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岗医院,本市唯一的精神病医院。
星期天早晨九点。
杨诚燕提着一袋水果站在东岗医院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裙子,裙角在风里轻轻地飘。八点半的时候,她已经问过能不能进去,但医院回答不能进去,只能送钱和东西,人不能见。她自然没什么钱,又没有身份证,而她也不知道彩在哪一床什么号码,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类型的精神病,水果也送不进去。
她只能站在门口,抬头看东岗医院高高的围墙。
围墙上几只八哥在散步,天空依旧很蓝,围墙裏面传不出丝毫声音,这地方不像医院,像个生人止入的禁地,像监狱。
停车的声音惊跑了那几只八哥,她回头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一下,两个人从车上下来,一个满脸泪痕的中年妇女,另一个年轻男子扶着她。听他们和门衞的对话,是来看女儿和女朋友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多好的男朋友啊,心裏有些羡慕。目光一转,突然注意到那辆黑色轿车转到医院停车场去停车,而正从停车场开出来一辆白色的车,她认得是辆白色本田,那是苏白的车。
苏白来看过彩了吗?她看着那辆车扬长而去,苏白对于彩来说,是如此强大,像予生予死的神。苏白真的有间歇性谋杀癖吗?在他身边,又有谁可能被谋杀?突然理解为什么明镜需要假扮恋人接近苏白,因为苏白谋杀的,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彩……不管他是不是精神有些问题,他也正在被苏白……以异样的方式,一点一点的谋杀着。
而明镜何尝不是?优雅绝伦的明镜,冷静从容的明镜,聪明细心的明镜,已经被苏白杀死了一大半,或者,仍然在逐渐死亡中。
“诚燕。”
她蓦然回头,只见明镜米色外套墨蓝色棉质长裤,穿着一双球鞋站在她身后,很少看见明镜这样打扮,他一向喜欢精致的衣着。“明镜?”
明镜提着一个粉色的大盒子,她看到上面蛋糕的图样,“谁生日?”
“苏白。”明镜淡淡的说。
“今天?”她讶然,随后跟着笑了起来,“明镜还真是……知难而上,不给自己退路呢。”她没有想到明镜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以后,仍然能够以恋人的身份,继续留在苏白身边——面对着残酷的心爱的人,仍旧要编织爱慕的谎言,只为求得接近苏白的机会,明镜就如苏白掌握中的老鼠,苦苦周旋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很重吗?我来提。”明镜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她提的水果。
虽然只是大了两岁,十八岁的明镜却比同龄的同学更有绅士风度,她欣然把袋子交到明镜手里,心情突然变得很好。“本来要给彩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明镜提着那袋水果去报床位号,不知为什么门衞坚持不肯放他们两个进去探望,只收了水果。
“今天苏白生日,现在买蛋糕也太早了吧?怎么不晚上买?”她看着他提的蛋糕,那分量应该也不轻,十寸的一个大蛋糕。
“我带去他公司,他加班,晚上……应该不会和我在一起。”明镜说,“本来以为他会来这裏。”
“苏白来过了,不过又走了,可能是看见我在门口,所以提前走了。”
她看见明镜脸上有极细微的变化,说不上是什么表情,突然说,“你要回学校吧?我送你回去。”
“过会儿我想去一趟青山公园,下午我在那里打工,你不是还带着蛋糕吗?要去国际银行就去吧。”杨诚燕说,“不用送我了。”
“青山公园?”明镜说,“你在青山公园打什么工?”
“清洁工,本来是隔壁婆婆在做,后来我顶替了,主任也没发现我不到年纪。”她微笑。
明镜看了一下手表,“现在过去?中午你吃什么?”
“公园外面有很多小吃店,随便吃点。”
“我送你过去。”他突然很坚持,“走吧。”
不明白明镜为什么突然坚持要送自己,难道是和苏白提前走了有关?她觉得很奇怪——也许明镜,一直以为自己是猜得透苏白的人吧?
两人乘车从东岗医院门口,很快到了青山公园。
青山公园很大,面积60亩,杨诚燕清扫的是公园里供人泡茶的水上茶亭。这裏虽然地方不大,但垃圾不少,尤其各种零食包装纸和茶渍更是难以清洁。明镜居然没走,站在不远处看着下午她要打扫的茶亭,这时还有许多游客在茶亭里喝茶,食物的残渣不断的被丢在地上,也有些人比较文明,把果皮丢进垃圾箱。
“人真的很奇怪,其实把果皮丢在地上的人未必是坏人,把果皮丢进垃圾箱的也未必是好人,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她说,“我打赌苏白就会把果皮丢进垃圾箱。”
明镜难以察觉的微微一笑,“嗯。”
“好啦,我已经到了,你可以回去啦。”杨诚燕伸了个懒腰,“天气还很热呢。”
“嚓”的一声,明镜把蛋糕放在身边草地的石头上,“哪里有卖饮料?”
