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开口,无缺已微微一笑,“陛下,我不会离你而去,放她一条生路吧!”
雍帝一怔。
无缺凑近他的面庞,极轻地道:“因为,你欠我太多!”
雍帝撤手,无缺慢慢地躺了回去。雍帝并不相信无缺的话,身上流淌着西日血脉的男子,天生就是骗子,雍帝自己早年也骗过无数人,甚至至今都在说谎。
“与我说说‘七月’吧,我的父皇。”
雍帝狭眼精光一闪,眼下他不得不暂且相信,他这个失散在外多年的儿子,什么都可能是谎言,唯独对令狐团圆例外。无缺得知令狐团圆被劫走,想到的竟然不是他自己再不受要挟,而是令狐团圆在“七月”手里的安全,为此,他还喊了他“父皇”。
音武究竟是一门如何霸道的武学,纵然修为髙如万福都无法福测,仅是缔结手印,就耗费了他半生求解而不得。当春日艳阳髙照盛京,坐镇宫廷的他却意外地得到了音武的消息。遍布盛京的侍衞发现了明远郡主的下落,楚将军携郡主出现于青丝台,音武重现于飘香阁废墟上。跟踪郡主的侍衞几乎被一曲琴音杀了个一干二净,只余下离得较远的三人侥幸逃脱。
等万福赶到时,飘香阁只剩一片血泥,其情形比之阆夕宫他亲手轰毙众侍衞更惨不忍睹。被万福击毙的侍衞尚余残尸断体,而飘香阁上连尸骸都寻不着,只有一星半点儿刀剑的碎铁片,伴着令人透不过气的浓重血腥味。
存活的三人只比死人多了口气,万福搭了他们的脉后,久久无法言语。这真的是音武,破坏人的肌体,由内毁坏人的脉络,世间再无第二种武学能做到。可是,这又怎么会是音武?失传绝迹的音武,怎么可能在令狐团圆手上重现?
他回到宫廷,向雍帝如实禀明,坐在雍帝身旁的无缺解答了他的疑问。
“倘若这世上有人能重现音武,那这人只可能是团圆。但遗憾的是,团圆的修为尽失,只能凭借楚长卿的内力施展音武。”
万福并不怀疑令狐团圆的武学天分,但他仍然不信。令狐团圆不会任何乐器,她只会使剑。无缺的手还未完全康复,只以指头在桌案上敲了几下,他这一敲,万福明白了。诚然令狐团圆生平未学过任何乐器,但她根本不需要学,只要令乐器发出声响即可。一二个音节,甚至只要一个音,音分长短就能施展出音武。她师从穆王,艺学《弥天诀》,身边还有叶氏之子长年伴随,倘若无缺使不出音武,那的确,世间唯有她一人重现音武。
无缺轻描淡写地道:“我一醒来就说了,要你们把她还给我,你们不肯,如此而已。”
雍帝面无表情,万福却一脸懊丧。
“父皇!”无缺忽然笑着唤了声。
万福一惊,雍帝微微额首,“朕允诺你的,不反悔。”
无缺点头微笑,却与雍帝想的一致——点头不代表答应。
令狐团圆安静地依偎在潘微之怀中,潘微之一直面色淸冷。从夜里被楚长卿的人“请”出了府,玉公子的神情便一直是这样。
两人坐在马车里,车里还有一把琴。
万福被无缺误导,飘香阁上弹琴之人其实是潘微之。氏族四公子之中,除了无缺,唯有他涉猎最为广泛,六艺、武学和医术,什么都会,自然也会抚琴。
亲自为两人赶车的楚长卿忍耐了一路,过了北源寺,到了“七月”分舵积土坡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扭头回望令狐团圆。
音武,西日皇族始终无法破解的《天一诀》无上武学,竞然在她手上匪夷所思地重现。楚长卿至今还难以置信,他一手贴在潘微之背上输入内力,玉公子就一曲惊魂了。虽然那本质上还并非真正的音武,但却达到了音武的杀伤力,琴曲如刀似剑,便是生平杀戮无数的楚长卿看到那血腥的场面也不禁心惊胆战。
令狐团圆仿佛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和寻常少女并无不同,但飘香阁上她的样子楚长卿打死都不敢相信,当年叶凤瑶逃出皇城时就是那副模样——凄楚痛苦却又毅然决然。
同样古怪的还有潘微之,不知令狐团圆对他耳语了句什么,他就再没有文士或者书生目睹残忍杀戮场面该有的正常反应,可惜楚长卿当时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楚长卿只确定,玉公子很关键。他无法忘记的,还有之前令狐团圆斩钉截铁的话语,“给我潘微之,我就叫音武重现!”
