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杲北尕苏镇。
尕苏的夏季,也同南方一样炎热。四月挥汗如雨地忙活,他身边的令狐团圆一身粗布衣裳,卷着俩袖口,捏把破蒲扇,扇一下自己再扇两下四月。穷苦人家的日子,可没有侍仆拉动的房置风扇。
四月靠手艺养活了三人,手艺即手上的本事。相比堂堂武圣去杀猪,揉面团体面着呢,而且令狐团圆还信誓旦旦地说,每天揉面团比练功只强不差,起初他是不信的,武圣能揉面团?揉面团的能成武圣吗?
揉面团能练腕力、臂力、腰力谁都知道,揉面团能练腿力,勉强也能接受,揉面团能练内力,那就有些天方夜谭了,可揉面团还能练出贵族气质,四月当时听了差点儿冲动地去扯她那张小嘴。但现在的四月完全信了,他的腕力、臂力、腰力本来就好,这半年下来,整个人强壮了一圈。按照令狐团圆提供的《弥天诀》心法,在揉面团时运行内力,修为大有提升。至于贵族,四月快要揉完面团的时候,房外对门的阿婆大嗓门喊了起来,“来两大贵猪!”
令狐团圆转身出门,“好的,阿婆。”
“阿狐,你家男人呢?”
令狐团圆卖贵猪去了,阿婆拉住她絮叨。潘微之虽不对外行医,却在上月将中风的阿婆给救了回来。阿婆醒来后以为碰上卖贵猪的俊郎君是她有福了,睡上一觉后,身上啥毛病都没了,因此阿婆每天都要问一句阿狐:“你男人好不好?”
四月揉完面团,运掌力把面团分割成等量份,再撒上芝麻。所谓“贵猪”是杲北的一种常见面食,其实就是馕饼。杲北风土民俗与南方截然不同,杲北的民风纯朴,话语直接,骂人就是骂人,“贵猪”便是如此。很多年前,杲北的贵族欺凌贫民,受压迫的贫民逃到了南方谋生,有一位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的杲北小伙学回了南方的面食,等他再次回到杲北,就开始卖起“贵猪”了。
四月把“贵猪”均匀地摊放在大泥炉里,看着火小了,他起身吼道:“阿狐,扇子!”
“来了、来了!”令狐团圆趁机摆脱了阿婆,她回到四月身旁,小声嘀咕道:“你哪儿需要什么扇子……”
四月斜看她一眼,她立马将扇子递上。火炉边上,两人形成鲜明对比,四月满面通红、汗流决背,令狐团圆虽也热,却不出一滴汗,在红光的映衬下,她的面色依然有些过白。她身上的毒经过潘微之半年的医治,十去了八九,还余一二分需用药熏法才能彻底清除。潘微之平时不在简陋的店铺里,就是入城买药去了。生计艰难,靠卖“贵猪”那些钱只够三人勉强混个温饱。这半年令狐团圆所用的药,多是潘微之亲自上山采集、自行曝晒研磨而成,但药熏所需的最后两味药和一些辅助用品,却只能到附近城里置办。
等四月弄妥炉火,令狐团圆早就机灵地端上茶水,他一口饮尽。这清贫的日子连南越氏族出来的两人都过得,更何况他。四月放下豁口的茶碗,将蒲扇扇得呼啦作响,感到稍微凉快后,他问:“你体内的毒清除后,我们立刻动身?”半年前,三人不得不停留在尕苏镇,只因再北上,令狐团圆扛不过寒冷的气候。
“还要再卖一阵‘贵猪’,等秋末冬初,我们就能去那地方了。”
“究竞是何地方,非要冬季去不可?”这半年令狐团圆只提了一次,怀梦房内隔间所留的玄机必须在杲北深处寻到答案,可越往北越冷,过了晟木纳草原后,那边的夏季都如南方的冬季。
令狐团圆坐在粗陋的长条椅上,手放在双膝,就像一个孩子似的,道:“这是书上说的。”
四月停扇,“哪本书?”
“《大杲秘史》。”
四月又卖力地扇起蒲扇。那是本禁书,多半杜撰捏造,乃西秦遗民不满,泼大杲的污水。书上写的能信吗?
