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斜飞关鹫啸声远(2 / 2)

戒风流 周梦 5018 字 3个月前

他们缓步包围了她,其中首领面无表情地道:“七月统领,果然了得。”随着四人的出现,潜伏在湖底的西南侯手下全都浮出了水面。他们虽被令狐团圆杀了不少,可存活的更多。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侯爷府里全部的高手了?如果你们的侯爷此刻已经死了呢?”

除了首领,其余人均变了脸色。他们围攻七月营地,却只与一个小女子游斗,七月的众多高手难道正在刺杀侯爷?

“我们只有任务,没有顾忌。”首领依旧面无表情地说话稳住了人心,多年追随燕思道的众高手瞬间镇定了下来,一些离湖心岛较近者也开始摸了上来。

令狐团圆又是哂然一笑,血水并着湖水淌落,将她全身洗了个赤红,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我的岛,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压着她的话音,那些跑近岛屿的人纷纷落水。

首领皱眉,“迷毒?”

酴釄香雾早已消散,可它的毒性却遍布了整个七里湖,此毒虽有时效性,却易溶于水,而燕思道的手下全都涉水而来,自然毫无例外地全都中了酴釄香。更多钻出水面的人开始倒下、落水、死亡,场面惨不忍睹,仿佛冥冥中有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夺去了人的性命。

首领显然是冷酷之辈,他只盯着令狐团圆,毫不在意手下的损亡,“你要知道,迷毒对有防范的武圣来说是无用的。”

令狐团圆当然淸楚,打通了浑身经脉的武圣,气脉归一后,将酴釄香之毒逼出体外,只需须臾工夫。

“而你己经受伤,一个人怎么是我们四人的对手?”首领冷笑一声后,又道,“连气力内敛你都做得很勉强,若非那三人没提防迷毒,死的就不是他们,而是你。你该后悔,没早点死,现在你就算想死,也不会那么容易了。你已欠下了血债,我们那么多兄弟死在你手里,你—条小命如何偿还?”令狐团圆皱了皱眉,首领却认定她心生怯弱,阴森森地道,“你虽是女人,但我们兄弟还没有那么龌蹉,最多把你废了后,拔去舌头、砍断指头,丢到荒野之地,那种地方只要是女人,都会有男人要的。”令狐团圆眉头紧锁,听他又训斥道,“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在家相夫教子,以你的姿色和出身,本可坐享荣华富贵,你却偏偏学了剑,学了剑也就罢了,还要兴风作浪。依我看,你被逐出盛京,那是活该,可笑你不仅不吸取教训、痛改前非,还想在西秦大展手脚,嘿嘿……”

压着他的冷笑,令狐团圆却舒展眉头大笑了起来,直至笑弯了腰。血色的水滴因她的动作晃落湖中,首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负伤的年轻女子,竟然也是一位武圣。

在放声大笑中,令狐团圆放开了匿气之术。这世间确实极其可笑,女子只能做男人的附属,女子就该恭良贤淑,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夫命是从,女子生来就得为了男人。若违逆了这条“天理”,连最恶毒的处置也是丢给男人玩弄。

令狐团圆慢慢地直了身子,育冥剑在她手中折射出—道青光,无数的血珠儿纷纷溅落,在湖面上荡起无数涟漪。她气力内敛,而后逼水干衣,于夜色光华下,淡淡的水汽蒸腾,令她宛如一位神秘的仙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优雅的霞蔚。此情景不仅叫岛上的人屏息,也令围困她的四人暗自心惊。

首领冰冷的面孔流露出一抹极淡的惋惜,如此年轻的武圣、如此美丽的武圣,七里湖的夜光水色仿佛都因她而璀灿,可她却是敌人。然而首领的惋惜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震惊,四位武圣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名剑青冥在令狐团圆手中光芒流动,强悍凌厉的气场从剑身上喷薄而出,轻光越来越惊心魄,直至照亮了她周遭方圆近一丈的范围,此一丈范围正是她的剑境气场。

