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已经关了,她很少这么晚回学校,但莘子高中的学生都知道哪里可以翻墙进来,她也翻墙了,而且内心并没有多少罪恶感。如果班主任看到的话,一定会对所谓“优秀学生”和“班干部”失去大部分信心,并在感情上深受打击的。
杨诚燕在夜晚校园的小路上安静的走着,她不怕黑,学校里很安全,她走得很平静。
“呕……”不远的地方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转头向草丛里看去。
一个人一手扶着草丛里种的小树一边呕吐,她没有走近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有人喝醉了。在住宿制高中裏面,也有人会喝醉吗?是哪个老师这么大胆这么不负责任……她本能的想躲了,骤然呕吐的那人抬起头来,月光之下,她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满脸是泪,嘴边残留着混有红酒的秽物,仿佛呕血一样,那人竟然是——竟然是明镜!
她蓦地呆住了。
明镜也看到了她,他迅速直起身来,但眼泪却控制不住,仍旧顺着面颊滑落了下来,那么冷静的姿态,依然是优雅的身姿,却哭得犹如泣血一般——是遇到了怎么样的打击,才让明镜变成这样?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哭呢?
明镜眼中露出了悲愤凄厉之极的神色,像是被她看见的这一眼,根本就是生生剥了他一层皮,他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刮,当场杀了!她本能的退了一步,心裏转身逃走和留下帮他一把的念头不住交战,退了一步之后,明镜晃了一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杨诚燕站住了,她刚刚打算转身就走,如果明镜再坚持多一秒,她会若无其事的走开并从心裏当作没看见。但他摔倒了——摔倒了难道她还能转身逃走吗?她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她已经踏入了绿彩的故事,再把明镜从这裏扶起来,她就踏入了明镜的故事。她无意干扰任何人的人生,但是毕竟明镜和别人不一样,如果在这裏摔倒的是崔华或者校长,她就会留下来吗?她想她不会,她会打120,但不会留下来。
摔在地上的明镜不知道是已经酒醉睡着了,还是摔昏了,一动也不动。她蹲了下来,拿出张纸巾擦去明镜脸上呕吐的秽物,月光下的明镜尤其显得优雅而苍白,像一尊废墟中的人偶,给人神秘、威严、诡异而残破的感觉。
“明镜?”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
明镜一动不动,呼吸轻浅而频率很快,吐出来的都是酒气,她看着像红酒,但闻着那古怪的酒气,也许还有各种各样的酒混杂其中,并不单单是红酒的气味。明镜躺在路边,若是被学校或者其他同学看见了,那还得了?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拖向草丛深处,明镜虽然削瘦,却依然重得不是她轻易能够拖得动的,努力再三,终于把他拖进草丛中,不易被人发现了。
“明镜?”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明镜突然哇的一声吐出许多红酒出来,睁开了眼睛。那些吐出的秽物不单单隻有红酒,还有许多白色片状的药丸,她悚然一惊,这是……这是什么?毒品?“你吃了什么?”
明镜迷蒙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她,眼角仍带泪水,那眼色柔弱可怜到了极处,像一只饱受伤害的猛兽,在濒死的时候放弃所有的尊严向敌人乞怜而犹自不能活下去。“安眠药……”他喃喃的说。
“吃了多少?”她的心放下了一半,不是毒品,但看他吐出来的药片,安眠药……能吃这么多吗?
“八片。”明镜的呼吸中仍然带着浓重的酒气,“我在哪里?”他的神智开始清醒,认出了眼前的人是杨诚燕,表情自然而然的冷静从容了起来。
“学校草坪。”她递给他纸巾,“你喝醉了。”
“谢谢。”明镜接过纸巾擦脸,他的手仍在发抖,杨诚燕看着他的脸,没有看他的手。
“送你回去吧?”她脱下女生校服的外套,罩在明镜身上,“能站起来吗?”
