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令狐约派人来叫两人。无缺应了声后,令狐团圆再问他,他却道:“没什么了!我们先去用饭。”
无缺转回身,嘴角一抹浅笑,令狐团圆觉得那笑里似乎多了点儿什么。
“一起走吧!”令狐团圆道。
用晚膳时,令狐团圆不时打量无缺,优渥公子风度如常,可这如常的风度却更令她生疑,他一直没回应她的目光,这便是不寻常。所以用完晚膳,戚夫人等女眷都安睡后,她又推窗而出。
南江的驿站已与江南不同,风格更接近大杲的粗放宽敞。令狐团圆沿着屋檐飞走时,与底下巡视的顾侍衞对视了一眼。过了梁王的房间,又翻过一堵矮墙,她蹿入了无缺的房间。
“我今儿可没喊你,你怎么来了?”无缺带着一抹浅笑问道。
“我不能来吗?”令狐团圆盯着他,他的眼眸更蒙胧了。
“既然来了,那就吃个茶再走。”无缺斟茶,可是令狐团圆却见茶壶旁有酒盅。暗红的陶瓷瓶,瓶身绘的是云,正是令狐家的名酒——火烧云。
“你吃酒我吃茶?”
“是啊!”无缺微笑道,“你是女儿家,不宜饮酒。”
“你吃得,我便不能?”令狐团圆吃过果酒,她也不管火烧云乃烈酒,夺了酒盅,并不盛器,直接咕咚一口,辛辣的液体跟着呛出了鼻子,“咳咳……”
无缺取回酒盅浅酌一口,等她咳完了,他叹道:“其实我是有话想与你说,只有一句,很早就想说了……”
令狐团圆倒茶,道:“你说!”
无缺摇头,“他们都不说,我也不说。”
令狐团圆吃了口茶,斜眼看他。
“我还是说了吧……”过了一会儿,无缺才慢慢地正视她的眼睛,她立刻觉着他想说的话对她很重要。
“你不像个女儿家。”
令狐团圆一怔,“就这句?没别的了?”
“没了!”
“……”
令狐团圆讨了个没趣,再不理会他,翻窗而返。她路过梁王房间上方,听到了平镇的声音,“桐山城派出的军士伤亡约两百余人,黎民百姓的伤亡数目更难统计。”
令狐团圆不禁身形一滞,落在了屋檐上。
梁王冰冷地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朝廷又要掏出大把钱粮赈灾抚恤……”
梁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令狐团圆蹲下了身子。她这一蹲,猛然记起之前还碰见的顾侍衞,此刻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有顾侍衞的身影?
匿气之术忽生感应,脚底下的房间内力冲天,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凶杀戾气瞬间使令狐团圆寒毛倒竖。即便铁砂掌全力之下,即便山崖下生死一线,她也没觉得畏惧,但这股冲天的内力却令她平生首次尝到了恐怖的滋味。
离得最近的无缺第一时间感知到了,他破窗而出,只见幽静的夜色下,矮墙对面屋顶上的少女悬起了身子,跟着屋顶上的瓦片纷纷悬浮,那场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无缺掠空,身在半空的他刹那间就想通了缘由。桐山城诸事暂了,梁王与众人都以为安全了,而这安全的时刻才恰是最危险的。
令狐团圆在内力的冲击之下整个人倒悬,伴随着瓦砾的震颤,她却清醒了过来——梁王危在旦夕!他们还未收手!明知底下已成龙潭虎穴,对方修为超凡卓绝,跟她压根不是一个级数的,令狐团圆却握着细水,顶着下面强大的内力强行穿破了屋顶。
无缺顿时窒息,他的眼眸红了,他还是不够聪明,不够有力量,不能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令狐团圆身陷绝境。一声巨响,几乎震裂无缺的魂魄。他还没有告诉她,那个足以抹杀他们所有共度的美好时光的秘密,而他的世界已在崩塌。无缺极速飞身,红衣在夜空中仿佛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黑衣武圣早已察觉梁王的屋顶上还有一人,所以他的内力也笼罩了令狐团圆。但他想不到的是,面对他如此强大的气场,顾侍衞不敌,梁王却叠结出奇怪的手势,而头顶的少女也没被他威慑住,反倒破顶而入。
西日玄浩以“万福朝宗”对上黑衣武圣,他翻了三倍的内力依然败阵。平镇则被黑衣武圣忽视,四人之中只有他没被内力锁定。只见顾侍衞被击飞在地,而梁王却硬接了黑衣武圣一掌,两人的内力碰撞出巨响,那响彻云霄的声音令毫无武学修为的平镇难以承受,他往后一倒,就此人事不省。
西日玄浩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往后倒去。令狐团圆的剑适时赶至,这亦是“入木三分”与细水成功结合的一次施展。贯注令狐团圆浑身内力的细水强行破开对方的内力,剑身如灵蛇般起伏,以蛇腹不停地游爬,又像一道水势难测的激流,急流直下却不休地飞甩水花,黑衣武圣所释放的无形内力,都被它逐一荡开。
黑衣武圣放倒了顾侍衞和梁王,不曾想却无法一招解决令狐团圆。他内力雄厚,几乎掀翻屋顶,可他之前的目标不是令狐团圆,内力多放在屋里两人身上,放倒梁王后,转而再对令狐团圆就失去了先机。他仓促应对之下,令狐团圆却是全力一刺,那可能是世间最凌厉诡谲的一刺,一时打乱了他的阵脚。这一剑不知比嵩山剑法高明多少倍,若非令狐团圆的修为远比他低,单凭这一刺,便可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剑创。
