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一直没有说话,她走了,那把小刀还在桌上,她关上了门,出去了。
他的视线移到那把刀上,看了好一阵子,电视里开始新的节目,他的视线慢慢转到门上,又看了一阵,那节目很快演完,电视里又开始唱歌,还是梁静茹的那首歌,“我还记得那年晴空万里,那一道飞机云的弧线……”
明渊和医生一直在监控里看着,当杨诚燕把小刀放在桌上的时候,他很担心,但明镜并没有做什么,虽然他看了那把刀很久,显然心裏也有过挣扎,最后还是没动。医生说这是好的表现,只要他能抵制拿刀自残的冲动,就是一大进步。明渊点头离开监控室,他本以为杨诚燕和明镜见面,明镜应该会有强烈的反应,见面见得如此平淡,也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走到明镜病房外,他遇见走出来的杨诚燕,她也对他微微一笑,“我回去了。”
“我希望你能多陪陪明镜。”他说,他性格也颇高傲,对杨诚燕说出这种话,已是近乎恳求。
“我……”她顿了一顿,微笑说,“我要读书。”
明渊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看着她背包离开。杨诚燕单肩背着双肩包,姿态潇洒的离开了监控室,往外走去。坐飞机过来的时候,他曾经要连她的回城飞机票一起买了,但她说她已经提前买了火车票,之所以答应过来的时候和明渊一起坐飞机,是怕火车开得太慢,不能和明渊一起到达东岗医院。
一个独立的女孩,气质不错。明渊看着她离开,突然觉得很疲惫,转过身看着明镜的病房,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和明镜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那和他原本想象的全然不同。
她背着书包,走到东岗医院门口去搭车,这个城市她很熟悉,乘79路车转45路,就会到火车站,然后等到晚上八点乘车,明天早上七点,就可以回到Q城。
走到医院门口的车站,眼泪再也忍耐不住,顺腮而下。
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样的毅力,能在明镜面前伪装得如此平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拇指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是削苹果的时候割伤的。其实很想知道明镜在想什么,想知道他伤害自己时的心情,当然……更想知道的是苏白在他心中的地位究竟是多么重……我知道任何人都承受不了另一个人突然在自己面前自杀,何况是可能爱过的人,但是、但是明镜,我真的一直都不甘心,难道我当年对你的好,真的一点点都没有留住过你的心……一直都……永远都比不上苏白吗?她紧紧握住背包的肩带,今年的这座城市谁也不认识她,所以她可以在街边流泪……难道苏白的死……真的那么可怕,可怕到值得你发疯吗?其实我一直想问的……都是这一句。
但是我不能问,因为我爱你,我怕你死。
一辆79路公交停在她面前,她上了车,看着窗外。东岗医院离她越来越远,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也许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明镜,可是其实她很清楚,心底深处,一点都不想离开,想陪在明镜身边,只是明镜需要的不是她。
他也许需要的是一个叫做苏白的鬼复活,或者是……需要突然之间获得全世界最大的勇气,突然看开这一切,恢复他的正常生活。
她能做的,也许只是远远的躲开,安静的消失,永远不在明镜眼前出现。
明渊推门走进明镜的病房。
明镜倚靠在墙上看电视,电视里在重播西游记,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也不笑,也没有什么其他表情,手里握着遥控器。明渊心裏却有些宽心,这是最近半年来,明镜第一次主动看电视,而且身边桌上放着小刀,他也没有去拿。
“今天想吃什么?”明渊问。
明镜不回答,电视里猪八戒在吃面粉,叫“斯文当不了饭吃……”他看着,一眼也不看明渊。
“我带她来看你,你不高兴?”
明镜仍然不回答。
“还是你真的很恨她?”明渊说,“她做过什么事让你生气?爸爸叫人把她打一顿好不好?”他用哄小孩子的口气,很有耐心的说。
明镜的眼睛动了一下,“爸,能不能帮我买一张碟?”
虽然答非所问,明渊却很惊喜,“你喜欢什么爸爸都买给你,你要什么碟?”