从四位武圣的表情里,令狐团圆更淸醒地体会到一个亊理,即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力量、足够的力量,就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的剑就是她的力量,她的剑就是她的言语,或锋发韵流,或三尺寒光,又或石破天惊,剑锋所指只要所向披靡,天下就没有不能到达的彼岸。

在靑光大作中,青冥剑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一道长声,令狐团圆持剑之手随音轻颤起来,颤动就像湖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到全身,她的整个身子微微摇曳起来,摇曳出一种危险的韵律。

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侠客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名士之剑,水静犹明,通达豁然;而帝王之剑,横扫千军,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此刻的令狐团圆竟令四位武圣感受到了帝王之剑般的剑气,一个年轻女子居然叫他们前所未有地心悸。

四人被震慑住了,却不知令狐团圆也难控制住手中的靑冥剑,她浑身的血液似沸腾,体内经脉奔腾着千军万马,难以遏制的兴奋从尾椎骨一路直冲脑海灵台。狂热的是剑境更是身体,冷酷的却是杀机。这世间没有界限分明的善恶,亦没有绝对的生存与死亡,这世间顽固的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世俗约束,顺应众人、迎合世俗就被接受、被肯定,违逆众所认定的行为准则,就是离经叛道!贵人、贱人,汝命有所制乎?

青冥剑在危险的颤动中划破夜空,四位武圣回过神来,纷纷运起内力抵挡,五人强焊的气场在七里湖上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炸雷巨响,霎时水浪激爆,场面异常壮观。潘微之等人在岛上看得提心吊胆,夜色笼罩下的七里湖,只见水浪激荡和着一道青光水中凌乱,却不见五人的身影。

吴问几次想夺门而出,却被潘平死死拉住,“去不得,外面到处是迷毒,人一碰到水就完蛋了!”

“你去了又有何用?”

“我们谁不急?可我们要相信她,她能行的,她必然行的!”

纳兰颐的面色已惨白如鬼,可他幽幽的目光却说服了吴问。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吴问本就聪颖过人,这下全想明白了。他的心已乱,而屋外湖面上的那个女子正是他心乱的源头——她是他的王,他此生唯一的王。

吴问镇定了下来,潘平咬紧了下唇,纳兰颐扶着震颤的墙壁,唯有潘微之始终冷静。多少次令狐团圆身陷险境,他无可奈何、无力改变,事到如今,他只有安之若素,也唯有安之若素。等待,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体会到的早已不是度日如年永无尽头的无望,而是光阴飞逝蓦然回首的热爱。这就是命,他的命,他命中注定的热爱,他爱那个人,无论生死、不管圆缺。

水浪纷纷落下,七里湖恢复了幽静,星光投射、夜风轻携,令狐团圆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湖面上,殷红的鲜血自额头淋漓到脚踝,她身旁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的断肢残体,既有那四位武圣的,亦有先前就死于迷毒的人的,他们都被她的剑境切割,死无全尸。空气里四处弥散着混杂着酴釄香味的血腥,冥冥中似有一段哀伤的旋律,幽然混于湖光夜色中,舍之则悲,从之则乱,青冥剑从她手中滑落,坠落湖中,随即,她如同一片轻薄的羽毛飘落。谁又知她的柔弱呢?谁又知她如此残虐这般凶杀,不过是拒绝认命!

潘微之率先跑出了屋子,另外三人紧随其后,没有人喊得出声来,语言已然潦倒,甚至死亡。

被潘微之打捞上来前,令狐团圆就一直浮在湖面上,睁眼与星空对望。杀人这号事不是头一遭了,杀很多人这号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可杀完了人后总是很空虚,她已感到,这样的空虚还将继续,一直要到生命的终结。无所谓生命的善恶,无所谓命运的嘲弄,她就是青冥剑,是绝世名剑必然血雨一生,区别不过是她有了爱,而剑无情。过去的年华她无法改变,可未来的日子,她要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绝不再逃避,绝不再割舍!

