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浮生若水(1 / 2)

戒·永远 云五 11620 字 1个月前

醉酒后的人往往虚弱,成冰不过条件反射般地甩开颜宣,下一秒便看到颜宣捂着脸倒在床头:“成大姑娘,不带这么玩的。”

成冰居高临下地冷眼觑来:“你不就回了趟北京吗,装什么颓废?”

颜宣霎时又委顿下去,埋头到双膝里,良久才闷声道:“她怎么就狠得下心——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又是他前妻的事,难以相信颜宣这样惯于坐庄的人,也有被套牢的时候。然而世上总有些事,不以日月星辰春华秋实的意志转移。任颜宣如何自欺欺人,说自己回北京不过是为公司的事,他仍是忍不住去窥探那些他不曾把握又羞于承认的事。明明是放不下,却在得知前妻怀孕时口出恶言,扬言要做DNA 鉴定,于是翌日在医院见到另外一个男人守在他前妻的手术室门外。

颜宣神色落拓,凄惨得不成样,还自嘲地笑:“你也惦记着你原来的老公?”

不等成冰答话他又笑:“都说男儿爱后妇,女子爱前夫……”他惨笑不已,许久后抬头问:“你和前夫……因为什么离婚?”

“不知道,”成冰扯扯唇角,笑得并不比颜宣好看,“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天堑鸿沟——什么生离死别车祸绝症失忆之类的都没有,也没小三小四插足,还有共同话题一致爱好呢。”她喃喃苦笑,“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啊,到底是什么把我们分开了?”

颜宣眯起眼斜觑她,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商人的精明,半晌才慢条斯理道:“成大姑娘今天这么关心我,总不至于是因为咱们订过婚的革命友谊吧?咱们俩就别玩这套虚的了吧,有什么话大姑娘你直说。”

成冰干笑:“我有这么明显吗?”

“没有,”颜宣自嘲地笑笑,“本质上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都不肯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他逐渐恢复往日那副谈天侃地的调儿,不以为许地拿自己做反面典型,“就像你不敢闭着眼睛跟我过马路一样,她说我从来没相信过她——她没说错,我们都太难相信别人。”

成冰微征,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来。

还在K 大的时候,她和席思永还没天雷勾动地火之时,有人在小演出时议论,说乐队的贝斯手爱劈腿始乱终弃搞大人肚子不负责之类。席思永压根不在意别人把他抹黑成什么样,倒是她站出来维护他:“席思永这个人花了点是没错,但他起码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你说他劈腿也好搞大人肚子也好,有证据没?他是劈了你女朋友,还是始乱终弃了你妹——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带人去打胎?”

当时席思永看她义正词严的模样只是笑,说她多管闲事——但临近毕业乐队的人半夜喝了酒坐在操场上聊天时,席思永却对她说:“你是头一个说我有道德底线的人。”

当时似乎从他眼里读到一种叫“感动”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她提出离婚的时候,他不肯为自己辩驳的原因?她记得他那时的眼神,错愕、难以置信,甚至……是伤痛。

不知道是什么,把她对他的信任,磨成一张薄纸。

颜宣又朝成冰挥挥手:“有话不说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成冰笑起来——颜宣什么人没见过呢,她到底年轻,及不上颜宣这种做虎口夺食行当的人,便老老实实地说:“咱们……只是订婚而已吧?”

颜宣略鄙夷地斜睨她:“是,还没上床!”

成冰干笑着不说话,颜宣颇有恼怒:“都觉得我好欺负不是?”

“不是不是,”成冰笑得有几分谄媚,“我觉得……颜大哥你是个好人。”

“你比那个女人强,至少发我一张好人卡,”颜宣没好气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成冰赔笑道:“颜大哥,其实吧……可能你的右小姐(Miss Right ) 还在路上,嫉妒眼红她的人太多了,她正忙着披荆斩棘呢。”

“去去去,谁是你大哥啊,别套近乎!”颜宣盯着她许久才嗤笑,“不敢跟林姨说,要我做坏人?”

