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天恨海月无圆(1 / 2)

戒风流 周梦 8721 字 3个月前

令狐兄妹沉闷的时候,梁王西日玄浩正在香江大发雷霆,“那老东西死了?你们是酒囊饭袋吗?一个大活人昨儿还搔首弄姿的,今儿就死了?”

梁王来南越一路心情不佳,昨晚已经相当糟糕,而今艺水楼陈妈妈猝死,寻人的线索便彻底掐断,所以侍衞们跪在堂下都不敢搭腔。

“平镇,你与本王说说,那老东西是怎么个死法?”

幕僚平镇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他本不想开口,人死了,他也有没盯好的责任,可被西日玄浩点卯了,只得硬着头皮如实道来。

“陈妈妈被发现死在床上,浑身没有刀剑创伤,也无中毒现象,经仵作初检,疑为胆裂。”

西日玄浩更怒,“本王很吓人吗?老东西在艺水楼当老鸨也不是一天两日了,被本王说道几句就吓死于床,那她也不要混姬肆了,干脆回老家养小鸡去!”

平镇有苦说不出。西日玄浩的长相是有些“吓”人,并且能“吓死”一群女人。只要他丹凤眼倾斜,天下的女子莫不为之动容,不过他真正吓人的却是脾气。在各亲王权贵里,梁王的脾气是最坏的,又因其乃雍帝爱子,威风一抖谁人不被吓住?可西日玄浩也没说错,以陈妈妈的阅历,不会被他一吓就吓丢了性命。可陈妈妈终究是死了,胆破而死。

西日玄浩一通脾气发完,瞥着平镇道:“这事没那么巧,你一向办事稳当,可曾觉出什么蹊跷?”

平镇知道可以说上话了,当下躬身道:“在下觉着,王爷的行踪已经被地方知晓。陈妈妈虽然死了,可跑了和尚还有庙,一个老鸨也知晓不了多少,真正知晓内情的必是那行凶之人。换而言之,线索断于斯也续于斯!”

西日玄浩握拳,指节脆响。平镇止语,西日玄浩冷冷道:“继续说!”

“是。”平镇慎词而言,“香江位处陈留、望舒两地之间,历来是潘与令狐两大世家的争锋之地。王爷直下南越,路经陈留未停留一时半刻,直奔香江夜宿,昨夜只召见了陈妈妈一人,次日陈妈妈即亡,能消息如此精准、动手如此迅捷的非潘即令狐。在下斗胆妄言,两大家族必有一族知悉琴师下落,知情者得知王爷召见陈妈妈,便杀人灭口,而从杀人的手段上,又可见此水很深。”

西日玄浩却莫名想起那刁横少女,除了陈妈妈,在香江他只见过她。可西日玄浩耻于启口,他心下又不禁烦躁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潘家如何,令狐又如何?敢在本王面前耍花枪的,族灭亦不可惜!”

平镇不敢接口,此等狂言,也只有西日皇族的骄子才能无所顾忌。狂言既出,不会空穴来风。平镇隐约觉出,西日玄浩来到南越或许有更重要的事儿。

“摆驾陈留!”西日玄浩起身,众人刚应,他又回过身来,“平镇,查,艺水楼归属何家?”

平镇连忙答:“这个我已查过,艺水楼二十年前就属望舒令狐。”

西日玄浩顿了顿,平镇谨慎地问:“王爷改道望舒吗?”

“不!”西日玄浩冷笑道,“一家家来,先去陈留!”

