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令你成为陛下的宠妃,不过代价是你要帮我一个忙,这也是帮你自己。”
“这是什么东西?”
“此物名为幽欢,以指尖挑一点儿混入香粉里,便叫人意乱情迷,若把一整盒都用了,就是夺人神智、丧其五感的毒药。”桃夭盯着她道,“可叫人逐渐痛失所有感官,痛苦地死于无边孤独和黑暗天地里。”
潘亦心夺过盒子奋力朝她掷去,盒子打到她身上跌落在地,盒盖翻开,却是空空如也。
在潘亦心惊愕的目光中,桃夭嘲笑道:“你若不肯,此生就如同此盒,一无所有!”
潘亦心紧锁眉头,对方早知她会丢弃,故意先给了一个空盒。桃夭又说了一番话,她听后目瞪口呆。
“我还会来的,你自己思量。”桃夭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盒子,含笑步出九华宫。下次来,想必她能带上真正的幽欢了吧?
令狐约站在阆夕寝宫门前,等了许久才被万福领了进去。
两位少女并排躺在床上,雍帝背对着他,凝神望着少女们熟睡的脸。
令狐约叩首,雍帝挥了挥衣袖,令狐约起身覆手而立。
雍帝轻叹道:“就让朕安静地多看几眼,你都舍不得吗?”
令狐约低声道:“臣担忧小女酒醉,无心触怒龙颜。”
雍帝回身,坐下后悠悠地道:“你呀,什么事儿都小心翼翼,可是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又比谁都野!”
令狐约仿佛在证实雍帝的评价,紧接着道:“有句话臣憋在心裏多年,始终不敢与陛下说。”
“今儿终于想说了?”雍帝好笑地反问。
令狐约正色道:“是。”
雍帝瞅着他,和气的神色被他一言激怒。
“令狐团圆千真万确是臣的骨血!”
寝宫里顿时杀气密布,强大的内力吹鼓起令狐约的衣袖,拂动少女的床帷。
雍帝强自压下杀气,又听他一字一字地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你这是找死!”雍帝双眉拧起,比起梁王不知要凶多少倍。
令狐约在他的内力下勉力支撑,但闻雍帝冷冷地斥问:“你为何不说以身家性命、以你令狐全族的性命担保呢?”
令狐约扑通跪倒在地。
“说不出了吧?令狐约!”雍帝缓慢地收回内力,吐出一口浊气道,“难为你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可是,只要是朕想要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令狐约额间冒汗,他拼了自己的性命都换不来令狐团圆。刚才的话确实是他憋了多年、一直在按捺、希望永远不会对雍帝说的话。可是他到底说了,却只换回雍帝的震怒,毫无用处。
“你给朕记住,小团圆只可能是朕的骨肉,她是朕一个人的!”
床上一贯睡不安稳的令狐团圆翻了个身,压住了潘静初,后者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娇嗔。
雍帝的神情随之平复,他淡然微笑,“你是位称职的好父亲。如果小团圆是儿子该多好呢……”
令狐约清楚,帝皇的话不可轻信,在朝堂上他都能睁眼说瞎话,何况此刻只对他一人。
“令狐郡公啊,你说如果小团圆是个男孩,朕立他为太子,朕的大杲江山日后会如何呢?”
听他前一句话,令狐约已然猜到了下面是这一句,所以令狐约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更不吭声。雍帝起身离去。令狐约不仅谨慎胆大,而且老狐狸吃得很准,他不会杀了他,相反目前他需要他。
令狐团圆一早醒来的时候,潘静初还在睡。她没有唤醒她,摸着自己的脑袋轻手轻脚地下床。
桌上醒目地平放着三把剑,令狐团圆头更晕了,雍帝还真全给了她。她一把把掂量着,不是做梦,这的确是属于她的三把绝世之剑。潘静初醒来的时候,就见着她傻笑的一幕。潘静初也一下傻了,起床下地后险些撞到床架。
“你醒了?”
