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团圆知道,此刻问他武圣是否出自嵩山,已经没了意义。万福既说嵩山派将灭,那就是板上钉钉。何况重要的不在武圣身上,而在背后的主使,无论梁王还是万福,都始终不提“秦王”二字,这其中的顾忌不言而喻。
她望着万福,再次感到自己拙嘴笨腮。这“勾搭”人果然是门大学问,比习武更难,得先熟谙对方性情才能勾搭。可万福时而调侃时而阴森,性子变化无常,如同他的身份一样,既是当红宦官又是顶尖高手,要她当他是公公,还是高手呢?而最关键的是,他是师傅的故交还是敌人?
一直沉默的梁王突然发问:“她师傅是什么人?”那日在潘家水榭,梨迦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万福轻叹一声,“殿下,他是你的皇叔。”
令狐团圆一惊,终于从万福口中证实了梨迦穆的身份。西日玄浩默然,他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在此,只有西日皇族的男人才能那般清贵。
万福下面的一段话更叫两人屏息,“西日迦穆,他是你父皇的异母幼弟,而他的母妃就是梨妃,早年间大杲最美丽的女子。自古红颜多薄命,梨妃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穆王爷因此生性冷僻。他继承了梨妃绝世的容貌,但这容貌却给他带来了无休止的烦扰。殿下,你自小受陛下宠爱、母妃疼爱,可谓天之骄子,所以你无法想象穆王爷是如何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的。老奴只说一件事,当年浏王意图猥亵穆王,被年仅九岁的穆王一剑刺了个透心凉。西日迦穆,那是老奴除了陛下之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的年纪差老奴一大截,这杲中第一高手定然非他莫属。在武道上,他是老奴见过的天分最高的人。”万福转而厉声道,“此乃禁中语!你们只要记得,那人是你们一个人的授业之师,一个人的前辈高人。”
令狐团圆当即点头,西日玄浩又复沉默。
营地厨子送来了米粥和热水,三人各吃,三般心思。令狐团圆没问到娘亲,梁王不知黑衣武圣身份,万福则在思虑,梨迦穆被他打了一通,还会北上吗?
桐西的吃食粗陋,令狐团圆养刁的嘴抿了几下,却见梁王用得面不改色,她便勉强咽了下去。见她情形的万福柔声道:“令狐小姐啊,看来你父亲确实疼爱你,没叫你受过穷吃过苦。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听公公一句劝,你得多吃点儿苦头,这样日后才能有大出息。”
令狐团圆一怔,她没摸到万福的秉性,却被万福看透了自己。再见梁王又盛了碗米粥,埋头继续吃,她突然明了,同样从小娇宠,梁王实则比她更能忍。“多谢公公提点!”令狐团圆埋下了头。
她努力吃干净了一碗粗粥后,万福微笑着对她道:“好孩子,公公就破例再说一段禁中语!”
令狐团圆立刻放下了筷子,安静地聆听。
“公公知道,那人是断不会与你说半点儿有关你娘的事,但公公可不是那人。”万福带着一抹古怪的笑容,道,“你娘啊,是公公我至今没看明白的人,不过她有一点却是公公最欣赏的。”
“是什么?”
“那就是和公公我一样啊!”万福又开始调侃,“你娘和公公我好生相像,我们都是其貌不扬,放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人,可一笑起来,你娘就是绝代佳人,公公我就风华冠绝盛京。”
令狐团圆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什么禁中语?万福既狡猾又臭屁!
“唉,你还太小,不懂欣赏公公!”