平镇暗叹,他追随梁王多年,在外人看来似梁王行事莽断,多靠他这幕僚献计献策,实则不然。就刚才一事,他已然不如梁王了。

“走!”梁王拂袖,众人急急跟上。平镇紧随梁王身后,望着梁王挺拔的身影,心下再叹,说到底还是雍帝最有眼光。

不久后,陈留潘家便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每个世家都会养一些庸碌无能之徒,潘系旁支有个叫潘徽之的年轻人,正是其中代表人物。潘徽之的辈分同玉公子潘微之一样,为人处世却与玉公子有着天壤之别。他从小娇生惯养,成人后不文不武,只会饱食终日。好在其父潘岳治家严苛,潘徽之自小被骂多了,胆子很小,倒没做什么骄奢淫恶之事。不中用就不中用吧,时日久了,潘岳恨铁不成钢的心也没了,可没曾想,偏偏梁王驾临陈留的时候,潘徽之却干了件令潘氏脸面无存的丑事。

梁王一行纵马而来,急停潘氏门前,梁王的坐骑御赐宝马红玉骝一声长啸。那红马黑鬃黑尾极其神骏,一路急行跑到终点正高兴着呢,就吼了那么一嗓子。西日玄浩本来是不高兴的,见红玉骝这么欢快,他的心情稍好了一些,却听到潘家的高门内传来一阵惊恐的喊声。

“来人哪!快来人哪!老虎来了!天啊,怎么会有老虎!你们快点儿把老虎赶走!”

潘岳的老脸顿时煞白,跟在他身旁的一众潘家族人也慌了。有人对潘徽之使眼色,有人着急下跪,有人与潘徽之解释,那不是老虎是马,是一匹极其罕见的宝马。

梁王不悦地下马,又听那人在喊叫。

“你们别骗我了!那怎么可能是马?本公子难道没见过马吗?那声音怎么可能是马发出来的?”声音渐远,有人拉走了潘徽之。

此时,潘岳等人全数跪在了梁王脚下。西日玄浩握着马鞭冷笑道:“那人是谁?潘家的公子?陈留潘家的气数快尽了吧?”

“惊扰殿下,恕臣死罪。”

潘岳不开口也就罢了,西日玄浩也就冷嘲一句,他这一开口,倒又惹恼了西日玄浩。

“就凭他?惊扰?潘岳,你老糊涂了吧?”

潘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西日皇族中,就属梁王最难伺候。

潘家人都噤若寒蝉的时候,跪在后面的潘微之对西日玄浩一叩首,起身往内而去。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平镇立时会意,发问道:“你又是何人?梁王在前,敢犯大不敬之罪?”

潘岳额头冒汗,潘微之素来行事端稳,为何在这节骨眼儿上跟着犯傻?却听潘微之温和作答:“禀梁王,在下潘微之,适才那人乃微之痴弟,今日他为殿下神骏所折,已吓得不成人形,若他又知神骏乃殿下的宝马,必定吓得魂魄出窍,恐性命不保。殿下英武,微之更不愿痴弟性命坏了殿下英名。”言毕,潘微之又跪下叩首。

西日玄浩冷笑一声,潘岳只当潘微之性命危也,不想西日玄浩望着潘微之却道:“南越玉公子,倒也不坠潘家名号,你去吧!”

潘微之拜谢而去。

平镇无语,“吓死人”恰好点中西日玄浩心结,而敢在梁王面前不亢不卑又投了他的脾气。这潘家的两位公子,一正一负,倒搭配得有点儿意思。

潘微之心裏其实也捏着一把汗,他刚才在赌,梁王不会与潘徽之那样的蠢货计较,也不愿乐见那样一个蠢货先被宝马吓坏了,又被梁王吓死了。这事是潘家的丑闻,但继续下去,又何尝不会对梁王造成负面影响?梁王吓死一个家族废物,这话也不好听。事实证明,潘微之赌对了。

潘微之一边往徽之屋里赶,一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潘徽之指马为虎很荒诞,一般权贵碰到这样的事儿,也只能是嘲笑一番,不会太在意,但梁王出口就是陈留潘家的气数,当潘岳请罪时,梁王又骂潘岳老糊涂。只是潘徽之一人出丑的事,与潘家族长老糊涂有何关联,哪个家族不出几个不肖子弟?这显然是梁王对潘家有着不满。

想到此,潘微之心下更惶。他在那种情形下出了头,居然没有获罪,还被梁王轻轻放过,可见梁王果然与众不同。西日皇族能在一统天下后巩固皇权,不是接班人运道的关系,以一子就可见全族气度,强势血脉、清醒头脑,还将持续几代。

