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To win back our love again</small>
<small>——Still Loving You</small>
离婚之后,席思永忽然便没了踪迹。
成冰本以为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没有席思永的生活,谁知一切都发生得很平静。没多久小boss诞下千金,她备了套婴儿装送过去。原来事业心极重的小boss,忽然告诉成冰她预备申请调岗,以便能多陪孩子。成冰有些诧异,却又在意料之中,秋季评定时晋升邮件正式发下来,替她省却不少麻烦。不久父亲打电话给她,她多了个弟弟。
孩子很可爱,他母亲寸步不离地跟着,仿佛怕成冰暗下毒手似的。父亲老来得子,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从半年前就开始翻书取名字,到孩子生下来仍未定下。
季慎言接案子的起步价越来越高,逐步向经济类倾斜;时经纬也炼出金字招牌,能上他的专访都成为一种标榜;赵旭仍在湘西,据说和女友的关系因为分隔两地而岌岌可危,正在努力回调;原来学校的朋友也有联系,乐队当年的班底,结婚的结婚,毕业的毕业,黄金时代再次换血,黎锐照旧是老样子,听说有几门课还没重修完……成冰揣测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和席思永离婚的消息了,因为原来大家都会例行问一句“席总最近如何呀”,而现在都不着痕迹地规避了这个人。
和老朋友们的联系终归是越来越少,又半年传来杜锦芸结婚的消息,杜锦芸和男友在一起已有几个年头,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也算是喜事一桩。不巧的是正逢上公司派成冰去美国总部进修,只能越洋电话恭喜杜锦芸,两个人唧唧喳喳地忆往昔峥嵘岁月,她披着床单讲了个没完没了。挂上电话后忽有些怅然若失,像是长大后在街上看到小时候吃的糖葫芦,兴冲冲地赶过去买,却发现糖葫芦还是糖葫芦,然而幼时的那份欢欣,却再也回不来了。
杜锦芸休完婚假再联系她的时候,她已经从曼哈顿回来,杜锦芸电话里不正经地问:“有没有艳遇?”
成冰仔细一回想,Training部门的一个ABC,天天缠着她去看自由姐姐的雕像,临回国前仍不死心,说总部有global pay的名额能派他回国,问成冰他是否需要考虑。一五一十地讲给杜锦芸听,那边便怪叫起来:“最重要的还没说呐,色相如何?”
“还行吧,长得乖乖的,听说在大学时篮球打得不错。”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不是说可以global pay回来吗?拿美国的工资在上海过日子,那简直是天堂啊,换我直接就压倒了!”
“我劝他没有必要贸然改变工作环境。”
“你……”杜锦芸回过神来后哇哇叫,“太不给人机会了!”
成冰微愣后说:“我结过婚了。”
“大姐,你离婚都不止一年了。”
成冰无奈叹气,沉默很久后杜锦芸突然问:“其实你还惦着席思永吧?”
她迅捷地反对,杜锦芸却叹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提离婚,你到底看他哪儿不顺眼呢?”
人人都知道是成冰先提的离婚,其实这也是默契。当年约好的,就算要分手,席思永也得给她开个不插电演唱会,给足她面子,免得让人笑话她是下堂妇。想到这裏忽然她又笑起来:“没,其实我们俩都挺花的,老绑在一起觉得怪别扭的。”
“得了吧姐姐,就你那贫瘠的情史,装什么万花丛中过呀?再说那席思永对你其实挺痴心的,老娘我火眼金睛,他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成冰正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这是头一回听人说席思永痴心的,那边杜锦芸却得意扬扬道:“老娘我第六感不是一般的准,我第一回见到他,他那双眼睛就在你身上打转。不过这位大哥太闷骚了,居然能一直忍到快毕业才和你挑明。我们过组织生活那会儿,我每次看到他憋得内伤就在心裏狂笑,看你丫能忍到几时……”
得,这姐们八成是大学时言情小说看多了,见谁都恨不得往痴情种子里套。
放下电话,母亲又要她出去试衣服——母亲努力地给她制造各种机会,出去吃饭总能碰到各式青年俊彦来打招呼,有时还有名目要成冰教她打网球。然而球场的话题也无非是这位才拉到了多少风投,那位刚在浦东批了块地——成冰跟母亲说:“妈,我在家陪你就好。”谁知母亲却嗤笑道:“我一把老骨头,不想在家里发霉,你一点年纪,就开始老气横秋了?”