潘静初回过神,只见令狐团圆正递给她明河在天。
潘静初呆愣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她该做什么去了,“我要剑不是糟蹋了剑?我该回去继续研学医术了!”她嘟嘟囔囔地开始穿外衣,宫廷礼服、宫廷礼仪被她数落了个遍。
令狐团圆笑了,“我跟你一起走。”
“陛下不是要你多留一阵吗?”
令狐团圆正色道:“我爹说,得了便宜别卖乖,拿了好处还不赶紧走?”
潘静初扑哧一乐。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番,并肩走出寝宫。一位宝林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正是令狐团圆宫廷秋选一别后未见的潘亦心。
“亦心姐姐!”潘静初见到远方堂姐,惊讶地喊了声。
潘亦心酸涩地笑了。两位少女身穿的虽不是昨晚的盛装,但雍帝使人准备的衣裳一样瑰丽华贵。
“你好,潘……才人。”令狐团圆琢磨了一下还是喊了这个称谓。
潘亦心就更酸楚了,可她能计较吗,人家现在是郡主。
“你怎么来了?你在宫里当才人好不好?有什么要我转告潘爷爷的吗?”潘静初连珠炮似的发问。
“我就是得空了来看望你们一下。你们也知道,我在宫里轻易出不得……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挺想爷爷的。”潘亦心不禁盈盈落泪。她楚楚动人的模样叫令狐团圆感叹,一入宫门深似海,能顺手帮衬的她便帮了。
“那往后我来阆夕宫就找你说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别客气。”
潘亦心谢了她,她与潘静初就不急着走了。三人在阆夕宫说上话后,听到动静的宫女便端茶送水来伺候。令狐团圆请潘亦心一同用了早饭后,才与潘静初告辞离去。
潘亦心捏着帕子目送两人远去,她们多潇洒啊,对宫人颐指气使,在宫廷里来去自如,为什么她的命就这么苦呢?
一位宫廷乐师信步而来,打断了潘亦心的哀叹。
宫廷的男乐师不仅屈指可数,而且极少露面,只因皇宫的男女之防远胜其他。潘亦心垂下头,想从对方身前走过,对方却喊住了她,“潘才人且留步!”
潘亦心只得停步,微微抬首,瞧见了黑衣金钟袖的乐师。这人就是宫女们闲言碎语时提过的十一月大人吧?雍帝宠信的乐师十一月,据说是在某年十一月被雍帝捡回宫的。不少宫女幻想往后出了宫,能寻一个像十一月一样的夫君。但潘亦心见到他,除了觉着他容貌清秀,并无特别之处。宫廷里可怜的女子太多……
“乐师大人有何吩咐?”
十一月拢袖道:“才人请随我往昌华宫!”
潘亦心中一惊,被桃夭说中了!她说只要她见了令狐团圆,雍帝必然会召见她。
十一月微微颔首后,引她往昌华宫。
她一路惴惴不安,马上就要见到雍帝,那么桃夭会不会又说中了?桃夭说,宫廷美女无数,雍帝早看烦了,唯有特殊的女子才能被雍帝惦记上。凭什么应淑妃那么丑却得宠几十年?这就是原因。
潘亦心被十一月带入了昌华别院。穿过肃穆庄严的昌华宫她便知道,这将是扭转她命运的一次赌博。昌华别院岂是寻常宫人能涉足的?那是整座大杲皇宫最神秘的所在。雍帝临幸妃嫔从不在昌华别院,宫廷中曾踏入过别院的妃嫔唯有应淑妃一人。
昌华别院的侧厅,横匾上书有三个丑陋的金字——日遐迈。
十一月命她在此恭候,她独自站了片刻,望见那三字后,目光便再不能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轻的少女会变成少妇,少妇很快会憔悴了容颜,人老珠黄后,女子还剩什么?倘若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膝下无子又举目无亲,最后只能凄凉地老死。
当雍帝退朝后,迈入别院侧厅,所见的就是潘才人脸挂珠泪、幽怨哀伤的模样。
“陛下!”潘亦心等他走近才回过神来,急忙下跪。
雍帝从她面前走过,她只看到玄衣的衣摆上金龙浮动。
潘亦心忐忑不安地伏在地上,久久听不到雍帝言语。雍帝似乎坐了下来,雍帝仿佛接过了宦官递上的茶水。雍帝在看她?还是没有看她?