湖水托着她的伤躯,浸痛了她的思绪,生死由命、世俗伦常,原来就是这样的痛!顺着它就是庸碌,逆着它就是痛。她爱,她痛,她还将爱,她还会更痛……

她痛楚的思绪连带着痛楚的身子,被潘微之—把抄起。纳兰颐等三人在岛上屏息看着,她伸出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搭在潘微之肩上,然后发出了类似呻|吟又似哼哼的笑,“呵呵……”

无缺哼了一声,查小琮立刻紧张起来,“嘘,你轻点声,宫廷里四处都是隐衞。”

无缺低笑道:“他们早以为我跑出宫廷了,何况雍帝只剩下一口气了,哪有空管后宫妃嫔的闲事?”

査小琮眉宇深锁,却不是担忧自己。她的命是无缺背回来的,她欠他一条命,因此无缺逃到她宫里,她就藏下了他。査小琮担忧的是无缺的伤势,看起来短期内难愈,如何能顺利逃出皇宫?

两人沉默了片刻,无缺勉强动了动蜷缩的四肢,又哼了一声问:“有团圆的消息吗?”

查小琮答:“没有,我父亲只说她去了秦都府,后来又离开了。”

无缺叹了一声。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自己伤成这样,还有心牵挂旁人。”查小琮有些生气,一生气就口无遮拦,“那人和我们这样的寻常女子不同,连藏剑阁都被她劈了,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她身边的人……我忘了,你也属于她身边的。”

无缺苦笑,不再言语。

查小琮小声地嘀咕了几句,看他的样子像是要睡了,就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查小琮转身离去。可她才一转身,就僵在原地,西日玄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不知来了多久。

回过神的查小琮下意识地扭头看无缺,后者似已睡熟,她再转回头,西日玄浩的面色已改,有些铁青了,冷汗骤然沁出,查小琼惧怕了。但她的恐惧才刚刚开始,皇宫上空突然响彻悲鸣,无数哭泣的声音笼罩盛京。西日玄浩无动于衷,仿佛早知西日雍此时归西。查小琮双脚发软,往后一步,撞到了无缺的床沿,而无缺还是毫无动静。

“本王有她的消息!”西日玄浩冰凉的话语,却似皇宫中最深痛的哀鸣。

无缺眨了下眼睫。

“她杀了西南侯燕思道,西秦已是她的天下。”

无缺猛地睁开双目,查小琮屏息。

“南越陈留与望舒,倾全力渗透进了西秦。除了两个老头还赖在盛京,余者都过去了!”

“那你呢?”无缺问。

西日玄浩沉默了片刻,冷淡地道:“我很好,好到你难以想象。”

无缺凝望着他,慢声道:“恭喜你了,你早入武圣,可笑我今儿才发现。浩帝!”

查小琼倒吸一口冷气,难怪西日玄浩会神鬼不知地悄然出现。

西日玄浩泠笑一声,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明白,最初他为我取名浩,就不打算传我帝位,只是他实在找不到更像样的皇子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在传位诏书上更名为‘灏’。”

灏帝?无缺在心裏念了一声,却来不及再问,就被西日玄浩—记掌风劈昏了过去。

査小琼捂紧了嘴,注视着西日玄浩步步走近无缺。

大杲立国一百零三年,雍帝驾崩,四子西日玄灏继承帝位。紧随其后,沛王谋反,死于盛京北门。再之后,雍帝第九子西日玄苠被封为敏王,权倾朝野。同年,西秦纳兰颐携南越氏族之力,割据—隅,震惊四方。

平民百姓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云亦云,反正换了帝皇,日子还照样过,而极少数的敏锐政客,却从种种迹象里嗅出了潜藏已久的血腥味道,即将喷薄。既然用来祭旗的是沛王的头颅,那么接下去的战役必定海啸山崩。当年孤傲骄横、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皇四子,―朝加冕为帝,恰似一把雪藏多年的名剑,重见天日后,天地因之变色,江山为之震荡。