母亲怕她寂寞,可有时人越多越寂寞,成冰会故意去骚扰学校的朋友们,现代社会的人越来越成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这种心理很奇怪,她承认自己有那么点放不下,开始崇拜母亲——母亲书房里有幅裱起来的字,是一位书法名家送的,飞扬遒劲的八个大字: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和她同病相怜的是季慎言,说一向沉得住气的父亲,现在也每天找他谈三十而立,谈修身齐家。季慎言叫苦不迭:“成冰,你说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算了吧,省得你妈我爸天天拉郎配,反正咱们都这么熟了不是?”
成冰一句话呛死他:“我不想在同一条河流里淹死两次。”
偶尔来季慎言的律师事务所避避风头倒是不错,只是办公室外那个助理,半小时里进来给她添了三次茶。成冰知道这裏不是自己的地盘,更多的时候宁愿留在公司加班。毕竟,比起她的终身大事,上司更在乎的是她交上去的业绩数据。
月末留在办公室写财年总结,手机忽然响了,陌生的号码,自报家门是颜宣。成冰愣了愣才想起来,上月陪母亲和她的手帕交施阿姨逛街,末了来接她们并请吃饭的似乎是这个人,施阿姨的干儿子。饭桌上聊过几句,这年头做地产的,十个有十一个都会哭穷,颜宣也不例外,明明开着烧包的保时捷,食指还圈着鸽血红的戒指,偏偏还一口一个生意难做。
成冰原先疑心这又是母亲的意思,后来听施阿姨和母亲诉苦,说颜宣也刚离婚,之前冷战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办完手续——施阿姨抱怨的对象自然是颜宣的前妻:“那会儿不知道看中野丫头什么,在家里和他爸妈闹得死去活来,鸡飞狗跳!现在倒好,知道别人就是为了他那点子钱——没脸见家里二老,跑到这裏来生闷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结婚离婚都一阵风……”大约意识到这话有隐射成冰之嫌,施阿姨没说下去,又翻来覆去地怨那个野丫头不识抬举,颜宣纯粹是一时糊涂,好在迷途知返云云。成冰略放心,因为母亲在这方面也是有些洁癖的,席思永她尚且看不上,何况颜宣这种户口本上已打上离异标签的?
不过颜宣会打电话给她,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不过点头认识罢了,连电话都不曾记,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也不说什么,就问她忙不忙,成冰答说在写财年总结,以为他会知情识趣地挂电话。谁知颜宣今天也不晓得是抽的什么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扯,成冰只好插上手机耳塞,边接电话边处理邮件,他说两三句她应一声。等成冰意识过来时,才发现他已静默了许久,成冰便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正在处理邮件,有点忙。”
耳塞里传来他极低却清晰的笑声:“干妈经常把你挂在嘴边,说最羡慕林阿姨的就是她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在我耳朵边念了几年,我一直也没机会见着……晚上有没有空,赏脸吃个饭?”
“我恐怕要加班,现在形势不好,老板盯得紧。”
谁知颜宣倒像是和她铆上了,这样客套的拒绝也当没听懂:“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你忙完了call我吧,我就在你附近。”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成冰看着手机上的“通话时间:00:43:03”哭笑不得,她刚才的话也不算推脱之辞。下半年公司整体业绩下滑严重,虽说是受经济危机的拖累,但报告上总要写得好看些——尤其是要证明给老板看,业绩下滑40%并不是本部门的错,如果没有本部门,也许会下滑60%,现在的成绩同等类比已是相当可观云云。现在倒不好意思拖得太晚了,处理完邮件再写财年总结恐怕要到八九点,真忙完了再找颜宣,倒好像她故意端架子似的。
成冰挑紧要的邮件先回了,剩下的准备带回家做,颜宣在对面的商场闲逛,接到她的电话出来,兜了半天兜到外白渡桥,这裏原是旧上海滩的标志一景,现在被整体移到船厂去做大修。约的是上海大厦的法国餐厅,BELLE VUE,法语意为美景,贴切之至。隔着江,金茂和东方明珠、陆家嘴金融中心正在烟笼雾纱之中,苏州河面上倒映的落日余晖,粼粼的金波闪动,连同餐厅里如钢琴黑白琴键般的地板,都蕴着说不尽的老上海风情。
颜宣倒有些诧异:“这裏怎么拆了?”