明镜说,“梁静茹的精选碟,我想听一首歌。”
“歌?”明渊颇为意外,他从来不听流行歌曲,何况明镜也很少听。
明镜不再说话了,他静静的看着那《西游记》。明渊把小刀收了起来,放进口袋里,“爸爸这就去买,你想吃什么?”
无论他怎么问,明镜却再也不说话了。
梁静茹的精选碟?明渊眉头深皱,那是什么东西?
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杨诚燕回到Q城。
昨天下午的约会因为她匆匆去见明镜吹了,改约在今天下午。她本以为可以在火车上睡一觉,今天就该平心静气的上课,但还是失眠了,她听了一个晚上火车铁轨的声音,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天就亮了。
回到Q城,徐彤的短信很快发了过来,说下午三点在“未来KTV”唱歌,早上系里开会。她应了一声,说她一会就去,在火车站长长吐出一口气,打了个电话给绿彩。
“彩?”她微笑。
电话那边绿彩不知道在做什么,有相当大的杂音,声音却很愉快,一听就知道是绿彩,“昨天去哪里了?怎么不唱歌了?”
“昨天……”她微微一顿,“昨天明镜的爸爸来找我,带我去看明镜了。”
“啊?”绿彩是吃了一惊,笑了起来,“明镜?好多年没见了,他怎么样了?在英国哪间学校做高才生?”
“他疯了。”她说,“在东岗医院。”
绿彩那边刹那安静下来,她想“东岗医院”四个字给了他一些刺|激,过了一会儿,绿彩说,“他疯了?啊,我早就知道像他那样的人迟早有一天要疯的。”
“怎么说?”她嘴角微微牵起一丝苦笑,“我以为他是永远不会疯的。”
“他做了那些事,自己又受不了那些事。”绿彩说。
她听得懂,嘴边的苦笑微微放大了一些,“我去见了他,他不理我,还是恨我。”
绿彩在电话那边叹了一声,笑着说,“和明镜在一起很累啊,你真的不再考虑和我在一起?”
她听着,像这样的话平时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总是一笑了之,或者会说绿彩你太复杂太有心机,她不喜欢之类,不过这一次,她说,“和你在一起啊……我能不能只和小彩在一起,不和你在一起?”
电话里绿彩嗯的笑了一声,语调有点飘,“你对我要求好苛刻啊。”
她微微一笑,“彩啊,我不敢喜欢你。”
“你说这话是在赞美我吗?”绿彩说,“可以,如果你想和小彩在一起,我可以退让,只要你会高兴。”他含笑说,“不过小彩可不会保护你,说不定要你保护,哈哈。”
“和小彩在一起我不累。”她含笑说,“对了,下午还要唱歌,打扮好看一点来,说不定会遇到你喜欢的女孩子。”
“我喜欢的女孩子就是你了,从在橱窗里你看我的时候就喜欢你了。”绿彩调笑,“你请我我一定来。”
“我请你,不过你要付钱。”杨诚燕笑了起来,“你是有工作的男生,一定要付钱的。”
“没问题。”
那天上午,杨诚燕参加了系里的会议,为了她提议的新课题,会议决定让她跟着研究生做实验,在毕业之前把这项实验做出来。关于伦敦大学交换生的事,张生也找她说过了,说和那边学校交流,因为她从小表现优异,只要她愿意去,伦敦大学很欢迎她,并且可以申请奖学金。她说考虑考虑再答覆,这边的助学贷款还没有着落呢。
那天下午,她和绿彩去了“未来KTV”,徐彤约来了几个她不认识的女生,但显然对绿彩很感兴趣,有一个女生还对绿彩的各种行踪习惯了如指掌,让她有些感慨——当年她对明镜也一样抱着这种关注和爱慕,幻想着灰姑娘变公主的爱情故事,却不知道故事就是故事,故事和现实,差距很远。
然后唱了好多歌,绿彩的歌一贯是没话说的,听说最近有星探正在盘算如何挖他去录歌,不过他不愿意去。绿彩的思维她没法理解,就像当年临近高考那阵,他明明成绩很好,却决定放弃高考去做模特,绿彩做的每项决定都和她预期的背道而驰,所以她承认她完全不了解绿彩,她了解的只是小彩。