平民百姓仅仅畏惧了一阵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年轻俊美新帝的宫闱秘事。别说没有帝后,连后宫的妃嫔都少得可怜,灏帝就一位妃子、五位贵人,不仅如此,宫廷里还传出了灏帝不近女色的小道消息。

传言往往与真相南辕北辙,岚妃是唯一的知情人,灏帝非但没有变为暴君,甚至冷静得可怕,他也没有不近女色,只是那可怜的五位贵人,从来都是他宣泄压力的工具。实际上灏帝很忙,他每日勤于政务,打造着属于他的新王朝,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女人,可他的心裏有一个,他那偶尔冰凉的眼神透过彻夜通明的昌华别院,却是刻骨的怨恨,他有多恨,就有多爱。当那五位贵人一位接一位被蹂躏到只能横抬出别院时,令狐海岚只得收拾起自己的伤感,保持她素来的端庄,替他安抚众女。除此之外,她还要照料雍帝留下来的妃嫔,当年九华宫的那场选秀恍然如梦,九位少女三种不同的命运,只令她感叹。或许她在潘亦心、宋佚等女眼里是幸运的,因为她嫁给了灏帝,可谁又知她的不幸呢?灏帝心裏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她的姐姐。往年她在望舒,日日陪伴戚夫人,可戚夫人心裏总惦念着的却是时常不在身侧的令狐团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注定是令狐团圆的陪衬、是令狐团圆的影子。这样一想,很容易伤感,所以令狐海岚就不多想了,她做好她自己,那么一生都会平安度过。

在令狐海岚平静的宫廷生活中,盛京在悄然改变着,直到她发现不禁多日没有无缺的消息,甚至连令狐约都没有进宫,她才乱了心。她首次身着贤妃宫服拜见了西日玄灏,可是当她说完了疑惑后,西日玄灏却捏起了她的下巴,这更叫她乱上加乱。

“你是责怪朕冷落了你,所以才寻些琐碎事儿求见朕吗?”

令狐海岚摇着头,竭力控制住自己。他在搪塞她,他对她根本没有兴趣,可她偏偏喜欢他指间的温度,喜欢如此的近距离。

西日玄灏很快就收回了手,拂袖坐回龙椅,“你回吧,那两人的事你不必过问,做好你的贵妃就行了。对了,把月照宫的那个雅公主安排下,她不配住那个地方!”

令狐海岚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宫的,他不过是耍着她玩,她却无法不心动,他是她的夫、是她的皇,更是她的天,相比眼里只有他的潘亦心,她已属幸运,至少名义上她是他目前唯一的妃。

次日,令狐海岚办完月照宫的事,就去见了潘亦心,后者的身边多了位姑子。令狐海岚没有在意,她在意的是她需要从潘亦心这儿,获取让她继续从容不迫的力量,尽管这样有失厚道,可她必须支撑起她柔弱的双肩无法承担的重压。

令狐海岚与潘亦心的话题,通常由共同的家乡开启,然后谈到共同认识的男人们,主要是无缺、潘微之和西日玄灏三人时,前两者可以无所不谈,而最后的王者,她们两人虽讳莫如深,却彼此清楚,那才是她们最想谈论的人。

“那年我很荒唐,我居然敢跑到他面前丢人现眼。”潘太妃摸着腹部说。

“我连荒唐的勇气都没有,自我懂事起,一言一行都须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令狐海岚道。

潘姑子无声无息地旁听了一会儿,便悄然退离。

月照宫里御香缥缈,令人仿佛置身于另个世间,妙龄的贵妇人、奢华的宫殿、无聊的闲谈,都不如某人的一剑。潘姑子走出正殿,面上竟浮现出笑容,倘若潘与令狐两女看见,必然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一种几乎可以将她们虚无的情感击溃的讥笑。

然而潘姑子很快就停下了脚步,额头沁出了冷汗,她只迟疑了片刻,就跪伏于地,一队黑衣隐衞排列成扇形,拱衞着灏帝。西日玄灏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他望着高高在上的未央阁,这是月照宫的象征,更是大杲帝后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