这厢不提玉公子如何抚平潘徽之所造成的惶恐,那边西日玄浩又在大放厥词。

“都说氏族金贵,祖荫庇佑仕途风顺,位居高官的尸餐素位,窝在地方的鱼肉乡里。本王前年听闻陈留有一位姓战的士子,就曾这样感叹过:氏族啊,就像高山上的草,即便再低矮都长在山上,而平民即便是高耸乔木也长在地上,无法与高山上的小草比高。今儿本王算见识了,还真有这样的草。”

潘岳额头淌汗,他年老肤皱,汗流得很慢,“潘岳教子无方,请殿下恕罪。”

“哼!”西日玄浩端坐堂上,俊美的面容毫无表情,“本王此次来南越,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托我给你捎句话。”

潘岳等人又跪了一地。

“他问你,你家还有几个闺女没嫁?”

潘岳的心顿时冰凉。雍帝元年和四年两次选秀,潘家都没能选上,如今到了七年,将进行第三次选秀,潘家上下都在为此打点。显然雍帝嫌潘家动静大了。

“老臣……老臣……”

“不用答了,父皇不要你答,他要你清楚,明白了吗?”

潘岳心寒,雍帝的意思就是三个字:你没戏!

西日玄浩把明面上能说的话都说了,就瞥了平镇一眼,后者立刻接了话题,开始询问陈留事宜。平镇随行之前,早把准备工作做齐全了,问起来是有板有眼,这场面上的话,倒逐渐让潘岳定了心。他在陈留郡守的位置上待了三十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极其称职,所以地方上的事他不怕问。

两人一问一答间,西日玄浩则高高在上地打量起潘家正厅的摆设。先前他一路进入潘府,就感到了南北豪宅风格上的截然不同。盛京的宫殿固然华美大气,但南越的大宅另有一番风致。南人多讲究住宅与山水景致的自然融合,傍水建瓴,九曲回旋,以幽雅见长,不经意间处处透出玲珑心意。厅堂的布设虽脱不了明正肃穆,却仍然带着南越的柔和气息,从窗格到雕饰,由色彩到采光,都如同适才门前的那位玉公子,外柔内韧。天下四大世家、世家的四大公子,南越占二,也是有道理的。刚强易折,柔韧方可承载世代。

平镇终于把场面话问完了,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来了句:“昨儿殿下与我等夜宿香江,一早却触了个霉头,艺水楼的老鸨死了。这香江潘老可熟?”

潘岳一愣,他的表情被西日玄浩看得分明。

潘岳迟疑片刻,斟酌道:“老臣愧为陈留郡守,必会严查香江之事。”

西日玄浩心下冷笑,潘岳老儿倒也机警,凡事先认错,也不狡辩,香江位于陈留和望舒之间,属于两管又两不管地带。

平镇又转话锋,“这不过小事一桩,此番殿下巡视封地,借助潘老的地方还多着,还望潘氏上下鼎力相助。”

“是极。”

夜幕降临,陈留郡暂归平静,灯火似与往日一般,火红又鼎盛。香江对岸的望舒郡也灯火闪耀,毫不比陈留逊色。南越最富裕的两郡又迎来了一个福祸难测之夜。

无缺早早就被小厮唤走,令狐团圆独自用了晚膳后,寻思多日未曾请安双堂,便从侧门溜进了主宅。这事也就令狐团圆做得出来,寻常人哪有大白天不去,夜里吃饱了饭才想起去见见老父老母的。令狐团圆不寻常的地方还多着呢,按说自己家的小姐,正门不走转走侧门也罢了,可好好的路她不走,仗着身法极好,她却飞檐走壁。

