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剑阁峥嵘而崔嵬(2 / 2)

戒风流 周梦 3455 字 3个月前

他喉间哽咽,这会就是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得出,她在装,装作无所谓,装作很快活,装作很喜欢他,可是,她装得又是多么不容易。

她拉起他的手,转而对令狐无忧道:“大哥,你比爹还贼!往后啊,小心我也爬进你的书房窥你隐私。”

令狐无忧苦笑了一下,在望舒老家,她就是以飞檐走壁、偷偷摸摸爬窗入户的恶习叫令狐约头大的。

“我们回去了。”令狐团圆挺直腰板,拉着潘微之就往回走。

四月连忙跟上,“回去后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答:“练剑!”

令狐无忧心头恍然,先前她那股惊人的气息,正如一把出鞘之剑,锋利到所向披靡。她已有了决意,然而那通话,其实又什么都没说,唯一表明她心意的是,她不会放开潘微之的手。

盛京地宫,无缺在看壁画。两侧墙壁上有着无数彩绘的壁画,不少已颜色脱落,然而石刻的纹路却清晰无比。壁画也是有故事的,有些取自远古神话,有些来自历史事件,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丑陋惊悚,即便最后添加的贞武壁画,也更着重于音武的血腥,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才是地宫壁画的主题。

桃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你不去参加秦王的葬礼,来这儿看什么?”

无缺看着一幅壁画答:“在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把关在笼中的野兽放了,下场会如何?”

桃夭思索了片刻,道:“吃人了呀!”

无缺点头道:“不错,吃人了。”

桃夭走近一步,却见他看的那幅壁画竟是血红的。年代久远的关系,血色早已暗沉,只是满目的火焰和鲜血,却不见人物。

“这画的是什么?”

无缺淡淡地答:“姬天火烧闻剑阁。”

“哦。”长长的拖音后,桃夭问,“他为什么烧呢?”

“为了把野兽烧死。”

桃夭笑道:“你胡扯,他是人不是野兽!”

“是啊,他是人。”无缺的声音飘了起来,“每个人心裏都有一头野兽,放不放出来都一样。”

桃夭笑不出来了,她默默地端详壁画良久,才道:“每个人心裏都有坚持,那执念有多强,坚持就有多久。”

“你放下了?”

桃夭没有回答他,跑了。

无缺继续看那幅壁画,看着看着,他忽然伸出手,以指甲刻画了起来,石屑混杂着鲜血纷纷而落。当他停下手,三个指头的创口已深可见骨,他却笑了。他刻画的是一只猫,大白没有死,大白将永远存活在这地宫群像之中。

无缺满意地看着大白,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大白道:“你会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因为你承认你原本就是一只兽。”

青冥出鞘,一声剑吟后,瞬间仿若一条青龙,风驰电掣般在秦都府的院子里惊起道道剑光。

青冥剑与世间所有的宝剑不同,它几乎是横空出世的,没有人知道铸此剑的大师姓甚名谁,在梨迦穆以此剑名动天下之前,它一直默默无闻,梨迦穆一剑成名后,平日里又几乎不用它。倘若剑有魂魄,那么青冥的魂魄便是长久势伏的寂寞,和一朝释放后宣泄张扬的惊世威力。

令狐团圆也感同身受,很长一段时间她远离了剑,而今重拾,只觉浑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更重要的是,持剑的她不必再装!自小到大所学的剑法一一经由青冥剑挥洒而出,痛快到酣畅淋漓,一扫往日压抑的沉闷。令狐团圆的身法经过养生拳的磨砺,以往的轻盈灵巧糅合了如今的沉稳内敛,更能张弛有度,举手投足间已隐约流露出唯有一代剑之宗师才具备的气度。

潘微之抱着琴远远地看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在心头百转千回。这是他所不熟悉的她,又是他熟悉到毫厘不差的她,这是他喜欢的洋溢着力与美的女子,也是他敬畏的充斥着力与魅的女子。

忽然,他的肩被人拍了下,他回头,—条人影已越过他的视线,直奔令狐团圆而去。四月迅速与令狐团圆缠斗起来,他这两年虽然功力精进,但显然令狐团圆进步得更快。她仗着青冥之利,很快逼得他捉襟见肘,只能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还看什么热闹?”四月后退一步,往院外某个方向扯了一嗓子。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却是收剑道:“不打了,你们人多欺负我一个。”

才跃入院中的三人顿时傻了,只见她笑吟吟地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的团子军团!”