成冰摇摇头,试探问道:“你……政府在非洲的援建计划,是建体育场剧院这些,工程方面……肯定有你不少熟人参与吧?”

颜宣狐疑地盯着她,成冰极不好意思,她要打听席思永的下落,势必惊动母亲——不知道又要让母亲担心成什么样子。颜宣听完她的话,哭笑不得:“成大姑娘,您脸皮再厚点都能去申请吉尼斯了!”

讽刺归讽刺,颜宣还是极仗义地帮她查到席思永的下落。席思永作为设计方的土建工程师,需要全程参与施工质量控制,而外派时间正好是他们离婚后第四个月。颜宣扫过那堆文件,笑道:“成大姑娘,别怪我泼你凉水,政府这个援建计划,十年八年都未必做得完。设计方派出去的技术人员,一般都签过三年五年的死约,你——我怎么觉着这么像那什么范祀梁修长城孟姜女万里寻夫呀?”

与母亲的说辞是颜宣有朋友在菲律宾买下一个小岛,请颜宣过去玩,他不得空,反正成冰刚辞职闲着,不去白不去一权当是度假。颜宣托人帮她办好工作签证,亲送她到机场,临行前还调侃她:“找不着就回来算了,你不觉得咱们俩其实挺配的吗?说不定我回趟北京绝了念想,咱们这么同病相怜,你肯定也……”话音未落受了成冰一个栗子,笑笑后他又叮嘱:“一路小心,帮你也就到这一步了。”

从上海飞戴高乐机场,百无聊赖地候了十小时,然后再六小时的飞行,到达西非之角。

全然陌生的国度,在飞机上能看到黄昏时分的大西洋海岸,灯塔沉船,海浪礁石,落霞在天边染出带赤红的万丈金光,夕阳以无法抵挡的悲壮,急速坠入海底。

塞内加尔西濒大西洋,是整个非洲大地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首都达喀尔是个港口城市,城市建设远超成冰的想象——也许是因为她的预期实在太低。公交小巴和出租车也并不少见,席思永公司所在的代表处正在使馆区内,算是达喀尔环境最好的地方。颜宣给她查证的地址非常详尽,中英法三国语言都标上了,加上她略懂的那点法语,勉强也能应付司机。到达使馆区后,正预备再找人问问路,不料悲剧就此发生。

几乎是在她全没有防备的时候。

如果说飞机降落的时候,成冰还心存警惕的话,那么到达使馆区时,她已被超乎她想象的许多高楼大厦所麻痹。当一位黑人小孩向她伸出手露出极无邪的笑容时,她回之以亲切的笑容递给他一枚硬币,数秒后才忆起颜宣的叮咛——就这么几秒的时间,冲出来两个人高一马大的青年人,连拖带拽地把她身上的钱包、腕上的手表、装着笔记本证件衣物的背包……总之一切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部卸了个精光,包括颜宣给她准备的一旦找不到席思永时用来应急的联系人地址和电话。

成冰回过神来时正背着墙,拼命地喘着气:简直像午夜惊魂,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刚刚从一场抢劫中捡回一条命。

如果不是因为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来不及抵抗,也许,也许还有更加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

要真死在这裏,也太不甘心了些——连席思永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呢。

骂自己蠢蛋也没有用了,颜宣明明告诫过她的,如果你给任何一名乞讨者一丁点儿钱,那么随之而来的将是像蝗虫一样的乞讨群。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成冰坐在一棵树下欲哭无泪,就算是抢劫,为什么要连席思永的地址也抢走?

几十小时的长途飞行本就困得人又黏又闷,偏偏塞内加尔是极干旱的地方,像是洗过桑拿后在身上粘上一层泥的感觉。夜幕降临下来,沿着矮墙的是一排棕搁树,时而毫无征兆地飞过一只大鸟——几小时后,她从停滞中缓过来的思维才开始运转,那飞来飞过的大鸟是乌鸦,不时发出让她发提且生厌的低哑叫声。

怎么也没想过,到达西非之角的第一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每当乌鸦在树上盘旋时,成冰都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这是冥冥中对她非洲之行结果的预示?