“大多假的,却有些真的,不然假不出来。”令狐团圆忽然笑道,“小时候师父不准我看那些闲书,他越不准我看我就越想看。幸好我看得够快,看完不被他发现就成了。很多书当年看了都不懂,可越看不懂的书印象就越深刻,《大杲秘史》就是如此,满篇谎言盖不住一把辛酸,辛酸,却是真的。”
她娓娓道出《大杲秘史》最真实的部分,西秦和南越这两个当年最大也是最后被大杲吞并的国家,两国皇族的先祖都是着名的氏族权贵,儿大杲西日皇族的先祖却是杲北的穷苦猎户。西日皇族本性西门,西门这个姓氏取自杲北的西门关,也就是说最早的大杲皇族连姓氏都没有。
前朝移民们瞧不起大杲皇族的出身,连西门改姓西日一并鄙夷。日出东方,日落归西,没文化的大杲人连姓氏都不会起,起了也起不好。可实际上,第一位西日皇帝是对着西下的落日起誓,他若能功成一口气打下盛京,便从此改姓西日。日出东方,日西称霸,这就是结果。
“大杲西日皇族的起源地一向被人诟语,甚至西日皇族自己都鲜少提及,这是何故?”令狐团圆似笑非笑地道,“谎言恰恰以宣扬掩盖了最重要的秘密,杲北腹地隐藏着大杲的龙脉。西日皇族并非羞于启齿,而是他们深知,越卑微、越低贱的人事越容易被人忽略。英雄不问出处,西日皇族既不缺厚脸皮也不缺肚量。”
又有客人在门外叫嚷,令狐团圆滴溜溜地去忙活了。面团揉得好,“贵猪”咬劲佳,这是武圣的手艺。像个小村姑似的可亲可近、嘴皮利落,这是阿狐姑娘的能耐。
两人又忙碌了几个时辰,眼看天色将黑,潘微之还未回来,四月有些担优了。以往潘微之独自一人往返尕苏镇和那苏城,下午就该回了。四月踱步门前,忽地箭步而回,“有大批人马进镇的动静!”
令狐团圆楚眉,想了想道:“未必是冲我们来的。”
两人在窗前望着,不久,上百军士整齐地路过他们房前。令狐团圆看得分明,玄衣甲胄的队伍里一骑彪悍的英姿。那匹红马黑鬃黑尾极其神骏,马上男子―袭玄衣,肩上金龙张牙舞爪,阴冷的侧面俊美无俦,只看一眼便叫人心生敬畏,不是西日玄浩又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杲北?他怎么会到这裏?令狐团圆不禁按了三指在唇上。
那种紧张的感觉又来了,她咬了咬指甲,随即意识到指甲不干净,拿过铜钱脏了。
街道两旁关门闭户声不绝于耳,令狐团圆又狠狠地咬了―下指甲,关窗户。与此同时,马上的西日玄浩往她的方向瞥了—眼,没看清楚,只知窗后是个村姑模样的女子。
西日玄浩收回目光,鞭梢—挥,田胖子便屁颠屁颠地纵马挨近了,“殿下!”
他肥胖的身躯把一匹车红瘦马压得喘气,西日玄浩冷眼瞅着,道:“看在这马的分上,今儿本王就不赶路了!到镇上休息一晚,明儿再走!”
“多谢殿下体恤。”
顾侍衞下令所细兵下马,牵马二行行。田胖子和他的瘦马,极其碍眼地跟在了梁王身后。平镇本想隔开他,不料才靠近瘦马,那马便嘶吼一声,与一路上温顺的性子迥异。
“咳!”田胖子解释道,“这马脾气不好。”他摸了摸马头,马温顺地蹭了几下他的掌心。
平镇不禁看得瞠目结舌,人古怪,马也古怪。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平镇你别小看了它,这是一匹千里马。”
田胖子干笑了一声。
平镇及附近闻言的军士不约而同同情起马来,摊上这么个主人,什么马都够呛。
“上面换个人,保准日行千里。”
众人哄然大笑,田胖子赔笑。梁王不待见他,就因为当日他把梁王和令狐团圆看得死死的。
等他们远去,令狐团圆自言自语道:“半年过去了,看似没什么长进,就笑话说得好了些。”
四月问:“杲北是应淑妃的地盘,梁王来干吗?”