令狐家的宅子和潘家风格接近,亭雅廊曲,有阁有池,戚夫人作为令狐家的主母,她的院落自然位居主宅中央。

“娘!”令狐团圆跃进窗户。

令狐团圆突然出现在戚夫人眼前,夫人已见怪不怪了,“团圆来啦?”她笑吟吟地伸出双手,拉着团圆坐下。

“四姐!”戚夫人房中另一位少女起身招呼。

“海岚。”令狐团圆也打声招呼,却没起身。

令狐海岚默无声色地又坐了回去。她比令狐团圆小两岁,同为庶出,同受戚夫人呵护,可她在令狐家的地位却远比令狐团圆高。有令狐团圆这样一个姐姐在前面揽下无数“恶名”,文静和顺的妹妹轻易就能获得众人的好评。

“让娘看看,团圆这一阵又标致了!”戚夫人感叹着,“也不知哪家的儿郎有福气娶到我的团圆!”

换了别的少女早羞红了脸,或是钻进母亲怀中撒娇道“女儿谁都不嫁,要一辈子陪着娘,留在娘的身旁”,可令狐团圆却笑道:“娘,您说反了,您该说,不知哪家的儿郎上辈子没积好德,把我这个祸请回家供奉了。”

戚夫人开怀而笑,“你这个孩子啊!”

令狐海岚注视着自己的姐姐,完全没有大户小姐的淑雅,坐姿率性随意,言语也不正经,偏生主母就是疼她,既不要她每日请安,也不在意她口无遮拦。从小她就爱惹是生非,戚夫人和父亲却从来都不曾怪罪于她,也就是她把管家推下了湖,这才把她安置去了别院。

有时令狐海岚也挺羡慕她的四姐,可以不上学堂,不学女红,会耍弄拳脚,能独霸一座别院。同样是庶出,令狐海岚却得恭良贤淑,行事处处谨慎,听不得一句别人说五小姐不是的话。

令狐团圆在戚夫人房中大大咧咧地吃了几口糕点,喝了一肚子茶水,又风风火火地跑没影了。戚夫人望着她的去向,对令狐海岚叹道:“什么时候她能跟你一样叫娘省心了,娘这一生心愿即了。”

令狐海岚心道:怪只怪娘您从前就不约束她,才任她长成今日模样。但这样的话令狐海岚永远都不会说,因为她是令狐家族端庄的小姐。

令狐团圆潜身于夜,如一缕幽烟,身形诡谲而轻灵。她顺着房檐蹿上滑下,倾听着下面的动静,来确定令狐约的位置。不在寝室、不在书房,不在厅堂、不在侧厅,最后令狐团圆轻巧地落于祭堂门口。祭堂上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那是为令狐家族付出一生心血的令狐族人。

令狐团圆刚想举步,就听到她父亲令狐约的声音,“你一直知道的,你这个妹子师承梨先生,连梨先生都无法压制她的天生性情,这些年她越发不像我令狐家族的女儿,你叫为父如何将她许配出去?无缺啊,其实我是想养她一辈子的。”

令狐团圆心惊,屏息聆听。

无缺道:“我又何尝不知,团圆是我令狐一族极重要的人。”令狐团圆更惊,只听无缺顿了顿,又道,“可是纸包不住火。令狐家有这么一个女儿并不是秘密,迟早各大世家也会知晓。我与微之交往多年,从不曾向他提起团圆,可如今我不得不提。今年团圆已经十六岁了,这时候如若还不放出风声,日后等她年纪更长,外人会如何看待我令狐家族,如何看待团圆?与其日后落人话柄,不如今时抛给微之看看。若能玉成其事,以微之性情必会善待团圆,如若连微之都不成的话,往后便遂了爹的心思,我们养团圆一辈子。”

令狐约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是早打定主意,养你妹妹一辈子了?”

无缺坦然,“与父亲想的一般。我只愿她这一生快快活活地做我们令狐家的小姐。”

令狐约叹:“为父错怪你了!”

令狐团圆忽然想起了关于她身世的传言。叶氏本不被令狐家族接受,令狐约以她怀有身孕为由纳之为妾。叶氏虽成为令狐妾室,但流言不绝,有下人泼污,说叶氏怀的并非令狐血脉。难道她真的不是爹的骨血?所以无缺才说那样的话?

