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点心思无处放(2 / 2)

戒风流 周梦 5910 字 3个月前

令狐团圆屏息静听,《照旷》不在《弥天诀》内,但听潘怡和这么一说,肯定是重要无比的篇章。

“老夫阅览群书,也请教过皇族众人,只寻到一句话与《照旷》有关。‘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这可能并非《照旷》,但这段话却提点了医理精髓。人都会死,只有天地长存,内心若坦荡,就如同拥有天地。武者的体内气脉何尝不是一片天地,武者的武力也受此影响,只有足够坚韧的气脉,才能修习出强大的内力。

“老夫就此推测,照旷应是一门比内力运行法和内养法更高明的修生之术。但凡内修,都会气存丹田。意守丹田几十周天后,内力充实到一定的程度,就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即沿脊柱上行,若行到某处停下,不要用意念勉强向上导引,待丹田力量继续充实,自然渐渐上行。如果上行到玉枕关再停下来,内视头顶就可以通过。呵,内视还需要武者的修为达到相当程度,这个,静初你就暂且忽略。”

潘静初嘟嘴后点头。

“停滞和内视都可查明体内不足,之后吸气绵绵、呼气微微,使气在体内运转,达到心息相依、意气相随的地步,逐渐起到强身治病的效果,这应该就是照旷!”

令狐团圆不禁赞叹,潘太医好生能耐,竟推测出了《天一诀》。《天一诀》也真是玄妙无比,在医师眼中,它就是治病救人的宝典。

潘怡和又详细地解释了一番,他的用意令狐团圆心领神会。她该离开太医府了,以后的推宫过穴,她可以自己用照旷替代。

西日玄浩的肩伤已不碍事,又骑上他的红玉骝,带着顾侍衞和平镇等一干随从,前往盛京城中最繁华的街市。秦王西日玄烁在隆德坊设午宴,邀他与另外两位皇子小聚一酌。

梁王即便排场再小,皇家的气势亦令所过街道两旁行人为之一震。西日玄浩走得远了,一两句路人的闲话才冒出了声,说的却是时下聚集盛京的四公子如何不及梁王的一马绝尘。

无聊!其实梁王走得再远也听得见,他往后冷冷地一扫眼,路面便立刻归于一片寂静。平镇见状说起了秦王不在王府设宴的诸多不是。

西日玄浩道:“那是他想多了。”

平镇当即缄口。如今的梁王心似明镜,他多嘴倒惹嫌了。

西日玄浩一行勒马在隆德坊前,忽闻身后街巷骤然人声鼎沸,他回头一望,街尾出现了耀眼的红车。不用他吩咐,平镇已遣侍衞前去探查。

梁王将马缰递给侍从,径自昂首入店。酒坊内外顿成一冷一热的两重天,外头人声喧闹,内里食客噤若寒蝉。能上隆德坊的食客都是有身价的,而在盛京的地面谁人不知,一袭玄衣、面冷貌俊的年轻贵胄正是梁王。直到梁王上了二楼,楼下还是静幽幽的。

一名异乡来的贵族小声问他的同桌,道:“好大的气势,他是何人?”

他的同桌压声道:“那就是梁王!早年有人多看了他两眼,就被他一鞭抽烂了脸。”

异乡贵族再不出声。不多久,一楼的食客纷纷结账走人。

西日玄浩步入晟木阁,秦王、郑王和九皇子都已到了。秦王西日玄烁肤白色润、五官周正,是一位英俊富贵的王爷,可惜与梁王一比,俊就逊了色,富贵就怯了场。

“四哥,就差你了,你到了我们就齐了!”

西日玄浩应了声。

一旁的郑王招呼:“四弟的伤看来大好了,哥哥我的这颗心啊,总算放下来了!”

只有眉清目秀的九皇子起身见礼,他的三位皇兄都已封王,而他还是皇子。

西日玄浩入席,平镇和顾侍衞与众随从守候在阁外。平镇派出的侍衞此时已经赶回,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秦王的侍衞。后者请示入阁后,报道:“启禀殿下,坊外喧哗乃令狐家送酒往太医府邸。”

侍衞详细地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明白,令狐约出了大手笔,车队运载百坛陈年火烧云,由优渥公子领队前往太医府。

郑王喟叹:“即便名门望族出嫁闺女的陪嫁,也不及这百坛子酒。火烧云的陈年老酒,那是重金难求。南越之地的富庶,可见一斑。”