晨曦降临时她抹掉两滴眼泪开始在路上拦车,英文法语全盘用上,终于有人向她指示有中国人居住的地方,谁知用暗兜里最后几张西法钞票到达的目的地,竟然是大使馆而非代表处。

彻底了解到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成冰牢牢地记得席思永的公司名、代表处地址,却忘了颜宣给她办的工作签证所挂靠的公司,所有能查实她签证的材料她一样也不记得。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狐疑地盯着她,就差直接开口问她是否来从事什么走私 活动了。在工作人员下达遣返判决前的最后一秒,成冰孤注一掷,报出席思永的名字和代表处电话,清使馆工作人员协助联系,未了还摆出她最无辜纯情的表情:“其实工作……是个幌子,我和老公两年没见过面一了,想给他一个惊喜嘛……”

工作人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了解且同情,拨电话的空当还表达了对她这个援建第三世界国家工程师家属的赞赏和慰问。三五分钟的时间成冰心情起伏忐,工作人员挂上电话后笑眯眯地说:“早说你是席工的夫人嘛,那边马上会派人过来接你。”

趁着等候的空当,成冰稍稍梳洗,不一会儿接她的人来了,是个胖且敦实的小伙子,开着一辆四轮摩托,极欢快地小跑进来,看见成冰不等介绍老远便伸出双手来:“嫂子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让我们去机场接你!席工听说你遇到抢劫,差点急坏了,今天正好车都派出去了,我这还是找楼下保安借的车呢……”

小伙子自我介绍,要成冰叫他小傅即可。看得出来援建单位和大使馆的关系很熟,小傅和使馆人员一一打招呼致谢。回去的路上,小傅给她介绍,设计方在援建施工中的地位,只比政府机关稍低,生活待遇在这裏算相当不错的,国内领导来访的时候更有不少庆祝活动云云。小傅又在成冰面前狂赞席思永,说他与不少国家的大使们关系颇为熟捻等等。

听小傅的口气,成冰稍稍安心,席思永的同事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离婚的事情。

既是如此,她只须担心如何去面对席思永,两个人的问题,总好说许多。没多久便回到代表处,思永的公司占了其中一栋。小傅领着她进去,白墙红顶的三层楼群,席看到十来个人在一楼的客厅里吃早饭,大都是年轻人,只两个是中年人。见到小傅进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小傅点点头问:“席工还在房里?”

楼梯口传来嗒嗒的拖鞋声,走下一位眉目间颇有风情的女子,看年纪和成冰不相上下,懒洋洋地说:“他这几天都不见客。”

看到成冰被众人围在中间杂七杂八地问,她又扯扯嘴角,笑问:“你就是思永的前妻吧?”

众人开开合合的双唇霎时间都被定住似的,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先愕然地瞪着成冰,马上又纷纷埋头做喝粥状。成冰脸色一白,旋即镇定道:“我代他妈妈来看他的。”

这回轮到那女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快快地走过来自我介绍,原来是负责和政府机构联络招标等事宜的,稍年轻一点的几个小伙子都尊她一声“缪姐”。成冰便顺着他们的话笑道:“谢谢缪姐这么照顾思永。”

缪姐脸色微变,旋又笑道:“听说你被抢了,还没吃饭吧?蒋嫂,赶紧添付碗筷。”

成冰在路上已听小傅介绍过,代表处的饮食起居是请的一个本地中国人来打理的,大家都称呼她为“蒋嫂”。蒋嫂过来准备添碗筷,成冰连忙同蒋嫂打招呼,问:“思永吃过了吗?”

蒋嫂笑答:“小席的饭菜是送上去的。”

成冰“哦”了一声:“那今天我的送上去吧?”

大圆桌上众人都不说话,仍是缪姐先开口:“思永说他想静静,什么人都不想见。”她随手按下身后电话的免提键,拨通楼上的分机,“思永,成冰到了,你要不要她把饭给你送上去?”