绿彩在那天下午唱了首歌,说是送给她的,有几句听了以后无法忘记。那是首广东歌,歌词大概是这样的:“……情人节不要说穿,只敢抚你发端,这种姿态可会让你更心酸?留在汽车里取暖,应该怎么规劝?怎么可以将手腕忍痛划损?人活到几岁算短?失恋只有更短,归家需要几里路谁能预算?忘掉我跟你恩怨,樱花开了几转,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遥远……”
写得很好,唱也唱得很好,听得她很想哭。应该怎么规劝?怎么可以将手腕忍痛划损?应该怎么忘掉我跟你的恩怨,忘掉你说爱我,忘掉你答应吃我做的饭,忘掉你教我打球,忘掉你为我做的蛋糕,忘掉你说过想和我在一起……她带着微笑在K房里坐了一下午,唱了两首老歌,一首是梁静茹的《我还记得》,另一首是《可乐戒指》。
真实的人生,终是有残缺的。
我不要你什么,就算你恨我,那也是永远记住我的一种方法。
“……时光回到那年夏天,公车站前你笑容满面,拍拍我的头说你好吗?一句问候填满青春,别人的话都听不见,岁月凝结在你的视线。”明镜静静的听着明渊给他买回来的碟,碟里的女生似乎恬淡又含着悲伤的声音在唱歌,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无可挽回的伤心,“我还记得那年倾盆大雨,狼狈奔跑穿越几条街,握紧的双手为爱的不顾一切——我还记得那年你的声音,耳边回荡那一句誓言,你吻我的脸,都是我心中,收藏一生的快乐……”
明渊坐在监控室呆呆的看着明镜,他不敢睡,这几年来,他很少睡过安稳觉,从来不知道明镜在想什么,也从来不知道,原来精通古典音乐的儿子,竟然也听流行歌曲。
他看着明镜把那首歌翻来覆去的听着,突然之间,有眼泪顺腮而下,明镜眼睛直视着墙壁,像什么也没有看,突然之间,哭了。
明渊猛地站了起来,万分惊诧的看着明镜——让他千想万想,永远也想不到明镜会听一首歌听到哭——这个儿子是拿起刀子划自己面不改色的人啊!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会哭呢?他不敢进去问明镜,呆呆的看着监控,明镜一动不动,眼泪夺眶而出之后,他突然伏到床边开始呕吐。明渊急忙按了护士铃,自己先冲进病房,把明镜扶了起来。
“明镜?擦一擦,你觉得怎么样?”他抱着瘦骨嶙峋的儿子,手指接触到儿子的眼泪,那么不真实,不可思议——明镜从来没在他眼前示弱过,就算是跳河跳海,割脉绝食,他都显得很平静,平静得非常冷漠。
明镜把中午吃的酸奶水果都吐了出来,全身都是冷汗,脸上都是泪水,他倒在明渊怀里,湿润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那是那么有气无力,他低声叫了一声爸。
明渊的眼睛刹那湿润了,他已好几年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别说话了,好好躺一躺。”
明镜摇了摇头,“我不想在医院待着,带我……回家。”他轻声说,“在这裏我睡不着。”
“你……答应爸爸,不管曾经发生什么事,不要自杀,有事对爸爸说。”他拿起纸巾擦明镜的眼泪和冷汗,“只要你不伤到自己,爸爸和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妈……还在西班牙?”明镜问。
明渊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嗯,她下个月就回来陪你,她的公司有事。”
“我想马上回家。”明镜闭上了眼睛,“爸我好累。”
值班医生和护士站在明渊背后,表情都有些欣慰,明镜这样的表现,已经是有很大进步了,刚入院的那几天,他根本不说话。
那天晚上,明渊连夜把明镜带回家里,虽然在英国住了几年,他在这城里的家一直有保姆照顾,和明镜离开的时候一样。明镜在自己的房间,手里还拿着那张cd碟,打开电脑,电脑的桌面是一张照片,莘子高中校门的照片。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把盘片推进电脑,又开始听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