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点心思无处放(1 / 2)

戒风流 周梦 5910 字 3个月前

令狐团圆一路睡到了盛京,她清醒的时候少,完全不知在路上又发生了什么。她只知万福来过,帮她稳定了一下内伤。原本她只要一醒,浑身就剧痛,经过一股阴凉又强劲的内力在体内循环十二天后,她再苏醒时就没那么痛了。

等她醒着的时候多了,已身在盛京。她听到一副苍老的嗓音浑浑道:“若非小姑娘底子好又身强体健,即使她受那样的伤不死,也被你们在半途折腾死了。”

令狐约称是。

潘岳刚想开口,老者就替他说了,“我也没说咱们潘家的家医处置不对,他的方子我看了,还成,路上灌的汤药也不错。可问题是小姑娘的体内多了两股内力,一股庞大性阴,一股虽弱却阳,即便这两种内力同出一脉,也是一脉相冲,真不知道那两人作何想?原本小姑娘早就该醒了,被他们这一折腾,硬生生地昏睡了一路。须知,多睡无益,更伤元气!”

潘岳哑然。

令狐约问:“依潘太医所言,小女该如何调治?”

潘太医捋须道:“你且把她留下,等老夫调理完那两股内力,再遣人送回就是。”

“那就有劳潘太医了!”令狐约作揖。

潘太医又与潘岳说了些话,潘岳与令狐约等人才告辞。

令狐团圆听明白了,她伤重,又被万福和另一个人的两种不同内力调治,所以才总是昏睡。现在她父亲找对了医师,不日便可痊愈。

潘太医潘怡和的金针了得,两人走后,他当即针刺令狐团圆周身十二脉穴、六十四命穴,将她体内淤血化出。

令狐团圆成了个金光闪闪的红刺猬,她只觉浑身被刺,穴位酸麻难当,体内气脉还隐隐作痒,抓又抓不得,挠又无处挠,好生难熬。她苦苦地忍了半个时辰,潘怡和才收了针。六十四枚金针转眼间被他收了个干净,令狐团圆浑身一轻,夸词还未出口,一口淤血便吐了出来。

潘怡和以袖口拭去额间细汗,沉声道:“明儿得刺足一个时辰。”

令狐团圆嘴边的赞语立刻咽了回去。太医府的侍女扶她到下房休息,令狐团圆问明了潘怡和的来历。原来这位潘太医乃潘家旁支,与潘岳早年间并不亲近,等他荣升太医后,这才得了潘家的重视。

“我家老爷宠辱不惊,素来只专注医道,心无旁骛。令狐小姐你得了他的医治,保证很快就好。”

令狐团圆身在他人屋檐下,什么话都答“好”。光凭潘太医下慢针起快针的手法,她就知道,如果这个太医都治不好她,那天下也就没人能治好她了。

这样三日过去后,令狐阿文前来报了一回信。令狐族人入住了令狐绅的豪宅,令狐约携二子入宫觐见了雍帝。戚夫人因令狐团圆重伤,身子也跟着不好,一直由潘家那位家医调理。再问阿文什么,阿文也答不上来,尽说些宽慰话,叫小姐安心静养。

令狐团圆无话找话,与阿文扯起了太医很严肃、侍女们很有礼、侍衞们很沉默的闲话。她唠唠叨叨地说了半日,阿文听懂了言外之意,小姐很寂寞,需要有人相陪。也是,小姐一直好动不安分,如今伤得像只偎灶猫,又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太医府,忍耐本身就是寂寞。最后阿文保证,等公子得空,他准把公子带来看望她,令狐团圆这才放他回了。

然而令狐团圆没等来无缺,却先等来了潘微之。陈留潘家主营医药,潘氏的药铺遍布大江南北。玉公子带来了大量珍贵药材,绝大多数送入太医府的库房,另有少数补血养气的上品药材,说是拿来给她养身子的。

时值炎夏午后,潘微之一袭月白锦衫,手执淡色折扇,丝毫不见汗涔涔的窘迫,倒似刚从月下出来的。他言语不多,寥寥几句向令狐团圆说明了来意,便告辞离去。

好人公子有些内向了,令狐团圆未及多想,跟着又有人来看望她。来人还未进门,娇脆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令狐小姐,你好点儿了没有?”