明镜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她没有硬要扶他,静静的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明镜自己伸出手来,“走。”她让明镜扶在自己肩头,慢慢走向男生宿舍。
明镜住在男生宿舍B栋809室,自己一个人住,男生宿舍本来是六个人一间,但学校男生的人数正好是六的倍数再多了一个,多出来的一个就是明镜。男生宿舍没有保安,晚上可以自由出入,她扶着明镜上到八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学校都熄灯了,楼梯上没有人。
从明镜身上拿到钥匙,打开809的门,“啪”的一声她开了灯,乍然亮起的宿舍里陡然有十几双眼睛同时看着她。她这一生很少被什么真正惊吓过,但突然看到这十几双眼睛,一瞬之间浑身冷汗,过了很久,她才反手扣上了门。
明镜的宿舍里四面墙壁贴满了照片,有大有小,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同一个人。照片里的人或正在打网球,或正在购物,或正在工作,无论是西装或球服,都是那么俊朗笔挺,稳重正直,是苏白。除了照片以外,墙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匆匆掠了一眼,她看出那是从苏白出生那年开始,一直记到今年苏白二十四岁,除了履历之外,便是某某年某月某日某物死,一直到大学时期某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伤,其中明衡的名字赫然在内。
“这些……都是你照的?”她凝视着墙上的许多照片,心底一丝一丝不祥的感觉在蔓延。
明镜进了浴室,先漱了口,然后洗了脸,换了衣服才走了出来。洗漱以后的明镜就如换了一个人,除了脸色苍白,冷静优雅一如往昔,“我照的。”
“苏白谋杀明衡的事,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除了不祥之外,荒谬和不可思议的感觉同时在蔓延,“你为什么不去报警?把苏白关起来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不必……不必把你的精力都投进去。”
“间歇性谋杀癖,不容易被检查出来,就算报了警,十有八九会被放出来,无济于事。”明镜淡淡的说,穿着睡衣的明镜,映在镜中有些酒醉的倦意,姿态优雅绝世。“只有了解苏白,才能抓住他的把柄,在他下一次杀人之前抓住他。”
“听说……你和苏白来往密切,那怎么会不知道彩的消息?”她低声问,“既然你如此了解苏白,怎会不知道彩的消息?”
明镜的眼中泛起的那股倦意越发倦得犹如烟熏,就如他的灵魂被烈火炙烤过,那些余烬的烟透过此刻这双眼睛散了出来,“我一直以为彩已经死了。”
“也许苏白没有骗你,彩真的已经死了,我所遇见的不过是一个离奇的鬼魂。”她说。
“我从不信有鬼。”他回答。
她改了话题,“你看过苏白的日记,为什么不凭日记去报警呢?”
他停住了,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很久,也许是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也许是他今夜很失常,总之她觉得是明镜的话根本不会回答,但他回答了,他说:“我烧了它。”
“你烧了苏白的日记?”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在床铺上坐了下来,他很疲惫。
她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凉水给明镜,“头还晕吗?”
明镜不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倚着桌子站着,神态安然,呼吸平静。
“你很眼熟。”他说。
“哦?”她笑笑。
“叫……杨诚燕?”
“嗯。”她再笑笑。
他不再说话,也不洗澡也不睡觉,就这么木无表情的看着她倚着的那张桌子。
“那瓶玫瑰很漂亮。”她的目光在房里游离,明镜的宿舍里除了满墙的苏白和苏白的资料,就是书架和衣柜。书架上各式各样的书都有,教科书几乎看不见,古典文学的居多,还有几本外文书,但不是英语。书桌上摆着的也是苏白的照片,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装的是胶冻状的蜡烛,透明的蜡烛里充满了玫瑰花,那不是假花也不是干花,是新鲜的粉色玫瑰浸在胶冻蜡烛里,那一定是自制的。看着那瓶娇艳欲滴的玫瑰蜡烛,仿佛就能嗅到玫瑰花的芳香,粉色的玫瑰,犹如羞涩的恋情。
他惊跳了一下,那双冷静狭长的眼睛里流露出刹那的仓皇失措,“啊……”
窗户打开着,她知道说错话了,微微侧了头,往窗外飘了一眼,突然发现这时候星星满天,没有月亮,明镜窗外是茉莉花丛,朵朵洁白的小花正在盛开,虽然八楼很高,不怎么闻得到茉莉花清新的香气,空气中也有极淡的残余。哑然失笑,她在心裏想终于和明镜“认识”了呢,不过这种认识,只怕日后他和她回想起来都不会感到快乐吧?
“那是苏白送给我的。”正当她望着窗外出神的时候,明镜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