令狐团圆送潘静初至太医府,并没有急着走。她怀抱三把宝剑,模样滑稽地去见了潘微之。
“怎么不找人替你拿着?”院子里的潘微之停下了手中活计,好笑地问她。
令狐团圆瞥了潘平等人一眼,潘微之略一诧异后,挥退了众人。
“你想与我说什么?”
令狐团圆将天音剑递给他,“给!”
潘微之双手接过,但闻令狐团圆道:“昨儿陛下不是劝我酒吗?那酒居然是桃花源!他说裏面没乱放配料,但我吃着还是上头。我趁他不注意,藉着酒醉把酒洒到了这剑上。你给我瞅瞅,到底是什么酒?”
潘微之慎重地应下,桃夭那档子迷毒的事他还记忆犹新。当日那盅酒众人吃过后,他拿余酒回来研究,可惜酒液混杂的配料太多,一直没有头绪。如今令狐团圆又给他一个样品,正合他意。
令狐团圆眨了一下眼睛,又道:“剑鞘里封着,不过我估摸酒水还是消失了,着实没办法保存下来。”
“给我些时日,我尽量试下,到底什么酒——”他微微笑道,“能叫你吃醉了。”
令狐团圆笑道:“就送你也无妨!放心弄着,弄坏也无关紧要!我走了,不用送了!”
潘微之手捧天音剑,目送她走了。这个看似糊涂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糊涂。
桃夭,他们迟早还会碰上。
潘微之紧握手中的剑,很多事无须言明。
潘亦心跪了一炷香后,雍帝才轻声细语道:“你起来回话!”
潘亦心起身后,宦官退走。雍帝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片刻后问:“你在陈留见过小团圆?”
“是的。”
雍帝又问:“那时候你没处置好,叫小团圆走错了,去了梁王的房间?”
潘亦心只觉腿脚发软,勉强答道:“回陛下,是奴婢的过错。”
雍帝轻飘飘地再问:“你还想继续留在宫里吗?”
潘亦心喉间堵塞,说不出一个字,泪珠不停地滚落,昨晚桃夭最后的话响彻她的心扉。‘你见了令狐团圆后,陛下必然见你,陛下问过你与她相识,便会放你出宫。这既是陛下不要你了,也是陛下爱屋及乌地怜悯你。你若寻常答是或默不作声,出宫后就等着青灯伴老,陛下碰过的女人岂能再嫁?但你若依着我的话去做,保管你一步登天。’”
一切都在桃夭的预料中。接下来,她只要小女儿态、酸溜溜地说“陛下既然不要我了,我走便是了”,再哭个不休,男人就会心软。桃夭还说,男人吃多了温顺腻味,偶尔换点儿酸的就能吃出甜味。宫廷里又有几个女子敢在雍帝面前忸怩作态?撒点儿寻常人家的女儿娇气?现今大杲皇宫里少的就是这一味。
“想好了吗?”雍帝凝神望着。南越女子的娇柔,确实别有风味。
潘亦心泪眼模糊,吸吸鼻子后,她终于作出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她又跪伏在地,战栗着道:“启禀陛下,昨夜曾有一位女官对奴婢这样说……”
雍帝不发一语,静静地听她说完。她已停止了落泪,然而梨花带雨,更显姿色出群。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那位女官居心不良,奴婢即便孤老于后宫,终身不受圣眷,也不耻于在陛下面前惺惺作态……”潘亦心说到此句,再也控制不住发颤的身子,竟歪倒在地。
冰凉的宫廷地面,或许就是她此生的归宿。嫉妒也好,自哀也罢,她终究是潘家的女儿,陈留潘家的女儿,是有尊严和矜贵的。
潘亦心没有感到太长的冰冷,很快就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雍帝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旁,将她搂入怀中,抱上了黄梨木椅。这一刻,潘亦心终于哭出了声,她的不甘,她的苦痛,只换他这一下的拥抱,也值了。
雍帝轻抚她的后背,使眼色给不知何时来到的万福,万福点头。
潘亦心晕了过去,她作对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选择。
令狐团圆回到了家,令狐约未归,早朝后他被雍帝留下对付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去了。
在房里等她的无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早肯定走人。”
令狐团圆将两把剑一搁,斜看他道:“也不到宫门前接我,害我坐着宫廷的马车,一路招摇过市!”