令狐团圆一愣,一个上半截儿鹅黄下半段葱绿的少女,自来熟地步入了她的房间。

“你来了那么多日,我早该来看你了,无奈爷爷布置的课业多,今儿我好不容易做完了课业,这不,立刻来看你了!”少女眉娇眼媚的,可惜脸型有点儿像大饼。

令狐团圆问:“你是……”

“我叫潘静初,潘怡和是我爷爷。”潘静初好奇地端详着令狐团圆,“姐姐的衣裳红艳艳的,可惜脸色白了点儿。”

令狐团圆无语,赞衣贬人的词儿她与无缺操练了好些年,早就玩腻了。

潘静初坐到她身旁,使唤侍女送茶。房里只剩潘静初和她两个人后,潘静初才说出了真正来意,“我见玉公子送了好些药品给你,令狐小姐与我们家玉公子相熟吗?”

“还好,他与家兄一向走动。”

潘静初眼睛一亮,“你说的是优渥公子吗?”

“正是。”

潘静初转眼,“我家的玉公子和你家的优渥公子,还有颂歌公子、纳兰公子,现如今齐聚盛京,你可知那场面有多轰动?”

令狐团圆心想,怪不得无缺来不了,原来是被人抓去凑桌了。

潘静初兴致极高地与她说了,这公子如何,那公子如何,众人又如何,换个场景再来一遍。

见她两眼贼亮,令狐团圆很为她感到悲哀。男人好看能当饭吃?何况这四公子再好看又如何?只要她冰山般圣洁的师傅一现身,天下立刻就安静了。

“令狐小姐怎么这般无趣……”潘静初撇嘴,她说了那么多,只换回简单的“嗯”、“啊”、“哦”。“我知道了,令狐小姐一定有了婚约。”潘静初装作老成地道,“这有婚约的女子就是和我们这样未定亲的不一样。”

令狐团圆感到好笑,“不知潘小姐芳龄?”

“十四,哦不,十五了。”潘静初笑道,“年前有人来向爷爷提亲,被我爷爷一口回绝了。”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进房送茶,捎带了一句话,“小姐,老爷命你吃完茶就回,令狐小姐还需休息。”

潘静初敛了兴头,悻悻地呷口茶起身而去。她走后,侍女又道:“令狐小姐,梁王殿下前来复诊,老爷请小姐多待片刻,稍后会来为小姐走针的。”

令狐团圆心中一乐,她每日饱尝金针之苦,如今有人来陪了。

但是潘怡和并没有针扎梁王,他为梁王号脉开方后,施施然地来扎令狐团圆。六十四针不多不少,令狐团圆又吐出一口淤血。这回血色颇红,潘太医满意地道:“到底是你底子扎实,这旁人至少得挨十天半月的针,你居然五日就够了。你父亲说你皮实,还真没说错。接下来就跟梁王殿下一样,只需汤药调理、推宫过穴即可。”

令狐团圆垂首,憋气道:“多谢太医了!”

潘怡和瞧她半晌,又道:“我那孙女性直率真,一直关在府内没见过世面,言辞不当之处你且包涵!”

令狐团圆这才知晓,敢情四公子如何如何,都是小姑娘道听途说来的,她真正见过的恐怕只有她本家的兄长。

“太医见外了!潘小姐是真性情,团圆喜欢这样说真话的人。”

潘怡和叹了一声,一样十五六岁,令狐家族的女儿就是不同。他一心栽培孙女研习医道,无奈孙女不是那块料,这样十几年一晃而过,反弄得潘静初人世不通、一派天真。

入夜后,令狐团圆服食了汤药正打算就寝,潘静初又跑了来。白日里春光明媚的大饼脸,晚上却蔫蔫的。

“令狐小姐……”

令狐团圆放她进来,随后关上了门。

坐下后,潘静初不时盯看令狐团圆的脸,一阵长吁短叹。

“你怎么了?”

潘静初凝视着她道:“我下午又见着了梁王殿下。”

令狐团圆不明白了,见着那人又如何了?