“百年老桥,到期了,”成冰笑笑,“听说是英国设计方写信过来,说当时设计使用年限就是100年,到期要注意维修。”
或许是外白渡桥在这裏已停驻太久,久到人人习以为常视若无睹的程度,突然有一天它消失不见,才醒悟到原来它早已扎根心底。成冰倒没有颜宣表现出来的那么怅然,她和席思永是来过这裏的,结婚后某次赵旭拜托他们招待一位师妹,模样儿挺可爱的小MM,嚷嚷着一定要去看外白渡桥,说是《情深深雨蒙蒙》里拍最狗血的跳河情节所在地。后来那位小师妹临时有事没去成,她和席思永难得空出一个周末,便沿着这外白渡桥走。上海这个城市,节奏快得惊人,往往一出门便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那天他们却走得格外慢,难得有那样的心情。外白渡桥上总有年轻烂漫的情侣,旁若无人地交颈热吻,成冰不知怎的便觉得心裏被化开了一般,笑着跟席思永说:“感觉像回到恋爱的时候呢。”
他们真正恋爱的日子,其实倒没有几天,毕业前都抱定分手的打算,未敢倾心投入,毕业后又匆匆结婚,柴米油盐的问题接踵而来——那种眼里心裏只此一人的二人世界,倒真没几天。席思永只是笑,好像笑她这话说得很孩子气,不符合她一贯的太后气质。她总觉得新婚时的席思永格外温柔,他不曾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却让人心裏甜丝丝的——现在想想其实席思永一直都是那般模样,不同的或许只是她的心境。也许那时真是陷落得太深太快,以为这外白渡桥漫无尽头,以为他们可以这样牵手走过一生一世。
“成大姑娘,太伤自尊了,”对面的人指着腕表,笑着抗议,“我看你半小时了,你居然发呆发了三十分钟——我的行情已经跌到这个地步了吗?”
颜宣的调侃让气氛轻松起来,原本是抹不开面子出来应付他一回,聊了几句才觉得这无良地产商也有其可爱之处。成冰同学里也有出来创业的,不过年纪经验上肯定比颜宣都差了一截,做房地产生意的都是豺狼虎豹,十米开外都能闻到狡诈的气息——颜宣嘛,成冰在心裏暗暗下了定语,应该是一头皮相较好的豺狼吧。
这餐饭吃得不累,只是她免不了对颜宣食指上那枚嵌着鸽血红宝石的戒指好奇——烧包,太烧包了。颜宣看起来既不搞艺术,又不玩颓废,没道理学小年轻们挂颗如此扎眼的红石头在食指上。
BELLE VUE的甜品很出名,那回席思永说要请她吃情侣自助,她替席思永心疼钱包,他拗不过她只好作罢,现在吃起来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她强打起精神,颜宣觉察出来便问:“工作很辛苦?”
“差不多吧。”
于是颜宣送成冰回去,母亲看到颜宣,微露诧异,却也没说什么。然而颜宣接二连三地来约她,看话剧、听音乐会,或是打网球,母亲终于忍不住,说:“冰冰,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妈妈是想你找个好归宿,可你也别逼自己。”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成冰好笑道,“颜宣又没说什么。”
她只是寂寞而已,看得出颜宣也同样,大约也是被家里逼急了,只好躲到这裏来找乐子。两个适龄男女互相排遣一下空虚无聊的心情——颜宣在沪上也有些朋友,亦都是各行各业的重量级选手,权当多认识几个朋友,仅此而已。这一不破坏他人家庭,二不触犯国家法律。
没两天颜宣又约成冰去看车展,比对公众开放的日子早两天,放眼望去琳琅满目,看车的人也不少,成冰笑说:“不都说经济危机吗,怎么一点看不出来?”前期开放来的不少都是媒体人士,还有提前订车的富商,看着不少熟面孔。在克莱斯勒的展台前居然碰到季慎言,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成冰诧异地问:“你要换车?”
季慎言指指那小姑娘低声道:“委托人。”他斜觑颜宣后神色诡异,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天天叫工作忙的吗?”
成冰耸耸肩笑:“陪颜总过来。”
颜宣和季慎言照例说了几句久仰之类的话,翌日下班便在公司楼下见到季慎言的车,成冰诧道:“有委托人在我们公司?”
季慎言摇摇头,略微烦躁:“我是来找你的。”
“有事?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成冰失笑,拉开车门进去:“我比检控官还可怕吗?”
季慎言攥着方向盘,面露不悦,许久才道:“为什么是颜宣?”
