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杲冬季,注定属于南越氏族。
令狐郡公深蒙雍帝器重,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举家北迁到盛京后,几乎每日都被雍帝留宫派用。虽然他的官职一直未升,郡公之位且有得当,但众所周知,郡公养了一位了不得的郡主。雍帝对令狐团圆的宠爱,舐犊拳拳之情历历可见。明远郡主隔三差五就会被召入宫廷,殿前御赐之物数不胜数。
雍帝的爱屋及乌还落实于明远郡主身旁的每一人,她的三位兄长平步青云。远在西秦的长兄令狐无忧一跃成为西秦腹地的新权贵,距封疆大吏只一步之遥;次兄令狐无伤获得了同昳丽公子一样的官位,七品恩骑尉;而令狐约的嫡子、与令狐团圆关系最亲密的优渥公子,更叫诸多氏族子弟艳羡,官封正四品的御林军衞尉,不仅是协理宫廷护衞的实权武官,并且官位还在其父之上。
令狐家备受恩宠,冲淡了先前雍帝削弱氏族势力的影响,优渥公子的飞黄腾达则叫诸氏族心怀期冀——名门望族还是有机会获得爵位的,而只要拥有爵位,便能享有封地或食邑、置官属。
而同出南越的另一大世家,也趁着令狐家的体面,焕发出引人注目的光彩。“娶妻当潘”的潘家,终于在雍帝朝得偿所愿。本来被众人遗忘、不受待见的潘才人绝地反击,成了雍帝的新宠。潘亦心也同令狐家的优渥一样,一夕之间扶摇直上,由才人跃升为潘妃。
潘妃很叫人看不懂,她乃雍帝并不喜欢的柔弱女子,甚至她的姓氏曾一度为雍帝厌恶,但她竟成为近十年间唯一一位被册立为妃的后宫佳丽。雍帝的正宫四妃名额已满,潘妃挤不上正一品皇妃的席位,却被优待一切用度,排场依正宫四妃的规格办。
潘妃的得宠同样恩泽族人,只是这份恩典只落到一人头上。玉公子紧随优渥公子的晋升,荣升为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玉树临风的五品御医很快取代了十一月,成为大多数宫女心中新的理想夫婿标准。
潘御医并非寻常妃嫔能请动的,他仅走动于两位妃子的宫殿,一位是纳兰贵妃,另一位就是他的亲妹子。对于前者,潘微之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纳兰贵妃才是真正貌冠后宫的女子,她的容貌比之昳丽公子还胜一筹。纤质无匹是她的美,更是她的悲哀。这样的美女只怕一碰就坏了,一揉就碎了,风能将她吹倒,水可令她漂浮。长年受冷遇的纳兰贵妃如若不是性平之人,恐早就郁结而亡。尽管如此,她每年还得靠着无数珍贵药材补身延命。潘微之探过她的脉相,先天之弱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
“生死由命。”纳兰贵妃细声道,“清净无扰未必不是福。”
潘微之称是,或许雍帝的冷遇正是对她的最佳圣眷。他续用了潘太医的方子,只是不知纳兰贵妃还能活多久,是否能活着看到纳兰家转运?他只确定一条,只要这位贵妃不倒,纳兰家就还有机会。无论如何,纳兰贵妃才是后宫诸妃中品级最高的。
潘微之上午拜见了贵妃,下午就去了庄妍宫,见他那命运多舛的妹妹。
潘妃见到亲人,又抹一番眼泪。她心裏清楚,若非从小受爷爷和这位兄长的教诲,昌华别院里她一步走错,这一生就完了。
潘微之好言宽慰,潘妃止泪,她的泪水似流尽了。往后只要她安分行事不出纰漏,即便到死还是潘妃,也该知足了。
两人说够了家常后,潘微之做起正事,为她把脉。当他的指头按在潘妃腕上,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了?”潘妃紧张起来,“哥,我到底怎么了?”
潘微之放开手不答,反叫宫人把潘妃用的饮食送上来,送不上来的抱上名来。
潘妃焦虑,难道有人害她?她忽然想起一事,心便提到了嗓子口。
潘微之查问了后屏退宫人,慎重地问:“你还吃过什么药?”潘妃欲言又止的样子叫潘微之气恼,“亦心,这天底下的人你大可一个不信,但我说的话你若不信你就糟了!”
潘妃咬着一口银牙,道:“哥,我已经明白了,你别问了!”
潘微之蹙眉,能叫她绝口不提的人只有两个,一是潘太医,另一个就是雍帝。
“我能承受。”潘妃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你说吧,我怎么了?”
潘微之凝视她,极低声地道:“怕是你以后很难生养了……”
潘妃身子一颤,握拳竭力控制住情绪,费力地道:“我知道了!”
“亦心……”潘微之唤道。
只见她勉强笑道:“凡事都有代价,有得必有失,我不求了!”
最痛苦的日子和打击她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忍?