“殿下说你为救他而负伤,给你送来了千年玄参。”

令狐团圆一怔。

“那可是皇家才有的药材,珍稀至极,便是寻常皇族都享用不了。梁王殿下受伤,陛下拿给他的。”潘静初一字字道,“可是他分毫不用,全拿来给你了。”

“哦。”令狐团圆寻思,总算恶人还有点儿良心。

“你怎么听不明白啊?”潘静初急道,“玉公子来向我爷爷求教医术,梁王殿下好端端的在宫里不找我爷爷,却跑我家来了。”

令狐团圆越发不解。潘微之向潘太医求教医术,那叫合情合理;梁王亲自莅临太医府,那是尊敬潘太医;至于药材啊参啊,也就是他们顺手捎带的。何况两人一个匆匆来见,撂话就走,另一个压根儿没见她,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待你好?”

令狐团圆笑了,道:“潘小姐,我三哥也就是优渥公子曾与我道,这人情交往都是利来利往、互通有无。你看你爷爷位居太医,多少人来巴结他,他又得还多少人情?今儿的事也是如此,我父亲乃令狐家族族长,一路上对梁王殿下颇多照应,其实真正救了殿下的人不是我,而是家父。至于我们南越两大世家,长年就彼此守望。所以我没觉着何处不妥,来送礼的我一概收下,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哎哟,千年玄参,好东西呢!”

潘静初“你”了半晌,“你”不出词来,气呼呼地甩门走了。

令狐团圆关了门,心道:太医很严肃、侍女们很有礼、侍衞们很沉默,后头还得加一句,小姐很无聊!

潘太医几乎每日上午都入宫,只有下午才待在府里。令狐团圆每天上午都盼着无缺来看望她,她要听他告诉她,她娘亲的事。可是她一日日失望了,无缺一直没来,连阿文也不来了。郁闷的令狐团圆只得每日研究万福所授的三招,扳扳指头却叫她明白了一桩事情——《天一诀》。无论《补天诀》还是《弥天诀》,都出自《天一诀》,所以万福公公根本不考虑,她与梁王学他的三招是否会有不适。同样衍生自《天一诀》的武学,却能练出迥然不同的武技,梨迦穆的剑技、万福的掌法,更不知还能练出什么?令狐家族里肯定还有人会《天一诀》,但那人的内力属阳。

铁砂掌洪甫仁心心念念想要夺取《天一诀》,却不知他曾面对的对手就是《天一诀》的传承者。

百年前的一代帝皇西日昌,以《天一诀》玩弄天下武林于股掌,百年之后都余毒未清。可是这绝世的武学本身何其无辜!世人都知道它好,武者都想占为己有,而它之所以被分割成补天和弥天,正因为它太炙手可热了。武者的贪婪、世人对权势利益的追逐,才是悲剧造成的真凶。正如《天一诀》能练出迥然不同的武技,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武道,所谓的武圣称号,不过是个虚名。

令狐团圆感叹着,突然发现窗外有人正看着她。她一惊,那人同那黑衣武圣一样装扮,掩面于斗笠之下,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一身黑衣,站在日头下也不怕晒。

“你是谁?”

那人不发一语,透过斗笠的缝隙盯着她,令狐团圆也瞪圆了眼睛。两人不知对望了多久后,那人笑了,他的唇线弧度优美,有几分薄又有几分翘,于是令狐团圆也笑了。

“你笑什么?”那人温和地问,声音低沉而悦耳。

“你又笑什么?”

那人又安静地看她,她也回以沉静。过了一会儿,那人丢给她一个铁牌,“若有需要,拿着去七月酒家找掌柜的,杀人放火、抢夺掳掠都可以替你办到。”

令狐团圆接过,惊诧地问:“什么坏事都可以办到?”

那人微笑道:“奸淫不成,你不成。”

“你究竟是谁?给我这个做什么?”

“那打伤你的人也得听命于这个牌子,换句话说,他的性命已在你手上。”

“啊?”令狐团圆惊骇,“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多活几年。”那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却叫令狐团圆觉得不寒而栗。

“我不喜欢你。”令狐团圆坦诚地道,她递上铁牌,那人却不接。

再次一笑后,他神秘地原地消失,仿佛压根儿没在窗前出现过。

令狐团圆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铁牌,长方形的毛边凹凸不平,只一面有字,一个粗陋的“七”字。她实在难以相信这块丑陋的铁牌能命令黑衣武圣,还能要黑衣武圣的性命。

令狐团圆怀揣铁牌,对着窗户疑神疑鬼地盯了半日,却给她疑对了,半夜,万福也突然出现在窗外。

他带来了雍帝口谕,命令狐团圆伤好后进皇宫见驾。宣读完口谕,万福道:“你好像知道我要来嘛!”