成冰摇摇头表示不解,季慎言哂道:“你和颜宣特别有共同语言?”
“是啊,”成冰满不在乎道,“都离过婚,确实很有共同语言。”
“你——”季慎言又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任他在法庭上巧舌如簧,到了成冰这裏,她总有本事堵住他想要说的话。有时他怀疑成冰是故意的,更多时候他希望她出于无心,现在他却明明白白地了解,她确实是故意的。季慎言紧盯着她,良久后失笑出声:“我今天本来是……我以为颜宣有什么特别的,我心裏很慌……就直接开车过来了,也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可是现在我才发现,特别的那个不是颜宣,是席思永。成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走出来?”成冰笑道,“现在不是有车坐吗。”
季慎言气苦,偏过头瞪着她:“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成冰摊摊手:“我不知道。”
“成冰,你醒醒吧,你和席思永离婚快两年了!两年的时间,你爸爸的孩子都断奶了,你还要把自己锁到什么时候?这两年他联系过你一次没有?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没有?他来看过你一次没有?没有,一次也没有,你呢,你都在干些什么?你说要把那个一居室卖掉,房产中介跟我说至少联系过你二十次,你每次都推脱说没有时间,你以为留着那套房子,他就——成冰你别傻了!”
成冰依旧皱眉不解:“你改行当心理分析师了?”
季慎言气极,成冰,成冰,她还真是寒封成冰,不露丝毫隙缝。
最后是他极灰败的声音:“如果你只是随意挑个人来陪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成冰也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也许对席思永来说,压根就不存在“那个人”,或者说,他不需要有那个人。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那样清晰的记得他俊秀的轮廓,凌厉的眉形——哦,也许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常常给人以错觉,让那么多人以为,以为他是可以依托终身的。
可惜她们都错了,包括成冰在内。
晚上看业绩数据分析到两点,头些微痛起来,掀开丝毯窝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轰炸机在吵似的。没多久手机响了,成冰翻起身来去接,陌生的号码,接起来一听,居然是席思永的声音:“成冰,成冰……”
她呼吸顿时停住,却故作漫不经心:“有什么事吗?”
席思永似乎在迟疑什么,说了两个我字,也没继续下去,她冷冷地嗤了一声:“再不说我挂了!”
“别——”席思永正准备说,忽然电话就断了,她一肚子火,还没来得及发脾气,手机又响了。她欢喜地准备按接听,谁知手机忽然滑落,跌到地板上,噼里啪啦地摔开,她翻下床去抓那些手机零件,电板键盘屏幕电路板都摔成片片了。她趴在地上把所有的零件都扒拉过来,想拼好手机,不料拼来拼去总是少一块……
成冰急得快哭出来,恨不得挖地三尺把缺的那个零件翻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心裏又急又怕,急的是怎么也拼不齐手机,怕的是席思永以为她不接电话故意关机就不再打过来,跺着地板尖叫:“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醒来时母亲抱着她,试她额上的温度:“冰冰你怎么了?”
她瞪着母亲不知是梦是醒:“妈,我手机坏了,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母亲从桌上拿过手机一看:“这不好好的,哪里坏了?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怎么有未接电话?242……这是哪里的,国际长途?”
成冰欣喜若狂地抢过来往回拨,信号嘈杂,线路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拨了几次也没接通,心急如焚。母亲抽过手机放到一边:“听说现在有很多骚扰电话是通过网络电话打出来的,号码很奇怪也拨不回去,有事别人会再打过来的。”
母亲又翻出温度计来给她量体温:“37度半,低烧。”看桌上笔记本还半开着,又埋怨:“给别人打工,这么积极干吗?还把自己弄病了,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
成冰怏怏地盯着桌上微闪夜光的手机,原来只是一场梦。
季慎言说得没错,她该醒醒了。母亲鬓角已生银丝,还为她操心不已,这是她的不孝。
可心底念念不忘的,仍是某一年的寒夜,有人在千里之遥,通过一根电话线,陪她度过那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早上请假休息,老板也电话过来慰问,成冰暗示自己不会做长,老板并不意外,照例挽留和表彰,她答应休完假回去做全面交接。颜宣听说她病了,上门来探望,满是惋惜:“我才联系好渔船,准备出海捞贝壳,你居然病了。”
现在不少人热衷集贝,小小一片,少则数千,多的上十万也不出奇。成冰也略有耳闻,只是奇怪他这么闲:“你都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吧?”