无缺在州府的墙下巡视,他发现墙外的武者数目飞速减少。他修匿气之术日久,修为在他之下的武者,三丈之内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来敌退却是一件好事,但无缺却更加忧虑。此消彼长,桐山城压力小了,即意味着梁王那里的压力倍增。
无缺回到关押王氏的小房前。其实最早确定王氏不对劲的并非令狐团圆,亦非梁王,而是无缺。当王氏携丫鬟来侧厅照料沉睡的令狐团圆时,无缺与她对视了一眼。优渥公子的眼力虽然没有万福老道,可优渥却是一位翩翩美少年,王氏对他流露出了些微的羡慕,这些微的羡慕,即令无缺察觉出王氏的不妥。王氏不具武功,所以无缺只是留意而未言说,一直等到王氏自己跑来对梁王说了,无缺也不用说了,带着令狐团圆去看了王氏的一笑。
无缺再次伫立于小房间窗外,面朝北方。雨停而未见彩虹,难道要人自己在心裏架一道彩虹吗?他的嘴角勾起一缕极淡的嘲笑,此地乃山城桐山,而不是他的家乡望舒。
他就带着那样的笑容,突然闯入了身后的小房间,截住了行刺王氏的剑客。那剑客趁顾侍衞带人出州府查看,州府里守备短暂空虚,无视小房间外伫立的无缺,从另一扇窗户悄然潜入。
王氏惊呼一声,一道红影无声无息地挡在她身前。王氏不懂武学,只闻另一人低斥一声,道:“找死!”可这一声之后,静悄悄的红影却爆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而口呼“找死”的人却倒了下去。她在无缺身后完全看不清两人是如何交手的,只见一阵血雨伴随着巨响激散开来,血雨斑斑点点布满了一半的房间,王氏吓得昏了过去。
无缺缓缓抹去面上溅到的血珠儿,顺手带走了那抹淡淡的嘲笑。地上的死者尸身残缺,比洪甫仁的下场好不了多少,死者只有头颅完好,蒙面的黑巾在死前脱落,露出了惊骇恐惧的表情。他到死都无法相信,他居然丧命于一个修为低他一级的少年掌下。倘若令狐团圆在场,定会认出来,死者正是她激战不敌的嵩山剑客。
令狐约很快率人赶到,令狐族人二话不说立即清理血场。当顾侍衞赶回,他听闻的就是刺客来袭,令狐族人合力毙之,将来敌捅成了马蜂窝。因为是令狐约亲口所说,顾侍衞毫不怀疑。
桐西营地,令狐团圆寻对了万福的兴致所在。
“我曾以为我师傅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他的剑天下无敌。可那日公公走后,师傅亲口与我道,十二年前他不如你,十二年后依然差你一点。我师傅要么不说话,说的就都是金口玉言。”
万福微笑颔首,那人素来冷颜冷语,亲近极难,只是不知他如何会调|教出这么一个徒儿?
“公公手无寸铁与师傅交战,师傅却道公公最擅长的还不是拳脚,不知公公最厉害的是什么功夫?”
万福一本正经地道:“公公嘛,最擅长的功夫自然是伺候人。”
令狐团圆苦着脸道:“公公糊弄我。”
万福忽然心生感慨,他从小入宫修得一身本领,却束缚于宫廷,觅不到中意的年少才俊传授衣钵,不似梨迦穆一收就得一双天成美玉。刚才令狐团圆的走剑已初具剑师风范,想来优渥也差不到哪里去,两人才多大的年纪?比武艺,他是胜了梨迦穆,比徒儿,这辈子无望。
“公公!”令狐团圆豁出去了,打算去捉万福的手来摇。
万福伸出手,用三指掐住她的黄手提到眼前,温和地道:“好孩子,今儿单凭你死不放手,公公就该嘉奖你。公公教你三招,好叫你明白,这世间不是以修为强弱决断武力高低的。你俩都仔细看好!”
梁王凝神观望,只见万福松了指头,令狐团圆的黄手落下,黄手只落下三分,万福又用三指掐住她手腕,“这叫兰花指,看似寻常,武林中人会的还不少,可要真练对了,公公保管你能空手入白刃。”万福又松了指,令狐团圆缩手,还没缩回到腰旁,就又被掐住。令狐团圆看得清楚,他后发而制人,每次都精准地掐在她的脉搏上。武者一旦脉搏被制,至少一条胳膊废了,再厉害就是一半身子动不得,如若万福那个级数的高人发力,估摸她一身的内力都提不上来。
“三指合力,聚焦一点。”万福又来了一次指掐黄爪。
“我明白了,那把刀就是被公公这样掐断的。”
万福瞅着她的手笑道:“兰花指最难大成,不过我看你指长,练起来容易。你平日里,吃饭穿衣都翘翘指头,等到什么时候不翘指头也能掐准了,就成喽!”