席思永的声音极清晰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不了,还是蒋嫂送上来吧,让小傅给她安排地方住。小傅,你这几天帮成冰把护照的事情办一下,再带她到处玩玩。”

成冰行尸走肉般地上二楼,小傅寻了间空房让她稍事休息,特别交代她塞内加尔严重缺水,连代表处这种地方也是限时供水,其他时段要用储水箱,最糟糕的时候连洗澡都要去麻烦大使馆。成冰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小傅立在门口,不时狐疑地缥她两眼,禁不住好奇问:“嫂……嗯,你和席工真的……”

成冰默然点点头,小傅有些不好意思汕汕笑道:“我们这一出来好几年,要么就光棍,有女朋友的也都危险……”

他挠挠头又说,“要是因为距离……嫂子你多担待担待,谁愿意十年八载地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儿啊。我看席工……挺惦记嫂子的……嫂子你不知道,上回代表处被抢劫的连锅端了,比你昨天情况只坏不好。这种事情当地政府也没法管,抢个劫比下馆子还容易,被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席工说手机里有你的照片,连法国使馆参赞的关系都动用上了。”说到这裏他笑起来,“后来劫匪被抓到,说以前再值钱的东西都抢过,没想到因为一个手机被抓了。事情传开后咱们这裏现在特别安全——几乎是整个使馆区最安全的地方,名声都传出去了!”

成冰客套地笑笑,昨夜整晚未曾睡好,刚又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缪姐暗斗半天,现在实在是累了,连说几句客气话的力气都完全丧失。小傅走出去没几步又折返回来,欲言又止:“嫂子,那个……席工……”

“我先休息一下,等他不忙的时候再找他,免得耽误他工作。”小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嫂子……这个……席工不是不想见你,实在是怕传染给你……”

成冰这才紧紧盯住小傅,问:“他怎么了?”

“席工……染上疟疾了。”

成冰脑子里轰的一声,后面小傅再说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疟疾,肆虐非洲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

来之前成冰做过功课,在非洲这片土地,平均每天有三千人因疟疾而丧命。尽管医学技术日新月异,在发达国家这种病症早已绝迹,然而在这片贫膺的土地上,因为衞生条件的恶劣和医疗设施的简陋,一旦染上疟疾,仍等同于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我要去看看他,”成冰恨不得即刻拽着小傅冲到席思永房间去,“医生怎么说,他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嫂子你别急,上个星期我们就送过法国医院,验血结果是两个加号,也开了药一啊,应该是明天去医院复检,要是没事的话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成冰求恳地问。小傅为难道:“嫂子,不是我们不让你去看,实在是席工早上特别交代过别让你去看他,怕传染,”见成冰眼神又惶急起来,小傅忙解释,“不是……是……是这样的,我们在这裏待过两年,什么病菌都习惯了。嫂子你才来,现在肯定还没适应,危险性比较大。”

小傅都这样说了,成冰也不好意思再逼他,况且——她这样突然到访,谁知道席思永会怎样想呢?

毕竟也有两年不见了,临行前颜宣那张乌鸦嘴不停地败她的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在海外特别容易出事,男人和女人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尤其是那种长期外派的,又没个家属陪同,好点的就找同事下手了,要是没有……”颜宣嘿嘿两声,看那表情也知道说出来的不会是什么好话。那时她信心万丈,然而现在才知道,那信心是飘在云上的,再高再深,底下也是虚空一片。

缪姐的敌意显而易见,成冰不停地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他的同事,同事,同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遭,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为什么独独是唯一的那个女同事知道他们离婚的事情?

翌日席思永要去医院复检,终于从三楼下来,成冰从沙发上站起来,只是不知说什么好。席思永戴着厚大的口罩,只朝她这个方向漂过一眼——他整张脸都被口罩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席思永便被小傅和缪姐一左一右架上车,等到日落时分才回来,又急急地回房而去——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

这样在代表处挨了三天,挨到成冰觉得自己完全都没脸再待下去——她甚至怀疑,这难道是席思永冷处理的方式?