颜宣不以为然道:“反正也没人担心。”
“你爸妈呢?”
“饶了我吧,一回去准逼婚,我再不从,他们就差给我下药了!”
成冰笑,到了这个年纪,父母都比孩子急,没结婚的盼结婚,结了婚盼孩子。颜宣忽然凑过来问:“说起来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不如凑合凑合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这话听起来真耳熟,没几天前季慎言就说过,几乎是如出一辙,成冰目光扫过桌上的手机,轻笑:“我要是答应了,你会不会被吓跑?”
颜宣没有被吓跑,反而说:“我觉得咱们俩挺配的。”
这话一点不假,从家世到长相,还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更难得的是还都离过婚,谁也不嫌谁。可母亲不同意:“冰冰,如果你要结婚,何不找一个真心爱你的,慎言也比颜宣强啊,你知不知道颜宣——”
“我知道,”成冰截断母亲的话,她知道母亲要说什么。颜宣上一桩婚事是在北京西什库教堂办的,有好事者在网上po过照片,场面豪华如办限量版车展——这是母亲稍加探听就可知道的,还有母亲所不知道的,有一晚颜宣喝多了几杯,她去取车,不过三分钟工夫,回来居然看到颜宣和路边的哑巴乞丐扭打起来,看颜宣的那个狠劲,恨不得把人往死里打。她把颜宣扯回来塞进车里送回酒店,临走前听见颜宣抱着枕头,笑得惨兮兮的:“我他妈还不如一个哑巴!”
同是天涯沦落人,至少颜宣不会委屈她,她走出去也不至让颜宣丢面子,大家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颜宣倒是很有诚意地上门来,和母亲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之后母亲态度居然有所软化。等成冰辞职手续办完,颜宣便准备带她回北京拜会双亲,谁知还没来得及通知颜家,却接到一条短信。
是久无联系的黎锐发来的:定于本月末赴北卡,本号码即将停机,请各位回复最新网上联系方式,以备日后通知。
很突然的消息,成冰急急电话回去:“你去北卡干吗?”
“当然是读书了,难道我去打篮球?”
成冰怔然,问:“那燕姐呢?”
黎锐顾左右而言他,听说她刚辞职便说:“阿时准备周末回来,你也很久没回学校了吧,有没有空回来一趟,正好……也看看你燕姐。”
成冰马上向颜宣致歉,说有多年的老友要出国,颜宣正好公司有事要先回去,嘱咐她一路小心。又打电话给时经纬,让他帮自己多订张机票,飞机上她问时经纬:“黎锐和燕姐出什么问题了吗,怎么黎锐一个人去北卡?”
时经纬死死地瞪着她:“你不知道……他老婆死了吗?”
“死——死了?”这话犹如平地惊雷,成冰心一沉,不敢相信,“怎么可能,黎锐还说要我去看看燕姐!”
时经纬言之凿凿:“年初的事。”
“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时经纬瞥她一眼微哂道:“成总现在发达了,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成冰气结,时经纬摊摊手又道:“可能都以为通知到你了吧,这种事情……”
“怎么死的?”
“叫什么什么心肌病,名字我也记不清楚,听说她这个病有十几年了吧,挨到现在算不错的了。”
成冰仍不敢相信,印象里燕姐对黎锐那真是好到没话说,一毕业就留在K市工作,因为黎锐一直没毕业,便在校门口租房同居。偏偏黎锐总得过且过,有时间在电脑城开小铺面,却没时间去补考毕业。提起这件事成冰便来气:“哪有这样做男人的,先吃了几年软饭,这几年挣钱吧……他抽点时间去考试混个毕业证会死啊?混到现在……我看燕姐要不是天天加班,都不会这么早死!”
若是初识一个这样的人,成冰绝对连话都懒得和人说,然而黎锐素来对她也是照拂有加,做朋友又真是没话说的。她哼哼两声没再说下去,半晌又问:“他都没毕业,怎么混到北卡去的?”
时经纬笑笑:“成总,这种事情还要我来教你?你要是没毕业,别说北卡了,常春藤八大你想进哪一个林总都能让你进去。”
成冰越发狐疑:“黎锐家里什么来头?”