西日玄浩心知,混球要回令狐府邸了,却听秦王揶揄,“听说令狐小姐为救四哥而受伤,四哥也该去送送!”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在你地头上的事,你最清楚。”

秦王干笑着起身作揖,“五弟这不给四哥赔罪来了!”他亲自斟酒,一旁的郑王搭腔为他说话。

西日玄浩的酒还没吃上,喧闹的街面又掀起一波高潮。他放下了酒盅,径自走到窗前,只见红车前并驾两匹骏马,马上两位年轻男子一人略长一人年少,一人橙裳一人红衣,一人爽朗一人优雅,同样容光逼人,同样风流倜傥,自然也是同样的惹人注目。年长的橙裳男子西日玄浩再熟悉不过,正是盛京的“不羁颂歌”——宋家的宋歌公子。年少的他也认识,就是那个胆敢与他说话不客气的令狐优渥。

秦王等人也走近窗口,郑王摇头道:“两个花哨的纨绔子弟!”

秦王明知故问:“那红衣的就是令狐家的优渥?”

郑王答是。

无缺适时抬头,目光与梁王相撞。无缺看得仔细,梁王薄唇一启,无音却有字:嫩!

无缺浅浅一笑,不再看他。

始终注意着梁王的秦王,觉着此刻的梁王他已看不懂。梁王面无表情地走回了座位。

一路尾随令狐车队的众人,在太医府前再次掀起新一轮浪潮。太医府前率众出迎的,竟是一袭银衣的玉公子。潘微之伫立于青石阶上,他身后的众人便如拱月众星,毫无光彩。

“微之,你在这裏啊?”宋歌先行下马。

无缺紧跟其后道:“他早在这儿了!”

潘微之微笑着引二人入府。三人并肩的那一刻,周围的人群已鸦雀无声,当他们走入太医府后,一片窃窃私语声又重卷而来。除了纳兰公子不在,家族四大公子聚了仨,只是不知他们跑来太医府究竟为何?

半个时辰后答案揭晓,一位红衣少女笑逐颜开地跟着优渥出来了。

“三哥,我都以为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你亲自来接我啊,还带了那么多人!”

无缺只是笑,听她把憋了半月的废话都倒了出来。

宋歌走在两人身后,神情有些疑惑。他本是个外向的人,优渥的妹子外向他没在意,他在意的是令狐小姐除了初见面时看了他,之后竟没再瞧过他一眼。寻常少女难道不该像潘太医家的那位小姑娘一样,不是偷着瞄他就是羞得不敢看了?为何令狐小姐大大咧咧的,却当他不存在?原本优渥大力邀他同往来接妹子,宋歌的兴致很高。他没有纳兰那么清高,与南越的两位公子都很投缘。而现在宋歌的兴致换成了好奇,听优渥说他妹子与别家女儿不同,如今看来,还真的大不同。

走过回廊时,宋歌不经意地瞟到了一旁潘微之的神情。玉公子一路微垂眼睑,面带极浅的笑容,仿佛令狐兄妹的对话很有趣。令狐团圆的话有趣吗?太医很严肃,侍女很有礼,侍衞很沉默……

宋歌得出结论,南越的家族公子都少点儿爷们气概,换了他宋家,哪轮得到令狐团圆一路废话!但看着红衣少女嬉笑的模样,最后他还是笑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生不过几十年,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才最要紧!

令狐团圆走出太医府,眼前黑压压的全是人,叫她小吃一惊,看来无缺凑桌凑火了。她一出场,人声就沸腾到极点,等她上车后还听到周围碎语。“那红衣的小姐应该是优渥的妹子!”一男子道。“优渥的妹子没优渥好看!”一女子道。“没啊,优渥的妹子好看着呢!”两人各执一词,听得车内的令狐团圆乐了。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如是而已。

无数闲言碎语,片片抛洒,沸沸扬扬。

潘微之在门前拱手与无缺等人告别,“我不远送了,空暇时来找我便是!”

无缺道:“不与你见外,我先走了!”