潘微之当即断定,此事必与雍帝有关!再联想起之前宋淑媛一事,他得出一个可怕的推论,雍帝不想再要子嗣了。雍帝百年之后,亦心尚且存活于世,无子可依的皇妃下场将会多么凄惨!
望着潘妃欲哭无泪的样子,潘微之正色道:“太多事我无能为力,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亦心,你等着。”
潘妃再次一颤,终于绽开笑脸。令狐团圆有一位极好的兄长,她何尝没有?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是平等的。
当晚,潘微之回到太医府,与潘太医两人钻入了书房,久久没有出来。
“爷爷!”潘微之一开口,老太医即知他要问什么。
“你都瞧出来了?”潘怡和由衷地感慨。这便是微之的医学天赋,他若早几年跟随他,肯定把他的老底都学全了。
潘微之点头。
老太医叹息一声,说出了实情,“其实陛下早年前就这样做了,他只准他认可的女子为他诞下皇子。亦心无论出身还是年岁,他都不会叫她生养的。”
潘微之关心的不是这些,他问:“可以挽回吗?如何挽救?”
“那药名为九花六虫丹。”老太医沉吟着将配料逐一说明,“也不是不可能。好比杀一个人很容易,一刀就完事了,可将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治到痊愈却很难,也很漫长。”
潘微之定神道:“请爷爷告之。”
老太医捋须,他的天命无几,但微之绝对有时间。
书房外的令狐团圆悄悄对离得更远的潘静初打了个手势,两人摸出了书房前的院子。
“他们都说什么了?怎么不许人进去?”
令狐团圆犯难,该怎么说呢?
原来今日无缺说修武得有张有弛,逼她来太医府放风。不想她来了后,被潘静初拉去找爷爷和微之,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见令狐团圆说不出口,潘静初自以为是地笑道:“肯定在说医药,把你说晕了说跑了,哈哈!”
令狐团圆连忙点头,他们确实在论医药。转念她又想到,得堵住潘静初的嘴。
“我其实什么都没听见,我哥说偷听人说话不是君子所为。”说完后令狐团圆扑哧一笑,她不是君子也罢,她是小女子,但她的三哥肯定不是君子。
“哦!”潘静初信以为真,“难怪你哥和我哥关系好,原来他们是一号人啊!”
令狐团圆笑弯了腰,“是啊是啊!”
潘静初捶了她一记,“看你这么傻笑,就知道不是!小骗子,看我不揪了你的皮!”
两人一番打闹,令狐团圆一直让着,若不让着,潘静初一下都打不着她。
潘静初没有看见,她的好友出了太医府上了马车后,面色顿时黯然。
令狐团圆的黯然,是因为她发觉雍帝真的算对她好。是药三分毒,何况夺人生育的猛药?而雍帝只在她臂上点了一颗砂。相形之下,那些后宫妃嫔何其不幸?还要怀揣一颗感恩的心,吞服下损伤肌体、剥夺女子生养之权的毒药。雍帝也真的是帝皇无情,能在温情脉脉宠爱潘亦心的同时,喂她一丸裹着甜蜜外衣的毒丹。
令狐团圆踏入令狐府邸,身后四条黑影现身。飘香阁之事后,令狐团圆似已习惯身边多了四人。他们步入了令狐团圆的院子,无缺在令狐团圆房内等她。
“没拿回天音剑?”
令狐团圆道:“去得不巧,两位潘医师在论医药,半日没出书房。”
迟疑了一下,令狐团圆说起了他们谈论的“药”。
无缺却说了番全不搭界的话,“晚间我请几位同僚用饭,扯了些闲话,他们说近年来后宫很平静,人死的极少。”
令狐团圆听不懂,“后宫死的人多才正常?”
四月道:“早十几年前,宫廷每年都莫名其妙死上十几二十人。确实,近年死的少。”
无缺脸上浮起淡薄的嘲讽,说起了应淑妃,“膝下三子,高居宫廷,那些年轻妃嫔还真不在她眼里。”
令狐团圆明白了,生养不出儿子的年轻妃嫔凭什么与她争?现在应淑妃关注的重心已转至皇储之争上头了。
宫廷琴房里,十一月在听桃夭抚琴。琴声很响,不像一个女子所弹,琴音很爆,就像六月里的暴雨。咔的一声,琴弦断了,桃夭望着染血的指头,清冷地道:“我尽力了!”
十一月苦笑一声,何止尽力,简直拼尽了全力。她的琴技是他手把手教的,他自己没能学到叶凤瑶的琴艺,而她却连他的琴技都学不好,一晃十年,琴技还是一如当年。
“你喜爱琴吗?”十一月一手轻抚过他的琴。
桃夭答:“就是太喜爱了,所以弹不好。”
“太强太猛的乐音,唯有一种乐师能奏好。”
桃夭目光灼灼,“哪一种?”