令狐团圆明白,想要真正大成还需要眼力和手速,世间武道皆如此,最简易的招式往往最难练就。只是老翘着兰花指,未免有点儿恶心吧?
“弹指!”万福顺着掐势,又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令狐团圆顿时惊觉手腕发麻。
万福掐指在半空虚弹,“一指弹点,二指弹纵横,三指弹气场。”他在令狐团圆手腕上的是一指弹点,在半空中紧跟着二指弹出,一股风便似刀片,从下往上斜穿透了医帐,在帐顶留下一道口子。当万福将拇指扣在三指上,却迟疑了,“这个气场一出,我们就得挪地头了!”他的气场一出,哪怕再弱,医帐都受不了。
令狐团圆心领神会,“我猜测,三指弹就是全身之力灌注于三指之上,又分三路纵横交错形成气场。”
万福在心底再次感慨,有徒如此,换了他也甘愿一生待在翡翠玦。
“你的指头太长。”西日玄浩冷冷地指出。
“哦,也是。”令狐团圆琢磨,指长于兰花指是优势,于弹指却成了劣势。兰花指是借助内力而发,弹指却是内力借了指头而出,就如同投掷,短粗木板当然比长条木板更好扔。
万福默然,他看着梁王出生,看着他成长,却不如雍帝看得通透。世人皆知,雍帝在诸多皇子之中最爱梁王,因为梁王不仅酷似他,并且直性勇烈。曾有官僚暗议梁王不具储君之相,乃一介莽夫。万福虽没这样想,却也觉得梁王难成大器,只是但凡雍帝喜爱的就是他万福所爱。对于梁王,万福一直视他为一个被宠坏的皇子,如今看来,非也。
山崖上他看得一清二楚,梁王在危急关头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令狐团圆不能拿来当挡箭牌,这不是道义问题,而是情势判断,同舟共济之下,保全同伴才是保全自己。万福没有为梁王解决那把飞来破刀,就是想叫他吃点苦头、得点教训。他的兄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他若再没有觉悟,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梁王。雍帝不可能庇护他一辈子,万一来日形势不好,没有觉悟的梁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雍帝的眼光比他好,此刻他信服了。或许正是由于梁王的直性,他才可能在武学上走得更远。令狐团圆的资质优厚,还有一位了不得的师傅指教,她的武学领悟高,直叫万福感叹,可是梁王却叫他缄默。没有梨迦穆那样的武学宗师执教,梁王却能先一步看出兰花指与弹指的不同。
令狐团圆揣摩了几下指头的内力走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功夫,她先记下便是。她双手兼武,日后一手持剑一手玩指,对她来说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公公,那第三招是什么?”
万福回过神来,柔声道:“你既然师从那人,武学心法练的定是《弥天诀》。其实这门心法本来就是以弱胜强、以下克上的。你且看好了,第三招,嘿嘿,乃公公我自创。”
两人只见他双手合到身前,却是十指交叠,叠成寻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如盘蛇又似重门,似繁复又暗合奥理。他十指叠成之后,一股凌厉又骇人的内力顿时充斥医帐,似要掀翻帐子。
“这叫叠结手印,汇聚浑身内力制造出势不可挡的气场。十指交叠之后,硬将原本的内力提升两至三倍,当你们碰到强过自己的对手,可用此招一决生死。说一决生死是此招一出,将抽空你们浑身的内力,短时间内你们会无力再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所以,这也是不到生死不用的招。”
万福散开手印,又缓慢地重结三次,让两人一一记熟。看着两人拆指叠指,他又叹道:“这只是叠结手印,真正的手印是缔结手印。缔结手印已经失传,我几十年搜寻《天一诀》、《补天诀》和《弥天诀》,都未能找到缔结手印的功法,那个才是真正以弱胜强的手印,不知前辈高人是如何练就的……”
令狐团圆熟悉着手印,手上的伤药粉末抖落一地,“公公啊,你已经很厉害了,要那么多手印干吗?我看一个就够了。”
万福释怀一笑,又将三招的内力用法细细说明,“以你目前的修为,这招一出,便是铁砂掌重生,再对上你也是死路一条。”
“公公,这招叫什么名字?就叫叠结手印吗?”
“嗯,这叫万福朝宗!”
令狐团圆实在忍不住,喷出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