令狐团圆回过神道:“杲北不全是应淑妃的势力,至少那苏城就住着—位应家得罪不起的人物。”
四月点头。
那苏、尕苏都是俚语,意思是那个苏家啊、那个小苏啊!苏氏一族历代都是大杲的股肱之臣,替西日皇族把守着杲北门户。
两人这时候倒不着急潘微之立归了,西日玄浩刚浩浩荡荡地驻军尕苏,他得晚返才安妥。四月开始做晚饭,令狐团圆则跑到后院使劲地洗手弄干净指头,多少年不咬指甲了?犹记得儿时她练功时咬指甲,被梨迦穆严厉训斥:“咬!咬秃了指甲,就能支撑过去吗?”
令狐团圆甩了甩水花,很不讲究地在身上擦了擦手。
潘微之还没有回来。令狐团圆取出腰带里暗藏的香囊,放到了袖管里。见她如此举动,四月就收拾起细软来,只待潘微之回来,便撤离尕苏。
北方的夏夜,夜空呈现明丽的宝蓝色,繁星璀璨仿若无数颗宝石点缀其上,两人直等到夜深,四月才听到动静,“有人来了。”
令狐团圆推门而出,小镇街道上己空无一人,只有沙沙的风声,深蓝色的苍穹令所有屋舍都多了分幽然苍凉的味道。四月走到她身旁,只站了片刻,眼力远比她强的武圣便瞧见了街道尽头模糊的人影,“不好,你回房去!”
“怎么了?”
“他受伤了……”四月已掠空而去。
令狐团圆闪进房内,惊慌之下也没忘记捏紧袖中的香囊。
四月去得快回得也快,他架着一身狼狈的潘微之回到房内,回身一脚关了房门。令狐团圆倒吸一口冷气,潘微之的衣裳多处污损,发髻散乱,而面色更惨白如纸。
“他内息紊乱,似受了不轻的内伤。”
四月将潘微之放平床上,后者仿佛很累,却耷拉着眼皮道:“我没事,城里出事了。”
“你没事就好。”令狐团圆稍宽心,潘微之自己是医师,他说没事应该无碍,“城里发生了什么,谁伤了你?”
潘微之瞟她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四月叹道:“早说过你不及阿狐,阿狐扮成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你呢,即便落魄到现在这个样子,一看都是位公子。我说你是被毛贼盯上了吧,你看,连钱袋都没了!”
令狐团圆站在四月身后,藏在袖中的一手捏揉着香囊,轻声问道:“城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潘微之垂睑低声道来。
原来他到那苏城最大的药房采办,碰到了行家,药房掌柜断定他买的药材和辅助用品是为药熏作准备。药熏法不是寻常医师能使的,而潘微之的容貌气质更令掌柜认定,他不是名医就是名医门下。掌柜纠缠他不放,问东套西,潘微之好不容易借故脱身,掌柜竟还派人跟踪。出城后,迫于无奈的玉公子只好大打出手,他修为低弱,对方人多,因此受伤而归。
“你可知梁王为何来到杲北?我之前见到他了。”令狐团圆觉着潘微之不对劲,似在隐瞒她什么。
“梁王?”潘微之惊讶了一声。令狐团圆凝视他,他摇头道:“不,这个我不知道。”
四月也皱起眉头,令狐团圆扯了下他的衣摆,与此同时,床上的潘微之突然发难,顷刻间封点了四月的要穴。四月震惊,一来两人离得近,二来他压根没想到潘微之会对他下手。
“你不是他!”令狐团圆一连后退三步道。
“潘微之”慢条斯理地起身,大方地坐在床上,微笑着看她,“你叫阿狐?阿狐你很聪明,你什么时候瞧出我不是他的?”
令狐团圆横眉怒对,“他去哪儿了?你把他藏哪儿了?”
那人好笑道:“他是你什么人?阿狐姑娘为何这么着急?哦,我知道了,应该是你男人吧!呵呵,我再猜,需要药熏法淸毒的人就是你吧?你男人待你真不错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确实是个相貌好、性子也好的人。我前面说的可是真话,掌柜抓住他不放,他耐着性子答了半日的话。对了,他更是个聪明的男人,说了半日的话,居然全都是废话!”