令狐团圆沉吟着问:“公公,你知道盛京的七月酒家吗?”

万福一怔,答:“当然知道,在北门附近,不过是一家乱糟糟的酒店,多下榻行脚商、粗夫莽汉。你问它做啥?”

令狐团圆不语,凝视万福。万福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说了实话,道:“据我所知,那地方不干净。你一个大族小姐,最好别和那些人往来,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团圆知道了,还是公公对我好。”令狐团圆转而缠着万福求教武学,后者也有心指点。

细细地说了一个时辰后,万福道:“公公已经待久了,得回宫交差。你伤还未大好,别着急练功,内力更是万万使不得。现在已经到了盛京,天子脚下,谁敢再胡来,陛下第一个不饶他!”

令狐团圆心知他肯定还未交代清楚“七月”的事,但也不便再问,两人道别相约宫中再会。

铁牌被令狐团圆包在了衣物里,放入了柜子中,很快就被她忘记。

而她似乎也被人遗忘了,在太医府寂寞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连无聊的潘静初都忘记了她,每日她只与侍女说上几句,被潘太医诊治上一会儿。

这日侍女多了几嘴,“我家小姐最近长进了,医理接连得了老爷的赞赏。”

令狐团圆无精打采地道:“只要专精覃思,你家小姐日后一定大有出息。”

侍女扑哧一笑道:“那也得玉公子天天来向老爷请教……”

“哦……”令狐团圆顿时心中不舒服。好人公子来了,也不找她说话,与她说上几句解解闷也好。

侍女自知多嘴,想要转移话题,但令狐团圆却抓着话头不放,“你别与我说你家老爷医术高超,哪个人快咽气了,被他一针就扎活了。我想知道玉公子是否又带来了什么药材,梁王那参太贵重,我暂时还啃不了,倒是玉公子的药能吃一下。”

侍女又一笑,道:“那是,我们潘家别的不多,属药最多。玉公子心细,但凡老爷话里提过,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取来给老爷。小姐你的药几乎都是他拿来的,老爷说你消受不了那么多,玉公子却说多的就入库。”

令狐团圆有些高兴了,潘微之啊就是好人,做了好事都不带吭声的。

“我得去当面谢他,什么时候他来了,你知会我一声。”

“今儿就在呢!”

令狐团圆双拳一碰,道:“好啊,撞日!”

侍女带着她去了太医府书房,书房门窗敞开,房内桌明椅净。一袭白衣的潘微之坐在左首,一身黄裳的潘静初居右首,潘怡和在前台捧着书卷解说。

令狐团圆止步于回廊,此情此景令她回想起早年和无缺听先生教导的场面。她趁先生不注意背对着他们的时候,用毛笔在先生的衣摆上画了只乌龟,而无缺惊讶地捂住了嘴。现在她后悔了,岁月一去不复返,该好好受教的时候她全调皮捣蛋了。

潘怡和说完一段后,远远见着令狐团圆站在门外发怔,他轻咳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既然来了,一并坐下听听吧,下面这段对你也有好处。”

令狐团圆进房,潘微之微笑着冲她点头,潘静初面色变幻,最后笑吟吟地请她坐在身旁。

潘怡和继续解说:“寻常人包括修为低微的武者,多用马步桩和养生桩,都是舌抵上颚、双目平视、上虚下实,而后吐纳呼吸,这是两桩通用的,方式简洁。但修炼内力到一定程度后,内力运行法和内养法比前面站桩的功效更佳,这也就是修为高深的武者多半长寿,甚至个别容颜永驻的原因。”潘怡和顿了顿,瞥了一眼令狐团圆后继续道,“绝世武学《天一诀》内有一章,名为《照旷》,可愈世间伤苦、昏默和邪失,其术理甚合医理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