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爸爸。”中年男人考虑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严肃的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那女生啊了一声,“你稍等一会儿,”她放下手里的书,进了播音室,没过一会儿,图书馆的广播有个甜美的声音说:“杨诚燕同学请注意,请到一楼借书处来。”
杨诚燕正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关于玫瑰花的植物学的书,突然听见广播里叫自己的名字,微微皱了下眉头,这真是很奇怪的事,难道是系里又紧急开会了?她把书本放了回去,抱起自己选好的一叠书,乘电梯直下一楼,心裏叹了口气,这么美好的暖气,不能多享受一会,系里开会的话,多数又要开课题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她从电梯里出来,只见借书处工作台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她不认识他,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工作台的女生叫,“杨诚燕,你爸爸来找你了。”
我爸爸?她大吃一惊,她哪有什么爸爸?这人不是她爸爸。正在她吃惊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大步从工作台前走来,沉稳的说,“我是明镜的爸爸。”
她的思维有一刹那的暂停,也许表情也有短暂的茫然,“啊……”原来他是明镜的爸爸,难怪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是他是明镜的爸爸,不是她的爸爸啊……
“救救明镜。”那个长得和明镜有点像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表情流露出微许的沉痛,“他现在在东岗医院里,在英国……我实在治不好他。”
“啪”一声大响,她怀里抱的书本全部跌在地上,“东岗医院?”她的脸色刹那变得雪白,“他怎么了?”
“他……疯了。”明渊说,“我以为我卖掉公司陪着他,请了保镖看住他,他就会好,但是我不得不认输。”他说,“明镜自杀了二十四次。”
自杀?她茫然看着明渊,他为什么要自杀?他为什么还是要自杀?他明明说他不想死的……
“他给我说过你的事,我想,也许你可以救他。”
明镜……说过我的事?他说过我什么?说我骗了他,导致他如今如此痛苦?如果我很早告诉他凶手不是苏白,他也许不会恨苏白,苏白也许就不会死,苏白不死,明镜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她怔怔的看着明渊,你怎么能让他疯了呢?你肯定……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不够关心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怎么样痛苦至极的事。
“这个病人的情况很复杂,”东岗医院明镜的主治医生是个和蔼的老头,白大褂的老头看起来特别有亲切感,令人心情愉快,如果不是他背后挂着许多人头和大脑的解剖图,或许他会是个很可爱的老头。“首先我们来看他身体的基本情况,他胃里有一个良性肿瘤,虽然不是胃癌,去年做了切除,但只剩下半个胃。这半个胃对病人的营养吸收来说是很不利的,他还有心律不齐,虽然心脏没有什么特别的疾病,但是心脏部位的神经和生物电,是有一些紊乱的。”
杨诚燕安静的听着医生分析,只过了一天,她就和明渊乘飞机到了遇见明镜的那座城市,到了东岗医院。这座医院里有太不安的回忆,她默默站在那里,看着熟悉的走廊,在几年以前,绿彩被囚禁在这裏,苏白在这裏倒下,她曾经和明镜来这裏看过绿彩,那时候,他们都是所谓的正常人。而如今,住在这裏的,竟是明镜?
“再说他的性格,住院的时候我们做了心理测试,测试表明,他是一个自我要求严格,极度追求完美,也就是说很好强的人。再看看他的履历,他得过很多奖,其中有一些还是国际大奖,成绩非常优秀,在运动方面、美术方面、音乐方面都有相当不错的表现,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倾向。之所以他形成了这种顽固的抑郁症,频繁的自杀,一定在某些时段遭受了严重的挫折,导致了他强烈的否定了自我。”白大褂老头说,“除了好强之外,他还是个孤独的人,不擅长和人交流沟通,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关爱,按道理来说这样的孩子是比较危险的。他只表现出强烈的否定自我,没有强烈的否定他人,可见在他内心深处,觉得造成他目前困境的原因在他自己,而并没有怨恨周围的亲人、或者朋友,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杨诚燕安静的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明渊的表情却似乎很痛苦。只听老头继续说,“他不能和人顺利的沟通,至今不肯告诉医生他曾经遭遇了什么困难,这是治疗很难有进展的主要原因。”他看着杨诚燕,“在印象深刻的人的表格里,他只填了你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希望通过你了解他自我否定的原因。”
印象深刻的人……她怔怔的看着医院墙壁上的图画,心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明镜为什么要自杀……他说他不想死的,她以为他很勇敢……他能放开对苏白的感情,向警察提供了那个红酒瓶子,他应该就能挺过那些事的阴影,然而绿彩说他能让明镜忘记一切,却不能让他接受一切,说那话的时候,绿彩也许就知道他会疯吧?可笑她一直以为明镜不会有事,因为他那么绝情,那么绝情的说对她很失望的人,那么冷酷,怎么可能会疯呢?
“我想去看看他。”她对着明渊微微一笑,仿佛很镇定,“他对你说了我什么?”
