内。有了这后续的三亿追加投入,再加上江宁本身的号召力,《为帝》势必将成为史诗级的鸿篇巨制。”陆筝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你是不是自带女主狗血系统,能在每一次的生死攸关的时候柳暗花明呢?”
史诗级鸿篇巨制?
衞碧笑得前俯后仰:“什么柳暗花明,是昏天暗日吧?”
陆筝眼睫弯弯,脸上的明媚逐渐凋落。他伸出手,轻轻触碰衞碧的眼尾,低声问:“眼睛,怎么样?”
衞碧小心地咽下一口点心,感受到唇齿间的甜腻一点一滴地弥漫开。
“没怎么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有些喑哑,“你放心,等医生允许,我就会回片场去。”
“小衡。”
“嗯?”衞碧愣愣看着陆筝百年一遇的正经神色。
他欲言又止,眼里的光辉明明灭灭,最终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叹息:“退出吧。”
“为什么?”衞碧不明所以,她一直知道陆筝另有图谋,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怎么能够轻言放弃呢?她想从陆筝的眼里找到一些线索,可是陆筝却像是忽然心慌起来,匆匆忙忙避开了她的眼睛。
到末了,陆筝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抬起手轻触衞碧的发顶,“接下去的路,我来替你走完。环球欠你的,会十倍偿还回来。”
“已经……完成了吗?”衞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完成了。”陆筝低声道。
“我不信。”衞碧缓缓道。
陆筝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已经为秦则宁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没有必要再陷进去。离开这个是非圈,去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
正常的生活?衞碧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陆筝,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她盯着他的眼睛,“这一年多来,我们都合作愉快,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吗?”
这一年多来,陆筝步步为营,几次豪赌,让她见识到了业内的操作神话真正的模样。这样的陆筝,如果到最后仅仅只是为SE争取到了一笔大投资,那未免也太符他的风格了。是什么让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呢?
陆筝一贯斯文败类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点难堪的神情。
这让衞碧更加好奇了。
她想从他的脸上挖掘出一些蛛丝马迹,结果,陆筝的目光居然躲闪了起来,如同被踩着了尾巴的猫。
“嗯?……陆总监?你这是忽然有了难言之隐吗?你该不会找了个新玉女掌门什么的吧?”
“滚!”陆筝怒吼。
衞碧憋不住笑出声来。阳光正好,陶可托人带来的甜点正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她看着陆筝一脸尴尬,居然享受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这一抹轻松持续了几分钟,几分钟后,病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里。
“陆筝,按照约定她不能退出。”那个声音的主人声音艰涩,“对不起,我们警方还需要你……继续跟进。”
衞碧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对不起。”陆筝合上了眼。
屋外的阳光跳落在陆筝的指尖。
衞碧忽然发现,其实她仍然在那个阴冷潮湿的院墙里。这个世界熙熙攘攘,她穿上水晶鞋踏进了舞池,一夜狂欢,零点来临,南瓜马车上的铃铛已经摇响。
“我需要做什么呢,周警官?”她轻声询问。
站在面前的周礼面无表情,对上她的视线,他渐渐地露出了一点点慌乱。
“对不起。”他说,“只差一点点了,再坚持一下。”
“没关系。”衞碧轻道,“预祝我们警民合作愉快。”
岁月过去太久,童话早就死光了。她是衞碧,一直一直只有一个人。
衞碧出院那天,《为帝》的话题度再一次到达顶峰,与之配套的是环球影视的股市大红,全世界都仿佛预计到了这部作品将是明年屠榜式的存在。
衞碧在镁光灯下对记者提出的疑问做了简单的解答,秦则宁伸出手遮住她的眼睛,带着她往外走。衞碧被他抓着手腕朝前走,忽然有些同情这个环球影视的少东家,她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圈中局,没想到牵扯之广,足够复盘。他到底知不知道呢?还是说,这就是他一直在害怕的东西?
早在秦季仁回国之初,警方就已经盯上了秦家。周礼与她相识、她被SE挖走、周礼入职SE、SE与环球合作、她参与《为帝》拍摄……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兔子与猎人的争斗而已。
只是,她很好奇,秦则宁知不知道这一切呢?
“你还好吗?”进入保姆车,秦则宁终于轻声问。
衞碧沉默。
秦则宁久久凝望着衞碧,好久,他低声道:“阿碧,我是不是已经被彻底放弃了?”