众人看她的眼光愈加诡异,第二晚缪姐来找她,在院落的面包树下——塞内加尔的国树,也是非洲大地最出名的树种,树干粗得惊人,据说果实树皮均能人药,扎根在这荒漠之地,顽强而执拗地向上伸展。成冰抚着较裂的树皮,难以想象这并不美丽的树,竞被人称为生命之源。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树上,想吸取一点能量——真是身心俱疲。

月亮低挂在树梢,似乎触手可及,静谧的夜里,隐约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身后响起清脆的脚步声,成冰转起身来,缪姐裹着睡衣,神态慵懒:“你猜我刚从哪里来?”

成冰抿唇一笑,在她面上审视良久才轻笑道:“反正不是从思永的房里出来。”

缪姐脸色陡变,大概没想到席思永的前妻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你——”

“要不你哪儿有闲心陪我来乘凉?”成冰好整以暇,欣赏缪姐变幻莫测的脸,然而只片刻工夫缪姐又笑:“这种地方……真是寂寞得很。”

成冰点点头笑:“看你到现在还睡不着的样子,能想象到。”

缪姐应变力亦不弱,架着胳膊微晒:“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他只是寂寞而已。”

成冰表示赞同:“至少染病的概率小很多。”

缪姐一怔,面色黯下去,终于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话,再没有说出口。她原本想继续说,她在K 大即是席思永的师姐,为了来塞内加尔,换岗放弃了原本极轻松的岗位。她还想说,她知道成冰和席思永离婚了,是席思永告诉她的——可是她不会告诉成冰,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那一日在刚果,遇上武装叛乱,电话打不出去,枪击声此起彼伏,都以为会葬身刚果了。惊惧到极点,席思永竟平静下来,问她若能平安归国,能否替他看一眼,成冰是否过得安好。

她怒极,原采他早就离婚,她却一直误以为他们只是错过——在学校她拉不下脸来追求他,等她有勇气时他已为人夫,愿意为家庭负责。

谁知席思永向她道歉:“如果造成你的误解,我向你道歉。”良久他又说,“有人跟我说,女孩子要主动向另一个人表白,很需要勇气。”他略去了后面的话,没有干脆明白地拒绝她,只不过是怕她太过准堪。

从刚果回来,她再不肯放过席思永,怎么说他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过了,然而席思永油盐不进,她终于忍无可忍:“席思永,我哪里对你不够好,我比你前妻到底差在哪里?她说要离婚的时候就离婚,现在想起你来了,就跑到塞内加尔来,我却为了你,已经在这裏待了两年!”

“因为你对我好,你为了我申请来塞内加尔,所以我有义务对你好,否则就是对不起你,狼心狗肺?”席思永极平静地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感情勒索,你喜欢谁,愿意对谁好,这是你的事,但你没有权利要求对方同等回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我有这种权利。”

“那成冰呢?”

席思永忽然沉默,而后难得地和她说了许多实话:“我希望她勒索我,可是——她从来不肯用这样的权利。”

直到真正面对成冰的这一刻,她才恍悟过来,并不是输给了时间。

成冰直等到缪姐告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咬着牙蹭蹭蹭地往三楼去,认准席思永的房间砰砰砰地敲起来,裏面传来席思永不耐烦的声音:“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成冰没好气地拍着门叫道:“再不开门信不信我拿把斧头过来把门给劈了!”

裏面许久没人开腔,成冰好不容易靠着醋劲累积起来的勇气也点点流失。在她险些落荒而逃前,门忽然开了。

席思永面色颓唐,仍稍显病色,只一双眸子晶亮,如寂夜深潭里一汪明月光。他拉着门也不说话,只 定定地看着成冰,直到成冰钻进来蹬上门,用捉奸在床的表情瞪着他:“我敲你就不开,另的女人在你房里磨蹭那么久当我是瞎子呀!”

席思永正往房里走,听到这话又转过身来,好气又好笑地瞅着她:“我在找水洗脸!”