四月斜视那人,心中惊骇。他是如何做到的?无论样貌、声音都与潘微之一模一样。
“你想做什么?”
那人放柔了语气,以“潘微之”温润的声音道:“我对你们只是好奇,并无恶意,若有恶意的话,我早就宰了这位大叔。阿狐姑娘,你真的很聪明,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却一句都没答我。我现在明白了,难怪你男人会看上你。”
令狐团圆默不做声,从他先前制服四月的手段来看,此人很厉害。潘微之又在他手上,她要先弄明白他的目的,再见机行事。
“我欣赏的人不多,我有兴趣的人更少,但你男人我既欣赏又非常感兴趣。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断袖分桃的癖好,我只是惊奇,而今的大杲竟出了一个年纪极轻医术又高明的医师,而我居然不知道。”令狐团圆眨了下眼睛,那人笑了,“聪明的姑娘啊,你已经明白了。”
四月听得云里雾里,明白什么?但闻令狐团圆朗声道:“那苏城主的玩笑免开得太大了吧?”
四月骇然。
那人仰头大笑,在笑声中他以袖掩面,笑罢,他放下衣袖道,“不错,我便那苏的苏信。”
苏信仅属于中等之姿,他挑了挑稀疏的眉,这个动作叫令狐团圆看淸了藏在他左眉眉梢上的一小颗红痣。
“我可没你男人年轻俊美,我和他的共通之处,无非是我们都是医师。”苏信换回了他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水。无论容貌还是声音,都难以判定他的年龄。
四月恍然大悟,不错,苏家的先祖也出过名医,且苏家世代会医。
“但是苏城主,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把……我男人藏起来,而你假扮他来骗我们?”
“你这姑娘好生狡猾!”苏信叹道,“我就想问问他的名姓,他不说你也不说,真无趣至极!”
连四月都不信,他只为问个姓名而大费周章,令狐团圆自然更是不信。
“不过我现在知道,你们认识梁王。”苏信拍掌起身,“你们不说,我回头找梁王一问便知!”
令狐团圆看着他往门口走了几步。
苏信停下脚步,又一声叹:“你就一点儿不慌?”
令狐团圆微笑着又后退几步,道:“我不慌,我慌过头了就一点儿不慌。”
苏信凝神望着她,正色道,“你的呼吸吿诉我你一直很警惕,从我进房后,你就一直站在大叔身后。”
令狐团圆回他,“你很厉害,你起初并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就选了夜深踉跄而来,算准了我们会出门接你。”
“你究竟是何人?”两人同时发问,而后又同时一笑。
苏信拂了拂衣袖,他借梁王的名号震不住令狐团圆,便换了法子,尖利地道:“阿狐姑娘,我要提醒你,一你那男人还在我手里;二,你的护衞现在也在我手里;三,听你的呼吸判断你的气息,根本是个废人。”
“你就直接说,我凭什么不听你的话吧?”令狐团圆眼神烁炼地盯着他,“其实我一直在听你的话呢!”
苏信掩面而笑,他再放下衣袖,已换了一副狰狞面孔,一个满面横肉的男子粗声喝道:“你选吧,要命还是要人?”
令狐团圆开始还笑了—声,后来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苏信不停地换睑,男女老少、研丑凶善,配合以各种口吻、语句逼问她。
四月背对着两人,不见苏信样貌,只闻令狐团圆的倒吸声,最后听她赞道:“这技艺神乎其神!”
苏信变回原貌,他只有真正的面容才眉梢藏痣。
“这是易容术,你想学我就教你。”
“真的?”
“真的。”他很肯定地点头。
令狐团圆暗叹,威逼利诱都全了,逼的依仗强硬,诱的手段稀罕。苏信顿了顿,向她一步步走来,“你还是不肯哪!”
她只能步步后退,直退到退无可退。
苏信盯着她道:“仔细看,阿狐姑娘比起寻常美貌村姑,耐看得不是一点两点。能轻易改变自己的气质,正是学易容术的好胚子。”
令狐团圆道:“我是不是该说,多谢夸奖?”
苏信微微摇头,“你该说,不要,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