“饮料?”她有些意外,指指茶亭外的小卖铺,“那里就有,你渴了?”
明镜往小卖铺走去,很快买了两瓶茶饮过来,递给她一瓶,右手啪的一声扯断了蛋糕的包装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啊?”她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午餐。”明镜打开了蛋糕,“晚上我买一个送过去。”他脸上不算有太多表情,光洁优雅的脸庞,在午时的阳光下,显得温暖而平静。
“啊……”她笑了起来,跟着坐了下来,“这样我会很惭愧的,不过既然你都已经开了,我就不客气了。”她低头看着那蛋糕,那是一个白色奶油为底色的蛋糕,上面用绿茶粉画了几只四叶草,四叶草下用巧克力酱写了句生日快乐,简洁而高雅,“很少看见这样的蛋糕,一朵花也没有,在哪里买的?”
“做的。”
“自己做的?”她又吃了一惊。
明镜嗯了一声,她衷心崇拜起来,“你会做蛋糕?好厉害。不过晚上的蛋糕呢?过一会儿你还回家做蛋糕?不回学校?”
“晚上?蛋糕店到处都是,随便买一个就是了。”他说。
“诶?”她本来举起了蛋糕刀,又放了下来,“明镜现在对苏白怎么想?”
“怎么想……”明镜说,“找到他杀人的证据,把他关进东岗医院。”
“看见苏白的时候,难道不会难过?”她问,蛋糕刀切了下去,她端起一块蛋糕吃了起来,凝视着明镜。
那蛋糕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精致优雅也不复存在。明镜看着那被切开的蛋糕,没有回答。
“你一直在苏白身边,你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直到知道彩没有死,你才发现苏白骗了你。”她说,“为什么彩没有死这件事,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只是因为苏白在这件事上骗了你?我一直不明白。”
“苏白很迷恋彩,彩长得非常漂亮。”明镜说,“崔老师也很迷恋彩,两年前谁都知道他们经常为了彩争吵。后来彩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袭击,受了重伤,退学以后,崔老师和苏白都说他死了。”他一字一字的说,“没有人知道彩还活着,亲近他的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但彩其实还没有死,他被苏白藏了起来,他说崔老师打了他——说明什么?说明崔老师和苏白在这件事上有合谋,否则他们不会口径一致,而彩知道他们一起做过什么,所以他们制造了彩被袭击发疯,最后死亡的假象,把他关了起来。”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他们能在学校里合谋什么呢?”
“那……问彩也许就会知道。”
明镜淡淡一笑,眼神仍然很倦,以致那一笑笑得有些灰败,“嗯。”
“但彩已经在东岗医院里了,苏白做的比你和我都快。”她突然问,“我得罪了苏白和崔老师,他们会杀我吗?”
明镜侧过头看她,仿佛看着一颗琉璃珠子,看得很透澈,又充满让人迷惑的光彩。他慢慢的问,“我做了苏白最亲密的朋友,你做了他最讨厌的敌人,他可能杀你,也可能杀我。”
“很危险呢。”她说,“你能不能买台能摄像的手机给我?”她开玩笑的说,“要是苏白来杀我,我也要有个工具录下来给警察看啊。”
明镜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纯白色卵形的手机,手机上弔着一只亮晶晶的小熊,“给你。”
杨诚燕又吃了一惊,接过来磨蹭,“好漂亮的手机,很贵的吧?新的?”
那白色手机里的背景图案是两个正在亲吻的粉红色包包子,非常可爱,这显然是个女式手机。
“新的。”明镜说,“买的。”
“买的?买给我的?”杨诚燕真的大吃一惊了,“你昨天就想到今天会在医院门口遇到我?”
明镜淡淡的勾了勾嘴角,“你很关心彩,你的行动,不怎么难猜。”
“你也想到我会向你要手机?”她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只是觉得你该有个手机。”
“谢谢,这个很漂亮,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吃蛋糕吧。”她端起一块蛋糕递给明镜,“昨天没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