无缺微笑,“那不正是旁人乐见的吗?我去接你,只会惹人不高兴。”
令狐团圆无语。雍帝将宠爱她的心意昭告群臣还嫌不够,还将再持续下去。
“怎么只拿回两把?”
令狐团圆坐到椅子上,没好气地答:“我把天音剑留在太医府了!”
无缺怔了怔,“你再说下剑的名字。”
“天音剑啊!”令狐团圆从无缺脸上寻不到任何表情,而他的眼眸又雾蒙蒙了。
“天音什么意思?”令狐团圆确定她的兄长必然知情。
无缺低喃:“天籁之音,天空幻音,天琴绝音。”
令狐团圆猛地意识到,这剑名与她的娘亲有关。但是剑她交给了潘微之,一时无法验证天音剑究竟有何异常。
无缺沉默了一会儿,却说起他昨日的收获,“我终于查到了桃夭的底细。”
桃夭的身世一如无缺先前猜测,极其可怜。她原姓方,方家早年追随西日皇族,为大杲立下了汗马功劳,那出名的迷香之役正是方家先祖集族人之力共同完成的。可是鸟尽弓藏,昌帝一统天下后,不容方家再存活于世。迷毒在特定战场上能发挥巨大威效,任何一位有头脑的帝皇都不会允许它日迷毒倒戈相向,而昌帝从来不缺头脑。
方家灭族,只有一人逃出。由于此人并不擅长迷毒,几代西日帝皇都没把他的后人当一回事。但他的后人毕竟姓方,传到桃夭的父辈竟重现了迷毒。雍帝察觉后,命“七月”斩草除根,却不知何故,雍帝最后留下了年仅六岁的小女孩桃子,这个女孩后来就成了青丝台第一美女桃夭。
无缺叹道:“我无法相信,桃夭甘愿为雍帝卖命,血海深仇她竟能忍了。”
令狐团圆只问:“陛下为何没有杀她?”
“恐怕只有他二人心中清楚。”无缺正色道,“桃夭现在肯定逃到宫廷了,你若再入宫,一定要小心提防。”
“哦。”令狐团圆心想,怎么提防?桃夭是用迷毒的。
无缺又释怀地道:“不过在宫里,处处都有隐衞,她要害你也没那么容易,陛下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我想她得死在后宫了。”
令狐团圆没兴趣再说下去了。
去衣杖刑一向更重在羞辱,两位宦官分别按住了桃夭手脚,一个相貌猥琐的宦官一杖杖卖力地打着,雍帝在一旁冷眼看着。
二十杖打完,皮开肉绽,桃夭低声道:“谢陛下恩德。”
宦官帮她穿裙,被她一手推开。雍帝悠闲地呷了口茶,宦官离去。
“宫里没有朕不知道的事。小桃,你在外面怎么鬼混朕都不管,但在宫里,你最好安分点儿!”
桃夭提起衣裙,勉强走向雍帝。
“潘才人比你纯良,朕原本想依着你的算计把她打发出宫了事。”雍帝凝视着她,衣裳不整倒更具诱惑。他突然说不下去,丹凤眼射出冷冷的鄙夷。
桃夭被踢倒在地,衣裳大开,春光四射。
雍帝走出房,还能听到她在裏面癫狂的笑声。他感到了遗憾,这个女人到底懂不懂?他心底萌生了四字——怒其不争!她又一次辜负了他,只是雍帝再一次忍下了,他对万福摇头,“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