“无缺,你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弟,可惜他三人皆是庶出,唯有你是我令狐约的嫡子,所以我寄望于你远多过旁人。当日我气你拿团圆为由拒婚,而今看来是为父考虑的没你周全。你的婚事为父不会催你,但团圆与潘家公子的事情,为父就依你的意思,一试便是。对我们令狐家族而言,成固然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不成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这事反倒成了潘家的难题,潘岳是个念旧的人,潘家玉公子与你一样,自小就被寄予厚望。在外人眼里团圆是不配他的,可你我心知肚明,‘娶妻当潘’的潘家打着灯笼都寻不着团圆那样的媳妇。若非玉公子,为父还不肯呢!”

无缺却摇头道:“父亲,昨儿我还这么打算着,但今日却改了主意。”

“哦?何故?”

无缺望着台上牌位,沉声道:“长年以来,我令狐家族的族人心裏想的装的都是‘令狐’二字,我们何时真正为自己活过?今日早晨,我忽然想明白了,我自己可以这样为令狐活着,但我不能勉强团圆为令狐活着。她不想嫁人,即便对方是名门贵族、四公子之一。她没有生为令狐死为令狐的觉悟,她有的只是不叫师傅失望、不叫您难堪、不叫我们太为难的心思。这十几年来,她表面上看似嘻嘻哈哈、顽劣任性,可又有谁真正了解她的心思?换了我,绝做不到跟随梨先生那样的人学艺,回家后还调皮捣蛋,跟个无事人似的。”

令狐团圆心有戚戚,以往她只道三哥待她好,也就是照顾她衣食无缺,整日与她逗笑,却从来不知三哥对她如此上心,竟将她的心思琢磨了个透。

“其实我不对微之娶她抱很大希望,提她的名字,只是想让她早些明白,她是令狐家的女儿。现在我知道是我愚钝了,她不是令狐明远,也非令狐海岚,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令狐团圆。”

那四字“独一无二”叫令狐团圆心悸。她是不幸的,年幼丧母,师傅又是个冰人,她又是幸运的,父慈母善,还有个用心良苦的哥哥。她是不是令狐约的亲生女儿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拥有比亲生父母、同胞兄姐更宠溺她的亲人。

就在令狐团圆心潮起伏的时候,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她脚下蹭啊蹭的。她一惊,还未抬脚,大白就“喵呜”一声。令狐团圆知道事情不妙,顾不上大白缠腻,拔腿就跑,嗖一声飞出了丈外。

无缺不疾不徐地步出祭堂,抱起大白。令狐约跟在他身后,失色问:“团圆来过了?”

无缺点点头。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们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无缺摸着大白的耳朵,答道:“在我顿了顿,说‘纸包不住火’的时候。”

令狐约责道:“你为何提示得如此隐晦?”

无缺道:“我就在那时候感觉到她来了,若非她呼吸明显改变,我还察觉不了。又不知她先前听进多少,只好顺着父亲的话,说些我本不打算说的话,好叫她明白,她是我们最疼爱的人。”

令狐约一怔,半晌才道:“你呀……”却又说不下去了。

无缺伫立在幽暗的花影中,斑驳的月光下,眼神深邃至极,他缓缓道:“我是知道的,我是令狐优渥。”

令狐约凝目而望,他的这个宝贝儿子,岂是“优渥”二字能概括之?

大白很合时宜地发出一个满足的声音,“喵呜!”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回廊,迎面急匆匆而来的是外事主管令狐立秋。见他表情,令狐约知道有大事发生,连忙示意去书房。令狐无缺原想告退,令狐约却命他一并来听。

三人进了书房后,立秋详细地将香江艺水楼的事情说了,“如今梁王去了陈留,不日定会来望舒。”

令狐约问:“你知道梁王问了陈妈妈些什么吗?”