三人的神色更加窘迫,他们正是当日奉命护衞令狐团圆的三位武圣,后被无缺改了称谓的一团、二团和三团。

“见过令狐大人。”一团率先清醒过来,领着另外二人向令狐团圆行礼。

令狐团圆不禁蹙眉,何时她竟成了大人?

一块玉制的令牌被—团恭敬地送到她手上,“楚大人及无缺公子都要大人你收下它。”

通体碧绿、纹饰九龙的玉牌上赫然两个丑字——七月。

令狐团圆握紧了它,这是真正的七月令牌,有了它,就等同于掌握了大杲最神秘的力量。

“为什么?”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四月与另外三人标准的古礼。

她的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四位武圣,停留在潘微之身上。他担忧的目光却令她下定决心,当她摊开手心,那玉牌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收了!”见潘微之转身就走,令狐团圆连忙对四人道了句,“回头再找你们详谈。”便急急追了上去,“微之,等等我。”

潘微之放缓了步子,她跑上前去,与他并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慢慢地往前走,她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左手抱着琴,她右手提着剑。这样走了一段后,她捉起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青冥放回琴盒内。待他回过神来,他依旧抱着琴,剑己收进了琴中。他安静地看着她,她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合适,凝望着他略带伤感的面容,她只觉心底某处正在剧烈地挣扎。她很清楚,他想要的不过是简单平静的生活,风雨中飘摇动荡的不安,他已经历得太多。仿佛有一首无声的旋律徘徊于两人胶着的目光中,那旋律是如此忧伤,以至于令狐团圆的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我等着呢……”他轻声叹,“看到你很有精神地练剑,很有精神地去做一些事儿,我想我也该做些什么才对,不能老是无所事事地待着。”

“微之……”她的双眼忽然闪闪发亮,接着潘微之就觉得天旋地转,却是她拦腰横扛起了他。

刚步出院子的四月等人立刻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只见到他们的令狐大人突然发威,一把抱起了远比她高大挺拔的潘微之,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潘微之此时的心情比身子的起伏更加跌宕,他一手紧抱着琴,一手抓住她的肩头,有些难受又有些难以名状的舒适,他竟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腾云驾雾般的迷离,和云开月明的豁然。尽管他一直不愿承认,但她口中所言的西日迦玢、那个当年为他强行解签的怀梦和尚的签,实际上无比灵验。

于纠结中,他被她抱进了寝室,她灵巧地一个勾脚带上了门,门被关上的响声,也唤不醒他恍惚如同梦游的神智。

过程很漫长,漫长到她几经挣扎,也没能挥去心底的阴霾,相反,那些阴霾彼此纠缠,最终编织成一张巨网,最终令她沉陷其中。她就像一只蝴蝶又或一只小兽,被巨网网罗之后,无数的藤蔓温柔又强悍地覆盖吞噬了她的身躯,深沉的罪孽感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光阴飞逝、惊梦回首的遗憾。己经这样了,若是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她就谁都对不住,连自己都对不住。

窗外的夜空挂了一轮弦月,令狐团圆披着潘微之的外衣仁立窗下,仰望着。皎洁的月光倾洒大地,无论高耸巍峨的青山抑或卑微渺小的野草,无论明亮的灯火抑或黑暗的角落,自然也不会遗漏了她。她忽然笑了,月光下一览无余的罪孽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真实存在过,并且将继续真实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