黑衣武圣恼怒生恨,令狐家族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大事,他帮这小女子毙了铁砂掌,这小女子却反过来挡他的道。此次桐山之事溃败,秦王无奈撤手,可他却不甘心。几年的辛苦经营白费了,天时地利之下都没干掉梁王,既然该灭口的都灭了,他还有何顾及?一意孤行也罢,破釜沉舟也罢,他都想放手一搏,为秦王铲除最碍眼的对手。
西日玄浩原就肩伤未愈,叠结手印也只是初学硬使,倒下后再也无力起身。他看不清二人的身影,只见一片红黑交叠的残像,夹杂着凛凛剑光。他心知,那是令狐团圆的剑气和武圣的内力扭曲了空间。可是剑技再精妙又如何,对方不是嵩山剑客而是一位武圣,令狐团圆对上嵩山剑客都很吃力,又如何能从武圣掌下逃脱?模糊的影像中,只有令狐团圆那一双明目和紧抿的嘴让他觉得依然清晰。一二三点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一回如此深刻,几乎可以叫他一生难忘。由此,他再次定义了她:除了惹人生厌,还缺根筋,她早该自己逃命去了。
令狐团圆占得先机,却没有讨到便宜。不知武力几倍于己的武圣,光是气势上的威逼,就足够她吃几壶了。她本不知自己为何奋勇杀入,去救援那个即便救回也不会与她客气的梁王,可当她直面对抗武圣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她的武道,行侠仗义,虽敌强而不退。以卵击石,蜉蝣撼树,那是被世人定死的铁则,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规则是束缚自由的枷锁,规矩是框架天空的囹圄,《弥天诀》的奥义就是挣脱枷锁、天马行空。
在细水的光影下,令狐团圆浑然不觉武圣的内力如刀刮过她的周身,她的衣裳被割成丝丝布缕,她的面庞被划过道道细痕。她只知一条,没有战败的余地,没有溃逃的懦弱。寂灭七剑不足以制胜,那就出寂灭第八剑,真正的寂灭之剑还不够,那就倾尽她所学,正如万福公公所言,一招定胜负。
黑衣武圣刚扭转了失去先机的劣势,却见令狐团圆的身形倏忽一变,红影急旋,身法之捷竟不亚于比她高一级的嵩山剑客。快有什么用?在绝对悬殊的武力下,不过是垂死挣扎。黑衣武圣刚腹议完令狐团圆的结局,却见她的剑法变了,纵然他已晋升武圣数年,也不禁大吃一惊。那是什么剑法?一团红影中凌乱的剑光成片,片片散射又玄妙地构成一个剑气气场,左手出剑的少女,右手叠指成类似梁王所用的招式,还不时弹指,虽弹指的内力微弱,却巧妙地为气场增添了一串诡异的内力。
黑衣武圣并非铁砂掌,他的感知毫不粗浅。寂灭第八剑加诸各样花哨,只令他参透这位令狐小姐的背后有着远比他强大的存在。那样的剑法应是出自一代剑术大家,剑路本身平凡无奇,但剑气所造成的气场却如同天罗地网,再细小的网线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此剑,他想速战速决已成泡影,何况他还察觉到了,正有无数人向这儿赶来。黑衣武圣一咬牙,梁王没能杀成,但眼前这位天赋奇才的少女若不尽早铲除,来日必是他的死敌。
令狐团圆的剑之领域大成,可惜领域里的人委实太强,她的寂灭第八剑非但没有吓住他,还令他产生了更强的杀意。在她层出不穷、连绵不绝的剑式下,黑衣武圣同样运足了双手的气力。
无缺赶到的时候,恰好瞧见如此一幕。屋子里遍布的无形气场中红衣泣血,黑衣武圣一掌被细水贯穿,原来他以左掌为代价,用右掌击中了令狐团圆。无缺肝胆欲裂,梁王没看清他此刻的面容,他的双眸竟是红的。
令狐团圆呕血而飞,连带着细水拔离了武圣的手掌。无缺从空中落下,一手接住了令狐团圆,另一手已翻掌叠指。
黑衣武圣还没来得及再出手,无缺远比梁王和令狐团圆更奇怪的手势让他觉得威力更强,他只得飞身遁去,夜空中传来他的怨语,“令狐家族……好……很好……”
无缺收掌,怀中少女已奄奄一息,周身细小的伤口染透红衣。他不敢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只虚揽着她,在她耳畔低声道:“想知道你娘亲的事吗?你就得给我撑住!”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他也知道?他知道什么?但梁王很快将目光投向了令狐团圆。曾经充满朝气的混球,此刻却像一只血淋淋的瘪球。梁王适才硬生的鄙夷不在,强压的动容霎时涌现,这混球……
令狐团圆眯着的双眼微微颤动,迷糊中,她见到敞开的屋顶上空星光璀璨……星光黯淡……星星点点……她昏厥了过去。
搭过她脉象的无缺抬首,双眸已恢复如常,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纱。他对西日玄浩道:“以后,离她远点儿!”
西日玄浩蹙眉,却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