成冰嗤地笑出来,看席思永那明显整理过的头型,忍不住低头闷笑,很久后她又闷闷问:“席思永,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屋里仍未开灯,只有稀薄的月色,从窗外面包树枝娅里透过稀疏的光亮来,如点点碎银缀在席思永身上。他凝视她许久,才轻声笑道:“你在这裏,还需要说什么吗?”

成冰突然就哭起来,席思永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听在她耳里,竟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席思永伸出手来,揽她到床边坐下:“我还没完全好,一直怕传染你,不是让小傅带你出去玩吗?”

“我不是来旅游观光的!每天吃饭的时候,人看我都跟看稀有动物似的,好像我是个下堂妻……追到这裏来还没人理似的……”她委屈得不得了,席思永茫然问:“我嘱咐过他们好好招待你的呀。”

他马上明白过来:“难怪这几天他们看我眼神也怪怪的,是——”他旋即想到最可能让成冰难堪的人,没奈何地望着她,目光稍含歉意,半晌又闷闷道,“我听说……是一个叫颜宣的人帮你办的签证材料。”

“我和他——”成冰气焰灭下来,不敢说自己灰心丧气时差点和颜宣结婚,努努嘴低声道,“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来管你……要是你真和那谁……”

席思永一挑眉,眸中精光乍现:“没资格——那你来干吗?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玩以退为进这一套,我有这么管不住自己吗?”

成冰抿着嘴偷笑“生气了?”

席思永眉心微蹙,看不出是因为虚弱还是苦恼。成冰越发内疚,想明白他的话顿时又欢欣鼓舞起来,笑嘻嘻地来讨好他:“我错了还不成吗?人人都爱我老公,我该高兴才对,说明我眼光好魅力高……”

席思永仍是不说话,斜着眼膘她,在幽沉的月色下越发高深莫测。成冰软硬兼施撒娇放赖,没想到以前的千般计策今天全不管用,只好祭出最后一招,然而席思永今天定力十足,她用尽招数也毫无效果,索性心一横:“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句明白话不成啊?”

“我高兴。”

成冰惊愕地瞅着他,摸摸他额头又问:“没发烧啊,你这表情像高兴吗?”

席思永这才笑了:“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成冰左右一琢磨,答:“我要你说句明白话。”

“再前面一句。”

“我……我眼光好魅力高……”

“重点。”

尸成冰咬着唇,咬至。下唇发白又发红,才哼哼唧唧道:“人人都爱我老公……”

席思永但笑不语,薄唇抿成一线,微白中泛着点红,显是还虚弱的缘故。达喀尔的法国医院复诊显示他并无问题,只是需要调养。塞内加尔物资不算丰富,却也没有成冰想象中的短缺,尤其以席思永的工资和补助,在塞内加尔日子过的叫一个滋润,出门有司机回家有佣人,俨然有拿美国工资在中国过日子的范儿。小傅带着成冰四处扫货,看她和席思永又眉来眼去的,路上便问她过来的打算——是短期探亲还是有意常驻,原来做什么工作,如此等等。小傅进公司比席思永晚一些,所以对成冰原来的情况一无所知,这样问起来,成冰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在办事处给席思永小火炖汤,其实可以直接从中国餐厅买的,在成冰来之前,小傅他们就是这么干的。看着小火袅袅的上来,成冰竟想起席思永很久远前说的那句话:你觉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义无反顾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恰恰是回过头来,看看退路。

恼恨地拍拍头,她这是什么记性呢,原来她还老觉得性子沉稳,不急不躁,现在看来,不过是没遇上什么事罢了——可是,她并不后悔。

“头痛?”

成冰愣愣回首,席思永斜倚在门边,看她揉着额愁眉苦脸的,走上前来抚住她的太阳穴,轻轻地揉压,力度适中恰到好处。她合上眼贴着他的小腹,依稀闻到的仍是他怀抱里温暖的味道,那种久违了的,曾经无比熟悉的味道。

席思永的模样并未大变,只晒黑了些,看起来更比昔日沉稳。成冰便有些歉疚:“没和你说一声就过来,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可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又太幼稚了?”