明渊说,“他说……他恨你。”他看着杨诚燕,“有一次我从他的箱子里翻到你的课本,可能是什么时候拿错了的,他当着我的面摔了杯子。”他凝视着杨诚燕,“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明镜摔杯子。”
原来……你以为我,是明镜自杀的原因。她对着明渊微笑,“我要去见他。”
“我带你去。”明渊的声音很疲惫。
她安静的跟着明渊往医院深处走,脚步一如当年和明镜一起去看绿彩。
经过许多病房,听到许多不似人声的号叫,走在精神病院的病床区,真的会感觉到人和兽的距离,如此接近。
明镜的房间,在医院的顶层,是个特别病房。这间病房据说还从来没有人住过,裏面设施齐全,有电视、电脑、空调、冰箱,以及豪华的家具和陪住房间,是东岗医院的豪华病房,在裏面住上一天,价格不斐。虽然裏面各种生活设施如酒店般豪华,但因为明镜顽固的自杀,所以他被用约束带牢牢的绑在特制的大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闭着眼睛,就如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头发也许因为很久没有剪过,显得有些长,微微盖着眼睛。
她站在床沿,明渊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里一片寂静,监视器的红灯亮着,房间里黑白相间的锺滴答响着,就像床上这个人的心跳一样,机械而没有活力。
一只手轻轻的落在明镜头上,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明镜的头发很柔软,人家说头发软的男生心善,耳根子软,怎么和他一点也不像呢?嗅了嗅明镜的味道,轻轻淡淡的,一股力士清新海洋沐浴乳的味道,她看见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知道他要醒了,在床边拉了块椅子,坐了下来。
他慢慢睁开眼睛,蓦地看到眼前的人,手腕猛地用力挣了一下,显然是受到了刺|激,微微咬了咬唇,他淡淡的问,“你来干什么?”
“你爸爸带我来看你。”她如实说。
他目光直视着她,不再说话,就如眼前没这个人一样。
她解开了他右手的约束带,明镜的手腕被约束带勒出了一条深深的红痕,很快绑住明镜四肢的约束带被她一一解开,“明镜,好久不见了。”说这话的时候,蓦地想起前不久看的电视剧,是哪个女人对她的男人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爸为什么要找你来?”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他以为你是为了我……才会自杀。”她轻轻的笑了笑,“他高估我了。”
他沉默,眼神很冷漠。
“苏白已经死了两年了,我不知道你……你……”她静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家都很关心你,我、彩、余君、还有你爸爸妈妈,都很关心你,为什么还是会想死呢?”
明镜不回答,过了很久,病房里一片安静,“崔老师好吗?”
她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怔了一怔,“还好吧,我听说他表现得很好,也许很快要减刑了。”
明镜坐在床上,容貌和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冷静优雅,充满了少年贵族的冰冷华丽。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冰箱里翻了翻,裏面琳琅满目,什么都有,从裏面拿了个苹果,一条黄瓜,一罐葡萄干,一罐核桃干,一瓶酸奶。从桌上拿了把小刀,她坐在他身边慢慢的削苹果,明镜桌上有个玻璃碗,本是装水果的,现在空着。
明镜靠墙坐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手里的小刀,那刀刃反射着窗外的光,在墙上一闪一闪。杨诚燕削了半个苹果,再细细将它切成一块一块的丁,放在碗里,擦了擦手,她按开了电视。
打开的电视雾了好一阵,仿佛从来没有人开过,电视里正在演做菜的节目。
“奶油浸白菜,原料,牛奶250克,白菜心300克。将白菜心洗净,放入沸水中,淋入少许食用油,将白菜心烫熟,捞出沥干。锅置火上,放油烧热,倒入牛奶,加入盐、味精,中火烧至似开非开后放进熟白菜心,略浸后加入奶油,待奶油化开即可盛出食用。滋味奶香浓郁,清新滋润。”电视上做菜的厨师高高瘦瘦,一副书生样。明镜的视线从杨诚燕手中的小刀移到电视里厨师的菜刀上,仍是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
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慢慢把黄瓜切了几片下来,切成丁,放在玻璃碗里,把酸奶倒进碗里,再往上撒了葡萄干和核桃,放在明镜面前。电视里做菜的节目过去以后,出来每周一歌,唱的是梁静茹的《我还记得》,电视里柔美的女生动情的唱着“我还记得那年晴空万里,那一道飞机云的弧线,蜿蜒着思念,写下故事的终结。我还记得那年你的年轻,刻在从前最美的时间,在我生命里,你不曾告别,不曾走远……与你重逢前一个夜晚,往事在梦中上演,终要去体验,真实人生的残缺——”她从冰箱里拿了两只勺子出来,递给他一只,然后转了台,去看周星驰的电影,勺了口酸奶,放在自己嘴裏。
明镜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收了回来,似乎有些怔忡的看着那碗酸奶,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很久以前在新疆馆子里吃到的,我觉得很好吃,不过人家馆子里用的是真正的新疆酸奶,很稠,冰冻的,不是这种味道。”她吃得津津有味,“什么时候带你去吃,很好吃的。”明镜动了一下,拾起那只勺子,慢慢的勺了一勺,杨诚燕微笑,“是甜的,不太酸,有葡萄干。”
他终是勺了一勺,吃了下去,表情有轻微的疑惑。她拿起削好剩下的半个苹果,边吃边看电视,把酸奶推到明镜眼前,没再看他。明镜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把勺子放在酸奶碗里,又过了一会儿,视线慢慢移到电视上,电视里演的老影片他早就看过,唐僧被绑在架子上扭来扭去一本正经的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杨诚燕看着笑了出来,咬了口苹果,“你看过《疯狂的石头》没有?那片子也很好笑,很好看。”
他一直没有说话,有时看着杨诚燕,有时看着电视,一直到《大话西游》演完,明镜都没有说一句话。她吃完了苹果,看看时间,“我要回去啦,我订了晚上的火车。”她侧头看着明镜,“回Q城。”
明镜那碗酸奶吃了一半,停了下来,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真的很希望你好,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你心裏想的是什么,只要你想说,我都想听。”她站了起来,“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