“心念最强大的乐师。”十一月仿佛在叹息,“在逆境之中,坚韧地保有一分柔软,或是对光亮的向往。纵使百折千伤,始终不变最初的追求,历经千锤百炼之后,天音当成。”
桃夭眼眸黯然,他说的何止是琴艺?
“你为什么不与我早几年说?”
十一月无奈,这亦是他最近才想明白的。
桃夭冷冷地道:“太迟了,有些事已然发生!”
在十一月担忧的眼眸里,宫廷进入了寒冬。
将近年末,令狐团圆再次奉诏入宫。她已然察觉到了,无缺和西日玄浩两人虽然不合,但在对她入宫见驾一事上,却出奇地合拍。
令狐衞尉只要有空,就亲自陪她同行,若在当差,同游宫廷的人便换了梁王。而这两人的行径,雍帝显然默许了。此次,便轮到西日玄浩板着脸送她往昌华宫而去。
“你与我哥有约定?”
西日玄浩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令狐团圆袖笼里捏着的是无缺给的手炉,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从袖笼里摸索出一个香囊,“这个给你!”西日玄浩接过,只听她道,“微之放了些药粉,带在身上辟邪除秽!”
西日玄浩面色立时难看,但到底没把香囊丢还给她。
与无缺不同,梁王是能与令狐团圆同进共出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踏入了昌华宫,雍帝看得很有意味,只是这乐趣里隐含着一丝罪孽的担忧。
玄浩从来都是那样不近人情,小团圆又总是粗枝大叶,浑然不当他是回事,反倒是令狐家的小狐狸拿捏准了,此两人的关系才是真正联系梁王与令狐家的纽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好在这两人又不蠢……这样想着,雍帝抛开了那丝忧思,笑吟吟地望着。
万福又跑了。对万福而言,他是不高兴令狐团圆入宫的,特别是有梁王陪伴的日子。那两人就是一对小祖宗,每次见完雍帝,便联手寻他麻烦,还美其名曰:公公是熟人,咱们更要亲近亲近。无论找他切磋武技还是扯淡,万福都不乐意。在南越时,他拣着两人能学的传了两人三招,但他的武学——说白了,一个太监的功夫,岂是两人能学的?何况小女娃还好忽悠,与梁王说漏嘴就不美了。
明远郡主一离开雍帝身边,皇宫的隐衞就开始跟着她鸡飞狗跳。郡主出事了,他们担待不起;郡主找到了万福,他们回头也消受不了。
西日玄浩每每嘲笑她无聊,但每次都从头到尾地奉陪。他在她身后,注意着她的轻功身法和细微小节处显露的武技。他从来都没放弃过来日再与她打斗时如何能破她身法、轻而易举地擒下她的念头。人生总得有一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西日玄浩就不信了,他会输给一个比他小七八岁、满脑子糨糊的混球。
他恶意地贬低着,却不得不承认,令狐团圆要比他见过的绝大多数女子都聪明,只因他很快便发现,令狐团圆真正寻的人不是万福,令狐团圆在找十一月。
无缺及四月说,“七月”里,十一月和十二月冯尚宫的地位特殊,尤其是十一月,他几乎掌握着宫廷中的所有耳目。令狐团圆很清楚,无论她娘亲的过往还是桃夭的事,十一月必然了如指掌。万福公公不好套话,十一月却好说多了。
这一日在清华汤旁的木屋前,令狐团圆终于寻到了琴师十一月。但是,她似乎来得太巧,正赶上“七月”之中最后两月的对决。她与梁王冲入战场,骇然所见的就是十一月拼死护着桃夭。
擅长迷毒的桃夭此刻已不省人事,十一月将她扛在左肩一手按着,另一手与冯尚宫交战,行动多处受制,身上则多处挂彩。
冯尚宫身后不远处,面无表情伫立的是应淑妃,她带着侍女静待结果。以她的身份和修为还不屑亲自下场,可令狐团圆与梁王的到来却令她出了手。应淑妃散发出磅礴的气场,远非令狐团圆的女剑气场可比拟,竟将木屋前所有人都拢于气场之中。
眼见气场铺天盖地而来,西日玄浩本能地迈前一步,将令狐团圆拉往他身后。令狐团圆如何肯落他之后,两人相持不下便并肩了。
十一月与冯尚宫的交手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的修为本在冯尚宫之上,无奈要护着桃夭,捉襟见肘之下形势对他极其不利。
冯尚宫见应淑妃出手,以气场控制了全局,便放心大胆地狠下杀招。她指套金甲拉出的金色弧线在日光下清晰可见,十条金线的尾端瞬间合拢变成拇指般的粗索。说时迟那时快,她的金甲击向十一月,金甲拖出的粗索却往桃夭身上扑去。
危急关头,十一月移形错位,替桃夭生生吃下了这一击。冯尚宫手一扬,金光闪烁后,十一月的肩头便多出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
令狐团圆看得气愤,却被西日玄浩紧紧拉住。武圣对决,她冲上去找死不成?更何况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应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