席思永抚着她的头,轻轻一抽,仍是那支在洛阳买的梅花玉簪——从洛阳回来后成冰曾几次要付钱给他,都被他装聋作哑装傻卖呆过去,此时想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我也幼稚过。”

这样的刹那之间,席思永突然明白了很多年都未曾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格尔达会翻越万水千山,走过冰天雪地寻找加伊;为什么加伊那被魔镜冰封的心,会被格尔达的滚滚热泪融化——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儿童文学,虽然成冰如此坚持地反驳他。

多少次伫立于西非之角,遥望着海的那一方,背离故乡的那个方向——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去正视,那个他苦苦等待的人,永不会来的事实。

他一直以为,所谓的Etemitv ,不过是存在童话世界里的瑰梦。成人世界里不会有那样的格尔达,翻过万里千山,只为融化她的加伊。

然而成冰来了,在他已找不到任何理由让自己坚持下去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上,他席思永尚不是最傻的那个人;西非荒漠之地,有百折不挠迎风绽放的玫瑰。

饨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养泡,席思永用力地吸口气后一脸沉醉的表情,成冰白眼道:“小傅说你们日子过得挺好的,说有几个什么参赞大使,动不动就请你去什么酒会宴会!”

“想吃的吃不到,”席思永唇角的笑痕益发的深起来,意有所指地斜晚着成冰,成冰恨恨地白他一眼,“禽兽到了非洲还是禽兽!”

席思永慢吞吞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你没来的时候,没人肯费劲去屠宰场买龙骨,这裏是伊斯兰国家,一般地方不卖猪肉。”

没两天又接到请柬,是法国使馆的商务参赞路易,要在塞内加尔河的游轮上举行婚礼——请柬是早就印好的,然而后面又有新墨水添了句附注,请席思永偕夫人一同观礼。成冰悄声嘀咕:“认识的人还不少嘛。”

席思永解释这位路易参赞是Scorpions的忠买拥泵,某次中国大使馆的活动上认识的。至于他怎么知道席夫人也在塞内加尔,则是另一桩笑话——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平时也是穷极无聊,终于有一桩八卦诞生,自然大肆宣传,又极力描述这是位极典型的东方美女,硬是把听到“浪漫”二字便双眼放光的法国人胃口吊了八丈高。

承办婚礼的游轮从塞内加尔河驶人大西洋,向西是一望无际瑰丽壮阔的海,往东是狭长的沙滩。低空中有海鸟盘旋,在蔚蓝的天空里划过灰色的痕迹,细白的沙滩变得遥远,沙滩上孩童们的嬉闹声也逐渐远去,唯有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层层袭来。游轮极豪奢且平稳,然而身在船上的人,仍不免动荡飘离——蓝天大海的面前,一切都显得渺小,身在异乡的感觉,大约亦是如此。

游轮沿着塞内加尔的海岸线一路向北,碧海晴天变成流动画卷中最瑰丽的背景。婚礼在游轮三楼的露台上举行,请的是法国教堂的牧师做主持,新郎路易极高又帅气,欧洲人典型的深眼眶。仪式都是基督教式的,点燃蜡烛台后牧师照例要念一段经文,选取的是《 新约》 的《 哥林多前书》,第汁一三一章节:

<small>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思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弃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small>

<small>爱是永不止息。</small>

牧师念的是法文,这也是塞内加尔的官方语言。牧师逐字逐句诵读时,席思永也轻声念出来,成冰原来略学过一点,粗知皮毛,却也听得懂这一段。

新郎和新娘在碧水蓝天下许下婚誓,成冰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为举行一个庄严的婚礼那么坚持——无关虚荣,而是每个人都希望把婚姻这种亲密到神圣的关系,在婚礼的那一刻定格在彼此的心裏。

成冰不知道那位新娘的容貌,以欧洲人的标准是否算美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这一刻发自肺腑的笑容,定然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唱诗班唱响赞美诗的那一刻,席思永握着成冰的手,在她手心紧紧地按了两下。她微微怅惘:“我有点后悔。”席思永回过头来,眼带探询:“后悔什么?”

成冰看他狐疑的眼神,忍不住道:“你以为我后悔什么?”