衞碧一愣,恍惚间,恍如隔世。
原来,疲乏与阴霾真的能够刻进一个人每一寸表情里。
几天不见,秦则宁就坐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了眼眶里,曾经明媚的眼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满是疮痍。就如同鲜活的灵魂在转瞬之间苍老成了尸骸。
“可是不论如何……”秦则宁俯身向前,冰凉的唇恶狠狠贴上衞碧的,“不论你有多憎恶我,我都不会放弃。”
回归剧组之后,所有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之前的岁月。
周礼是那个小助理,拍摄时抱着衞碧的衣裳站在摄像机旁,等导演喊停时,他就冲上前去替她披上衣裳。
衞碧每每道一声谢谢,便回收到周礼一两个受伤的眼神。
后来,他也越发沉默,原本是一只卷毛小狗儿,到后来就连眼睛都要低沉到地上去。
“衡姐,”终于有一次,他把心裏的低落说出了口,“是不是不论什么原因,只要对你有过隐瞒,你就不给人一丁点挽回的余地?”
周礼满眼愤恨,仿佛是被丢弃的宠物。
衞碧望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们才是被丢弃的那一个呢?
她在剧组闲暇时也会到海边,黄昏来临时,金色的沙滩上海浪如同着了火的岩浆,无端端焦灼得如同炼狱入口。衞碧在海边看到林衿,看见她衝着秦则宁离开的背影在哭喊着什么,最终蹲下身,在沙滩上掩面哭泣起来。
夕阳落下,衞碧看见林衿迎面朝自己走来。
她满脸泥污,如同淋了雨的孔雀,走过她身边时声音如沙砾摩擦。她说:“衞碧,你真像水蛭,甩不掉的那一种。”
衞碧哈哈大笑,眯起眼睛看着林衿。
“你错了。”衞碧淡淡道,“没有甩不掉的人,只有追不上的幻想。”
就算离得再近仿佛唾手可得,也终归相差了几万光年那么远。
冬天来临时,《为帝》的拍摄进入最紧张的时刻,整个剧组都在等候山上的枫叶红成海洋,为这一部巨制添加更多天然质感的美景。
整个拍摄剧组从岛屿挪到了临海的小城镇Z市,那儿有着连绵的山群,一到深秋就是满山红叶,美不胜收。
深秋天寒地冻,第一场雪不期然地落在了拍摄基地里,江宁兴奋得直欢呼。
来探班的秦伯远好奇地问周礼:“下雪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周礼若有所思地解释:“我们业内把少见的偶发事件都看作吉利,闹鬼的,下雪的,出彩虹都算,代表着事半功倍,天降惊喜,期盼已久的愿望能够成真。”
“我也希望一切顺利。”秦伯远了然,眼底掠过复杂的光。
不远处,剧组正进行着最后的试拍。陈国60年,太子开疆辟土战死沙场,老皇帝听信谗言,误信奸臣引狼入室,终落得兵马元帅领兵长驱直入,被活活斩杀于宫门。陈国重礼乐,信巫蛊,百姓只认楚姓皇族,叛军元帅受迫于神官府大祭司,不敢另立新国,于是扶持楚氏遗女楚清善为帝,挟之以令诸侯。那年,楚清善六岁。在往后的十年中,判将族系身居要职,忠臣良善被屠戮殆尽,陈国上下暗无天日,如修罗炼狱。
十年之后,楚清善初长成。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一个听话的木偶,给她穿上漂亮的衣裳,梳上精致的发髻,让她如同最高贵的符号坐在朝堂之上。待到下朝之时就由林矜饰演的叛将之女亲自看管,同寝同食,同进同出。
秦伯远远远地看着片场,忽然间觉察有些异样。衞碧此时的妆精致而又婉约,与林矜穿着相似的衣裳,坐在庭院中相顾无言。光影之下,衞碧与林矜都只露出了一张侧脸,看起来……说不出的奇怪。
同样出神的还有秦则宁。自从《为帝》开拍,他就作为执行制片一直跟随着剧组,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凝结在片场中央,也不知道究竟在看谁。
“很像吧。”江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秦伯远身旁,“两人气质相差甚远,没想到经过同一个化妆师之手,定妆效果居然有几分像亲姐妹。”
像吗?