宋歌也道别后,潘微之一笑转身,直到银衣背影消失了很久,门外仍有人在张望。

阿文带着侍女将令狐团圆的行装搬上了车,而那载酒的车另走库门。

车队返回。令狐团圆见无缺与那宋歌骑马在她车前谈笑风生,与同她说话时的应声虫模样大不一样,她心底暗暗记下了,回府得好好审他,他定是躲着她,不想与她说她娘亲的事。

当车队再次路过隆德坊的时候,无心与秦王等人闲谈的梁王刚好迈出店门。令狐团圆在车内瞅见了他,梁王同时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两道冰冷的目光刺去,令狐团圆不禁嘴一抽,这恶人怪“冻”人的。

宋歌与梁王还算有交情,在马上向梁王微微施礼。一众随从纷纷行礼,只有无缺懒洋洋地看着,无动于衷。现下不是在望舒那会儿,梁王没了御旨,又非正式官方场合,何况他见到他就不舒服。

秦王在楼上看得分明,梁王依然没有动怒。

郑王道:“令狐家的小子太放肆了,梁王看在他妹子的份上竟不计较,怪哉怪矣!”

秦王叹了声,“这六月的天哪,说变就变,我们还是早些回府。”

郑王与九皇子都接不了他的话,眼下已是八月。

令狐团圆被无缺风光地接回了府邸。原是令狐绅的官邸,位于盛京城南,府邸的门匾上“令狐”二字不变,主人却换了令狐约。

望舒的七品郡守一到盛京就被雍帝提升为从五品的郡公,换了一个字,也从手握实权的地方官沦为散官。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正值盛年的令狐约来日必将大受重用,郡公只是一个台阶,倘若雍帝不打算用他,就该给个实缺而非散官。

同是南越郡守的潘岳得的就是实职,只是他的新官位叫所有人目瞪神呆——从三品的轻车都尉,并领辅国将军衔。年过古稀的潘岳当时就老泪纵横,轻车都尉就是京畿城防的实权武官,辅国将军一衔更是给予他至高的荣耀。在他之前,雍帝只敕封了两员将军,而他竟成了雍帝朝的第三位将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当武官封将军,明显是雍帝让他在盛京颐养天年了,这份圣眷感动坏了潘岳。

令狐约颇有点儿狐狸吃不着葡萄的酸味,他对潘岳道:“辅国将军别着急乐,还是等等再乐也不迟!”

潘岳叹道:“郡公啊郡公,你就不能让老夫我先痛快一下?”

结果两人一合计,还是先庆祝吧!于是便各自带着儿孙打点盛京官场,顺顺人情摸摸地头。在这样的情况下,优渥和玉公子风头大出,与盛京本土的颂歌打成了一片,唯有西秦的纳兰孤芳自赏,出场次数远少于三人。

更让盛京人想不到的是,家族四公子之中,竟是年少的优渥风头最劲。红衣本就耀眼,而他的待人处事方式完全不似一位年方十六的少年,倒像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油条,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往往很多人开始不想与他深交,但谈着谈着,就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宋歌便是如此。他提议与他结义,无缺却说那忒俗,他与他是真正的哥们,心裏挂着对方比嘴上说什么都强。此言一出,宋歌就真正当无缺是平生难得的知己了。

宋歌见无缺到了令狐府邸,甩开其妹就带他往书房去,心中欢喜,以为他又要捣鼓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不想无缺进了书房却正了脸色。

“宋歌,今儿你可感到不对?”

“如何不对了?”

两人坐下后,无缺说出了他的疑虑。雍帝派梁王南下,颁旨召家族相聚盛京,空穴来风,风声不对。以雍帝一贯的果决圣明,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家族在京的高官与地方官置换,后面肯定还有戏。

“无缺啊,我就这点不喜欢你,老说些朝廷上的事儿,烦不烦呢?那些事儿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

无缺摇头道:“我说的事与我们也有关!”

“哦?愿闻其详!”

无缺当然不会告诉他梁王那个“嫩”字,而他的疑虑由此而来。他问宋歌道:“你觉着我的衣裳红吗?”

“废话,你不就一身红衣!”宋歌恍然明白了,他看着自己绮丽的橙裳低声道,“你是说我们太惹眼了?会给家族带来麻烦?”

“陛下削弱氏族势力之举早已箭在弦上,弓都拉开了,只是可猎的对象太多,在这节骨眼儿上,哪个成为他的靶子,那人身后的家族没准就会被连根拔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哪个氏族大家,撞到靶子上的就会被拿去杀一儆百!”

宋歌惊出了一身冷汗,“依你的意思是?”

“今日之后,你我先各自闭门谢客一阵子。我们自己不找麻烦,可保不齐麻烦会找上我们。”无缺又宽慰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谨慎总没错。陛下一日不动手,这剑就是悬在头上的。”

“你说得不错。”宋歌起身离去。正经事上他从不废话,与无缺他也不客套,竟是连走都没告辞。

宋歌走得远了,无缺才悠悠地道:“你可以出来了吧?”