立秋擦汗道:“就是不知才惶惑。”

令狐约盯着立秋看了一会儿,道:“陈妈妈的身后事有她的家人操办,你另选个可靠之人掌管艺水楼。梁王如若再来,该如何就如何。”

“是。”

令狐约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发问:“别是我们自己人动的手吧?”

立秋惊骇,“怎么会?怎么可能?”

令狐约沉思道:“我想我们令狐家的人也没那么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暗地里仔细排查一遍。如若真是我们家的蠢货,那就严惩不贷了!”

“我明白了。”

立秋走后,令狐约对无缺道:“今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梁王无端来到南越,陈妈妈死了,潘家至今未对亲事表态,都是问题。”

无缺叹了声,道:“别是为了团圆的母亲而来就好!”

令狐约却道:“肯定是为她而来。一转眼团圆都十六岁了,无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缺不接话茬儿,令狐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苗小枝嫩的时候不好折取,等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后,移栽就安稳了,可叹我还想它庭院深深。”

“父亲……”无缺动容,大白迷糊的猫眼睁开。

令狐约冷冷道:“但我不会叫他们得逞的。令狐家族没别的执念,唯有一样永不放弃,我令狐约亦是如此——守信重义!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若真有一日要对簿公堂,我定会叫他们哑口无言,从此绝了念头!”

无缺想了想问:“那究竟是谁杀了陈妈妈?”

令狐约从冷笑变为嘲笑,“你能吓死一个人吗?”

无缺恍然。凶手无论是谁,都与梁王脱不了干系。凶手直接杀人,梁王是间接杀人,梁王导致陈妈妈猝死。无缺凝望其父,令狐族长到底是老谋深算,叶氏之事也早准备好了对策,倒是自己白操心了多年。

告别父亲,令狐无缺抱着大白去了别院,却是人走院空。大白见到了目的地,溜身跳出主人怀抱,将身子一团,蜷睡在熟悉的床上。

“替我守着!”无缺说完退出房,轻轻带上门。

关于令狐团圆身世的流言,以前她只听下人闲语过一二,今晚她亲耳听见了父兄的对话,这令她无法再装作不闻。生母叶凤瑶已故,梨迦穆当日曾言世间最疼爱她的人已经不在;年少的团圆将信将疑于有关叶氏的传言,却被父母兄长的宠溺包围;疑团重重,如今又多添一个,什么叫令狐家族极重要的人?分明有着身世问题,却被说成重要。

令狐团圆跑出了家门,往香江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慢,没有失魂落魄,只有一肚子烦闷。他们打算把她的秘密永远埋藏于祭堂之下吗?

算了,就让他们烦恼去吧,令狐团圆想明白了,聪明绝顶的人容易变成秃子,头脑简单的人容易得到快乐。她现在就一个目标,早些出师,再让梨迦穆折腾下去,只怕终有一天她也成了冰人。想到此,令狐团圆打了个寒战,随后她身形化风,向香江疾驰而去。

夜已深,香江卸了艳妆,只有寂寞的琴弦偶尔低吟一两声。令狐团圆跑到香江前,停住身形。再往前就是声色人家,她无事跑到这儿来也不合适,又不去见师傅,没必要穿越香江。可她并不想回去,因为已经出来了,大白也肯定赖在了她的床上,所以令狐团圆就找了棵树,挂在树上面了。她荡着腿,斜视香江,繁华落尽是沧桑,艳词靡音唱到头都是孤寂,然而却还有无数人羡慕着这醉生梦死的日子。

令狐团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觉。当清晨的曙光映照她的面庞,她懒懒地睁开双眼;当早起的鸟儿在周遭啾啾,她觉得有点儿烦;可当某家姬肆的无良琴师早练时,她终于忍不住弹身而起。

“扰人清梦!”令狐团圆轻盈落地,再一听却觉那琴声悠扬,曲调不俗。她虽不习乐艺,但出身贵族,耳濡目染的琴棋诗画不少,无缺还会吹笛子,所以她也有些品评之力。

寻着琴声,令狐团圆停留在一座水坊下。此时的香江只有早起的杂役粗仆,人影不多。令狐团圆也没有上楼一睹琴师风采的雅兴,只是听听罢了。琴曲铮铮,与香江的柔美之音大相径庭,乐音韵长,仿似道不尽琴师生平坎坷。美中不足的是,和弦部分很单调,好像琴师单手所奏。

一曲罢了,令狐团圆转身而去,却听得坊上一粗仆大嗓门儿道:“叶琴师,水开了,给你送茶要不?”