要是席思永敢回答说以为她后悔追到这裏来,她一定踹死他,踹死他,踹到塞内加尔河里去喂鱼,一定的!

席思永紧抿着唇,许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后悔什么,我后悔的是,没有给你一个这样的婚礼。”有时候誓言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如果他们曾在上帝面前许下永不离弃的誓言,决定离婚前他或许会多问一次自己,是否这真是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多那么一次犹豫,他也许不会选择放手。

席思永牵着成冰走到船舷边,斟酌良久:“我不是要给自己推脱,当初……我不该,不该鲁莽地作决定。”

他抿着嘴,很为难地样子:“你说要离婚,我……我一下子心都凉了,就觉得你都累了,我何必还把你困在身边。你病了我没办法陪你,你被人笑话我也没有能力反驳——最关键的是,我连让你信任我都已经做不到……季慎言打过电话给我,要我和你再商量商量,我去过你们家……”

成冰狐疑地转过头来。“你们家那天请了几个朋友来玩,门口跟开意大利车展似的,”席思永垂下眼帘,微叹道,“我当时想,再过二十年,我也能给你这样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拖着你二十年。”

“那现在呢?”

席思永没回答,不着痕迹地转开视线。路易带新娘过来找席思永,新娘原来是在巴黎学画,现在跟着新郎过来赴任,顺便在非洲写生。路易笑话席思永不近人情,居然舍得把美丽的妻子孤身留在遥远的国度,还指着游轮上一位塞内加尔的上校和成冰开玩笑:“本地人允许娶四个妻子,你看那位军官,他有三位太太,七个孩子……席太太一定要把丈夫看紧了。”

等路易夫妇离开后,成冰便好奇地问:“这裏真的让讨四个老婆?” 席思永好笑地点点头,成冰便笑:“你就没考虑过把那谁给纳了?”席思永哭笑不得,其实在公司海外部门,这种事确实不少见。非洲这种地方,无论福利多好、补助多高,愿意来的人究竟是少数,女人更是几近于绝迹——背井离乡那种孤独的滋味,能让许多原本不可能的事变得可能。许多时候,许多事情是无关情爱的,不过是孤寂,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在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皆是似水无痕,化作烟云散。

“一点都没有考虑过吗?”

席思永笑笑,揽过成冰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惬意地享受着落日余晖温暖。她光洁的面颊上带着夕阳的温度,透过他的指尖,顺着血脉暖人心房——这样的晚霞,这样的海浪。

的确,他不知道成冰为什么会来,不知道万里之遥发生过什么,不知道她这两年来过得如何。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轮廓抚过来,似乎是瘦了,又似乎没有,然而他记得她的温度,那种在梦里依然熟悉无比的温度。

席思永没开口问成冰国内的一切。林南生、季慎言、颜宣,等等等,他知道成冰肯定是不乏追求者的,然而现在他不愿去想那些事。生平第一次,他不愿考虑得那么长远,不愿去想距离一尺之外的事,而只想保有现在怀里的温暖。

“席思永,别想蒙混过关。”成冰抬起头来不甘地问,怎么说她也算万里寻夫了,这厮怎能没有半点表示,说两句贴心话会死人吗?

席思永张张嘴,有些话还是未说出口,成冰直觉还有些什么话是他没说的,可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想问,可又不知从何问起。席思永工作并不轻松,中国政府在塞内加尔本地的援建项目包括十余个体育场、国家大剧院、渔业工程,近期席思永负责的是达喀尔远郊的体育场,之前他感染疟疾,耽误不少进度,病好后更是铆足劲儿扑在工地上。成冰跟着他去工地半天,盐水就补充了三回,实在无法想象,席思永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有一回洗澡的时候正逢上停水,席思永浑身抹着肥皂泡裹了件大衣近乎裸奔到成冰房里来借水,成冰吓得差点把猎枪翻出来自衞,席思永腆着脸笑:“这叫男人,明白吗你?”

成冰悻悻然道:“以前白斩鸡,现在变炭烤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