令狐团圆的脑袋先亮相于窗户。

“别翻窗,盛京的窗台高,眼下你只能用爬的。”

令狐团圆笑道:“我就不能走大门吗?”她有心追问无缺,追到了书房,却听两人说得严重,就没打搅。

无缺看她入房,瞅她入座,听她连珠发问:“你在南屏驿站说知晓我娘亲的事,你知晓什么知晓多少,一并说与我听。还有,你知道咱们令狐家族谁还会《天一诀》?又有谁练的是阳刚的内力,是你还是别人?我怎么不知道你练的是阳刚的内力?”

无缺垂眼,“问完了吗?”

“问完了。”

然而无缺没有开口作答的意思,他只望着地面,他的描金黑鞋,白边好像有些灰了。

“你倒是说啊!”令狐团圆急了。

无缺慢慢地抬起头,雾蒙蒙的眸子对着她,她就急不出来了。过了许久,他才道:“我那时是骗你的,我以为你要死了。”

令狐团圆胸闷,“不愿说就别说!”

无缺点头道:“好,我就不说。”他知道骗她不过,不如实话说了,但他不想说。

“三哥!”令狐团圆起身,握拳道,“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起过的,你是一直知道的,我娘亲的事对我多么重要,我开始练武就是为了知道这事,而现在我越发觉着我该知道。师傅他知道,爹他知道,连你也知道,为何独独不与我说?我娘如何受的伤?爹他为何舍了一身修为救她?而西门玎为何恨我娘,万福公公如何认识我娘,我全都不知道。为人儿女的,怎么可以连自己娘亲的事都不知道?”

无缺无奈道:“时候不到啊,团圆……”

“不要与我说都是为了我好,不要说只有我天下无敌了你们才放心告诉我……即便我天下无敌了,你们不愿说也还是不说。”令狐团圆激动地道。

无缺沉默地凝视她。

令狐团圆深吸一口气后,忽然问:“我们不是兄妹?”

无缺那双眼睛陡然闭上。

令狐团圆幽幽地道:“我们果然不是……”

无缺猛地睁眼,厉声道:“你给我记牢!你生是令狐团圆,死是令狐团圆!”

令狐团圆盯着他的眼睛,惊诧地发现他的眼睛带了一抹红光,这并非错觉,也非他们的红衣映照。

无缺缓声道:“我不是不想说与你听,而是现在的我几乎没有能力保护你,我甚至连一只猫都保护不了。你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想要将铁砂掌打得满地找牙吗?我当时与你说没有下次,因为那个时候我就想杀了洪甫仁。你知道结果是什么?结果是我只能借刀杀人,我根本没有能力想杀谁就立刻杀了谁!”

令狐团圆惊愕,是无缺为她杀了洪甫仁?

“我不想做什么好人或者坏人,这世间原本就没有壁垒分明的好与坏,只有强者与弱者。对我而言,好坏的标准即待你好的就是好,对你坏的就是坏。”无缺奇异地笑了,“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只跟在你身后,你若爬树我就爬树,你要上屋我就上屋。以前我还想过,你跳粪坑我该怎么办?后来我知道了——我捞你出来!”

令狐团圆无语,她终究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确实小时候无缺跟在她身后胡闹过很久,但后来无缺就变得沉稳了,从他开始沉稳后,她就再没占过主导。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她与无缺同年,无缺却远比她成熟,甚至比所有同龄人都老道。那是她逼的无缺,她的恣意率性使她的兄长不得不老道起来,不得不比无数人都睿智,不得不事事多心机长心眼。正如她自己一样,她必须要反抗,必须要坚持自我,才能不被梨迦穆影响,不受族人眼光的影响,做一个真正的自己。很小她就隐隐觉出,一旦她成为师傅那样的人,她的一生才会真正不幸,一旦她成为令狐海岚那样的家族千金,她的一生就会被束缚在世俗礼教中,变得同无数世俗人一样,或势利或明哲保身。

令狐团圆默默坐回座位上。与无缺相比,她只在考虑自己,而无缺始终在为她着想。

无缺看着她耷拉着脑袋离去,才叹了一口气。又见她抬起头走了,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他的眼眸因此深邃。

这就是令狐团圆,即便受到打击,也很快就会振作起来,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无缺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