叶琴师?令狐团圆心裏顿时打了个结。

“多谢了。”姓叶的女琴师柔声答谢。

令狐团圆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离开。天底下姓叶的琴师多了去了,如果每个她都好奇,那好奇得过来吗?

就在令狐团圆转身的时候,那叶琴师突然拔高了声调,“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叶琴师,你在说什么?”粗仆不解。

令狐团圆定了定,而后旋身直上楼阁,将粗仆吓了一跳。

叶琴师含笑道:“来者是客,阿二,你去送茶来。”

阿二应声而走,令狐团圆凝望叶琴师,只觉她气度不凡,却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见叶琴师一袭蓝衫,身材高挑,年约三十至四十之间,肤容保养得极好。她伫立阁上,一手抱琴,另一手长袖及踝,身姿极美。

“姑娘适才逗留阁下,听我一曲却又不发一言悄声离去,不知是我的琴曲不佳还是姑娘不愿与姬肆之人交往?”

令狐团圆不想招惹是非,但若是非主动惹上门来,她也不惧,她笑言:“琴师不仅艺佳,人也好,在姬肆,琴师这样的人可不多!”

叶琴师莞尔,令狐团圆是在说她琴弹得好还身怀武功,这样的人为何在姬肆生活?

“只要心中有琴,哪里生活都一样。我在香江这几年一直没觉着不好,倒是见着许多人不好,难得今儿遇上姑娘这样的,也是有缘,敢问姑娘可会抚琴?”

令狐团圆摇头,“不会。”

叶琴师神色不改,依然柔柔笑道:“可我见姑娘却有一双天生弹琴的妙手!”

令狐团圆左右看看自己的双手,没觉出比旁人的好,“哪里好?”

叶琴师上前一步,凝望她的手细细解释道:“你看你十指纤长却非柔荑,指甲圆润却不娇脆。这样的一双妙手却不会抚琴,真是可惜!”

令狐团圆又看叶琴师抱琴的手,正如其言,指长且指甲饱满,整只手透出说不出的美感。可手好就一定要学琴吗?

“倘若姑娘愿意,我可授姑娘琴艺。”叶琴师语带诱惑。

“哦,谢谢,我想我不适合。”令狐团圆的生母叶氏是位琴师,所以眼前这位同样姓叶的琴师叫她心生警惕。

“难道姑娘瞧不起香江琴师吗?”叶琴师微嗔,以她的年纪别有一番成熟美妇的风韵。

令狐团圆可不会顺着她的话头说,她反问:“难道琴师每回逢人都要先看看手,而后收为弟子传授琴艺?”

叶琴师莞尔一笑,令狐团圆已打算闪人。这时粗仆阿二却送上了茶水,叶琴师打算将琴放下,阿二连忙道:“叶琴师你手不方便,还是让阿二来吧!”

令狐团圆的目光又投到了叶琴师长长的衣袖上,她终于发现这叶琴师究竟哪儿不对劲了,她竟然少了一条胳膊,那只长袖管空空荡荡的。她顿时心生恻隐之情,一位优秀的琴师却只能单手抚琴,难怪先前她听着和弦单调。

阿二伺候完茶水又下去了。令狐团圆回过神来,正要告辞,叶琴师却问:“姑娘有兴趣听一位叶琴师的故事吗?”

令狐团圆的腿僵住了。

“许多年前,天下有一位了不得的女琴师,她姓叶名凤瑶。”叶琴师打量了一眼令狐团圆,“姑娘站着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