不久之前医院护士小姐的声音悄然在他的耳畔回响。
秦伯远皱起眉目,焦躁的感觉渐渐在心底弥漫——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卡——”副导演的声音在片场响起。
方才还神色如常的衞碧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趴在了身前的石凳上。《为帝》拍摄已经进入最艰难的时刻,在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古装片最虐的事情无外乎冬天穿得单薄,夏天捂到发疯,她已经连续一周夜戏,身体已经疲乏至极。
“休息吧。”秦则宁来到她身旁。
衞碧没有抬头,只是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她实在不知道以什么姿态去面对秦则宁。
秦则宁早已习惯她这几月来的冷漠,几乎是强行替她披上羽绒服,轻声道:“你不用把自己逼成这样,只要你想要的……”
“你想多了。”衞碧道。
秦则宁低声道:“阿碧,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你不用把自己隔绝在整个世界以外。”
是吗?
衞碧移开视线,看见远处的江宁正在给男主讲戏,陶可一脸纯真,正在跟打光的小哥套近乎,秦伯远若有所思,不知道又在算计些什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整个片场像极了当年铁栏外的世界。
《为帝》整个拍摄周期中最为壮观的要属火烧帝寝。江宁老头儿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在郊外湖边的一处建筑工地上搭建出了一座简易的房子。房子用料讲究得很,都是用干燥的木头用最接近实体的方式搭建而成的,再刷上新漆,经过后期的特效休整,几乎能有真实的房子相差无几。
拍摄剧照被逐渐放到了网络上,《为帝》剧未成而先红,与此同时,基金会的前期工作已经展开,秦伯远斥巨资成立的“衿爱”基金会接连筹办项目,环球影视的股价在接连一周上涨之后到达了历史的新一轮高峰。
显而易见的是,《为帝》绝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重头大戏,它的存在本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它为什么存在,环球究竟在做什么部署,这才是关乎着圈内动向的大事。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就连经济刊物也都刊登评论,所有人都在猜测,“衿爱”基金会是秦家为林衿入圈送上的大礼,还是林衿只不过是环球影视涉足新领域的那座桥呢?
不论如何,《为帝》已经风头鼎盛,各种猜想鱼龙混杂,没有人再去关注《为帝》究竟剧情如何,它更像一把刀,所有人都在等着它一刀切下,分割近些年来这个浮躁的圈里用金钱堆积而成的巨大蛋糕。
娱乐圈与金融圈的焦灼并没有影响到远在郊外的《为帝》剧组。
江宁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他对剧作的苛求是圈内闻名的。在《为帝》拍摄进入后期时,C市郊外筹备的陈国帝寝终于完工。
整个剧组迁移到了C市市郊,入住市郊的一处三星酒店。
酒店设施并不完善,风景倒是不错,夜晚时,露台上空荡荡的,仰头就能看见漫天的繁星。
衞碧牢记着宋承明的要求,夜夜在露台一副小清新状仰头看半小时星空,天寒地冻,眼睛痛得发酸,到后来居然真的有所改善。
也许生活真的在慢慢变好呢?
她有时也漫无目的地这样想。半小时后,她看见手拿毛毯的周礼,却又陡然清醒。
“‘衿爱’基金会的资金已经运转起来,等到《为帝》杀青,估计就会有大笔的资金注入。到那时候……”周礼圆溜溜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衞碧,“到那时候,你就可以休息了。”
“我当然休息。”衞碧笑了,“到那时候,我就成了一颗弃子。”
周礼的眼圈微红:“衡姐,你还是……”
“我并没有记恨。”衞碧仰头望着天,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只是有时候觉得挺倒霉的,明明那么多人都有着挺无聊的人生,上班下班,恋爱分手,我的却好像是拍狗血肥皂剧。”
“衡姐……”
“到时候能给我一张‘警民合作’的锦旗吗?”到末了,衞碧说。
周礼愣愣的,过了一会儿,悄悄低下了头。
衞碧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绕过周警官下了露台。
早年秦家内斗,秦老爷子一命呜呼,最终的胜利者是秦则宁,秦家二叔入狱,三叔潜逃出境去了新加坡,当年涉案的一笔资金从此下落不明。一年多前,秦季仁偷偷入境,被警方发现,奈何关于那一笔涉案资金却仍然毫无线索,于是警方就派周礼绕了一个大圈子,扮成一只小狗仔,开始与陆筝有所接触……后来的事算是天助警方,她和秦则宁闹掰,陆筝步步为营挖她入SE,秦季仁被抓,秦伯远出狱,以《为帝》为中心的资金操作链渐渐浮出水面……
她的人生何止是狗血,简直是八点黄金档高收视率史诗级鸿篇巨制。
只不过,她从来不是主角而已。
出院前,有一个微醺的晚上,陆筝醉眼蒙胧地坐在她窗前。
那时衞碧的眼睛还有一些模糊,她看不清陆筝脸上的神情,却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她知道他已经彻底醉了,如果只是微醉,狡黠如陆筝一定会绕大大的一个圈子,温文和煦地劝说她把计划配合到底,然而他那时却只是抬着微红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那时候衞碧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大局棋的设定,只是偶尔想起一起抱着KFC全家桶在公寓里看影碟的日子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到后来,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也模糊了。
之后回想起来,记忆里似乎只剩下了病房窗台下蒙胧的月光,还有病房门口伫立的秦则宁。
她忍不住想,这一切秦则宁是不是早都知道呢?