真正的音武是由乐师弹出的,而飘香阁上的音武,则是借助楚长卿与梨迦穆两大高手的合力、内外双重气场,配合潘微之的一曲琴音,硬造生套而出。即便是硬造,楚长卿挖空头脑也造不出,可令狐团圆造出了。
她让他们改变了所习多年的《天一诀》内力流向,初时两人并不信,只以为她信口开河。按照她设定的路线,两人一身修为连十之一二都施展不出,可当他们小试一把,以最微弱的内力对了下手,奇迹就发生了。两人齐力重叠的气场呈现螺旋状,螺旋气场极具吸力,好似要将周围所有事物都吸纳其中。
楚长卿无法不震惊,虽然这样的音武施展起来条件苛刻,但它毕竟也算音武了,而令狐团圆对《天一诀》内力的诠释,也打破了他们几十年修习的固守理念。原来史传都是真的,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秉的人解读的《天一诀》可以大相径庭,甚至面目全非。
于是,便有了飘香阁上那震撼的一幕,追踪而来的侍衞在诡异的巨大螺旋气场中,身体化为残片,残骸又消融殆尽。
三人进入分舵,令狐团圆就醒了,她抓着潘微之的衣襟,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意图,潘微之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楚长卿越发看不懂,倒是潘微之抱她入座后,淡淡地道:“她身上寒毒不时发作,楚大人请为我准备如下药材。”潘微之报了一连串药名,楚长卿这才惊诧,他与梨迦穆只顾其他,却压根没想到令狐团圆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
令狐团圆依然抓着潘微之,疲倦地问了句:“师父为何未归?”
楚长卿叹道:“你要他如何见你?”那个冷面绝美的穆,亲手教出了此等弟子,还有何颜面面对她?
“只要不去皇宫,我便放心了。”令狐团圆想了想又道,“我师父他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击到,或许正在某处静思,劳烦你转告一声,今儿飘香阁上那一套不是正经武学心法,只能糊弄他人。”
楚长卿一怔,这么说,他即便依照那方法修炼也是徒劳?
令狐团圆忽地一颤,压着声道:“就好比两位睿智的长者,玩了把童子的游戏。”
楚长卿心中苦笑,这岂是寻常的儿戏?
但见潘微之面色一沉,冷冷地发话,“带我去静室!”
楚长卿看出不对,连忙亲自带他们去房间。
“无事休得打搅!”潘微之给他一个背影。
楚长卿薄怒,生平除了雍帝,何尝有人敢对他不敬?但他瞅见令狐团圆的神色,便按捺了下来,为他们无声地关上了门。难怪她指名要潘微之,怕是离了小潘御医,她就离死不远了。
楚长卿步回厅堂,莫名想起一人。一百年前有一人与今时的令狐团圆情况相似,那便是为了叶氏焚尽心智的南越一代名士、大杲最阴毒的谋士花重。花重颖悟绝伦、足智多谋,却长年病弱体虚,最后死在盛京,死的时候年仅三十。他若晚死两年,就会亲眼看到大杲一统天下,他若晚死两年,叶叠也不会踏入战场。可惜他死得太早,或许就这个意义而言,上苍是公平的,在赐予他天赋奇才的同时,也削夺了他的年寿。
多智近似妖,小妖多薄命。楚长卿拧眉,令狐团圆绝不会是第二个花重。
令狐团圆的毒发使潘微之忘记了他们身在“七月”,对方还是声名赫赫的镇国将军。潘微之的面色青白得可怕,这一夜一日的遭遇对他来说几乎是遭受人间酷刑,仿佛让他亲身经历了地宫里那些恐怖的刑具一般。出身南越望族的玉公子,生平连只鸡都没杀过,可飘香阁上,他却变相地瞬间残杀了无数人。他估摸不出有多少人,令狐团圆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将她平放在床上,她依然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清冷地注视她,听她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她身侧,尽管她竭力控制着毒发的战栗,但她的肤色、她的呼吸无法瞒过任何人。
“你淸楚你在做什么就好。”他开始为她推宫理气、疏导气脉。他的手法与西日玄浩有着天壤之别,只一下,她便险些遏制不住喉间的呻|吟。一股热流从他掌下蹿入她的肌肤,迅速流过血脉。而他的神态也与西日玄浩泾渭分明,专注的医师治疗时不带丝毫情感,端庄的面貌和一双稳健的手,即便拿捏她的前胸都没有任何改变。
她闭目忍耐,煎熬的不只是身体,阴寒与温热在她血脉里交战,罪孽与不得不力争的情义并行。
他冷漠地道:“放松!”
她应了声,声音却似最暖昧的叹息,从心底萌生,由喉间逸出。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缓了口吻,“不要紧绷身体,不要想太多。”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他微一点头,继续手上的推拿动作。如果他经受了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她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潘微之的面容逐渐恢复往日的平淡,有条不紊的动作与他的心跳、呼吸开始合拍。
她仿佛真的放松了身体,翻过身后更似在他手下休憩了。他一番推拿结束后,轻轻为她拉上床被,却听她闷声道:“对不起……”
他的手一僵,她在飘香阁上对他说这三个字,他就知道他再无力抗争什么,而今她又说这三个字,他只觉天昏地暗。
“我太自私,只想自己活下去,而把你拖下了水。”令狐团圆苦笑道。她需要他的理由何其简单,她要活着,所以要他。
“谁又不自私呢?”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叹,替她盖上了被子。世人都觉自己独一无二,旁人的生死、旁人的苦痛,顺手的顾及下,不顺手的由他们死绝,任他们悲痛,唯独自己得存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活得潇洒自在。仁义是有限度的,仁义有时甚至是残酷的。他其实是明白的,她这般凶残这般狠毒为的是谁。
坐在床畔,平静地道:“你和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我现在也回答你同样的话。现在你听我的,先治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