帝寝搭建完毕时,《为帝》所有的戏份基本上都已经拍摄完毕,只剩下了火烧帝寝着一场大戏。
“第335场次——action!”
衞碧深吸一口气,拖着厚重的裙摆缓缓走入临时帝寝的布景中。拍完这一场,她在《为帝》裏面的戏份就彻底杀青了。
这一幕戏在陈国兵败之前,朱墨国大军压境,朝中逆臣慌作一片。十数年荒淫腐败,整个国库已然亏空,奢靡之气遍布朝野,边疆已无可战之将。此时若是敌国来袭,陈国一夕之间就将分崩离析!摄政王连夜修书,以边疆十九城做筹码与青云国结成盟约,无须他们出兵,但求一纸盟约吓退压境敌国——此计确实奏效,朱墨国屯兵于两国交界处,虽没有遇到抵抗却迟迟不敢长驱直入,唯恐中了请君入瓮之计。然而就在此时,陈国宫闱深处一场大火平地而起,满天大火烧红了帝都半边天,几队人马杀入宫闱,斩杀禁军三百余人。秘密再也隐藏不住,朱墨国长驱直入,从此揭开陈国灭国之始!
这一场火,是陈国女帝亲自点燃的。
此时女帝只有一个人,她手里举着一盏灯,穿过长长的回廊。风吹起她的裙摆,勾勒出瘦削的影子,就如同鬼魅一般。
此时距离当年兵变已经十余载,十五岁的女帝快要及笄,乖巧而又懵懂。鲜血和伤痕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淡化,当年刀口舔血、长枪挑破胸膛的叛将凶徒们一个个早已经收敛成慈眉善目的老者。人们早已忘却多年之前对先帝皇族的屠戮,以至于看到温婉明媚的女帝时,所有人都舒心畅快地认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坐在天底下最高的位置上,享受着最美的绫罗绸缎与最可口的食物,这些都是他们赐予的!等到她十六岁及笄嫁作人妇,生下皇子,这一生就算完满富贵了……
然而这一把火,撕裂了所有人的幻想。
这是女帝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模样,小小的身躯站在烈焰之前,明亮的眼眸里映衬着熊熊火焰。
她身上流淌着帝王之血,那是无论如何无法舍弃的骄傲。
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容一点泥污。
……
“陛下——陛下,你想做什么?”林衿扮演的丞相之女匆匆来到,看见帝寝里遍布的火油,终于慌乱起来。
夜风冰冷,吹来一点点碎雪。女帝手里的灯明明灭灭,映衬着她脸上的神情也隐隐约约。她微微扬了扬嘴角,娇憨的脸上露出一点恶劣的阴霾。
“你猜呀。”女帝的声音细软轻柔,如同最轻巧的猫爪儿踏过积雪。
“你疯了吗?!”相女惊叫。
女帝却置若罔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灯上,看着它仿佛看着这世上唯一的光亮。
“你……你冷静一点,你放心,我父亲已经和青云谈妥,朱墨绝不会攻进来的!”相女软下语气,哄骗似的语调,“陛下,我父亲一直以来对您很好,您忘记了吗?”
女帝却仿佛没有听见,她闭上眼,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一步。
“陛下!”相女的声音尖细无比,“陛下,您忘记我哥哥了吗?我哥哥他……我哥哥他对陛下也一直很好,陛下何苦走这最后一步?”
“那有什么意义呢?他从来都不曾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女帝笑起来,“你父亲杀戮我全家,毁我陈国百年基业,鱼肉我百姓,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
“那我哥哥他——”
女帝的笑容微敛,荧荧的烛光在她的眼底流淌:“令兄待我,如尸骸上开出的花,纵然花开千姿百媚,终究花下白骨累累。你说他是待我好,还是当我蠢?”
“可……”
相女愣愣看着女帝。
女帝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倏地,她低垂下目光,手里的灯轻轻翻转。
“不要——”相女惊叫。
“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