“他爸妈是八十年代最早出国的那一批吧,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黎锐来接机,说在湘里人家订了两桌席,临走前请老朋友们吃顿饭,乐队的旧友们好些都离开K市工作了,听说时经纬和成冰都回来,也趁周末赶了回来。乐队现在的成员也都来拜会前辈们,还有不少摇滚版上的新人,谈笑间仿佛回到当年,热闹如西方七国首脑峰会。成冰从时经纬那里摸了根烟借了火,笑说:“我记得你毕业那年,咱们也是在这儿吃的吧?”
一言引得大家欷歔不已,黎锐才说上句“铁打的硬盘”,时经纬便接“流水的毛片”。成冰吹两个烟圈,笑得媚眼如丝,有面熟的小师妹来给成冰敬酒:“太后你还记得我吗,你毕业的时候我去送过你。”
成冰回想半晌问:“我记得你家有个……”
“我们家有个小正太吗,”小师妹揪过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过来,“我们准备今年8月8号去领证,凑个好日子。太后,席师兄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整张桌子顿时静下来,知情人都低头咳嗽,成冰尚不及作答,黎锐已抢先笑道:“席总去支援第三世界的国家了。”
眉清目秀的小正太似乎看出什么,赶紧拽着那小师妹回去,成冰歪端着酒杯横波一笑:“他跑到那么远去了,那我不是连喜帖都没法递给他?”
这个炸弹的威力更大,然而语言文字的魅力就在于,不论什么情况,总有无数可用来赞美的词句。比如以前他们祝成冰和席思永情比金坚、鹣鲽情深,现在则夸她和席思永琴心剑胆、潇洒去来。
回忆是一件顶伤身的事。
成冰记得他们在这裏腐败过无数次,重阳端午甚至清明节都曾被他们作为名目拿来聚会的理由。那时候他们不知道象牙塔外的艰难,无须顾忌家庭和责任,有的不过青春二字,肆意挥洒,许多年后回首,看到的永是再难触摸的璀璨。
物是人非。成冰心底涌起无数字眼,譬如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譬如人面不知何处去麻花依旧下油锅,凡此种种,尽是逝去不可追的流水往昔。
下午黎锐带成冰和时经纬等人去扫墓,燕姐的骨灰存在K市城东名叫憩园的公墓,只是小小的一个格子,上面标着编号、姓名和存放人,还有一张黑白相片。成冰抚着那张相片仍不敢相信,这事情是真的发生过:“燕姐到底是什么病?”
“扩张型心肌病。她读初中那年检查出来的,撑了快二十年了。”
成冰心下怅然,燕姐为人泼辣,教训黎锐不务正业、教训她抽烟喝酒五毒俱全、教训席思永寡情薄幸丧德败行——怎么也看不出来那样能干的外表下是这么脆弱的生命。黎锐神态镇定,极轻淡的口气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多替我来看看。”
回程时黎锐还有手续要去市人才市场,于是几人分道扬镳。成冰拿手机一查扩张型心肌病,原来是要忌劳累忌刺|激的,病程可长可短,有一年内即猝死的,也有坚持二十多年的。成冰看了资料略有不悦道:“忌劳累,哈,我记得黎锐在电脑城租铺面之前,好几年都没工作,都是燕姐养着的吧?”
时经纬微咳一声,成冰知道他的意思,以时经纬的人生态度最看不上的就是黎锐这样混吃等死的族群。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既然燕姐愿意,他人何必置喙?成冰却仍不免会想,如果燕姐工作没那么劳累,如果黎锐争点气,也许她还能多撑两年?
成冰忍不住忿忿几句,随行的一个小平头忽发火道:“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呀!不知道的事就别乱说,你们出息,你们出息就能看不起别人啦?”
时经纬连忙剖白:“哪儿有这么严重,我们不就是……你说认识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女朋友有这个病啊,早知道的话,我们当时也好多督促黎锐不是?”
那小平头是以前在黎锐的铺面里打工的,撅撅嘴看起来极委屈:“年初老黎到我那里住了两个月,天天都要靠药物来进行心理治疗。你们没看到的人真的不能想象他当时是一种什么状态——就像吉他上面的一根弦,不停地拉,不停地拉,你不知道它哪天会断,但是你又知道它一定会断——直到某天,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啪的一声……”
黎锐父母在他幼时出国,他从小被扔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那时黎锐和燕姐便是同学,常常眉来眼去。黎锐的父母回国时看出苗头来,生怕这个病秧子耽误儿子前程,即刻帮黎锐转了重点高中住读,此后年年催他出国——天高皇帝远,瞒过父母那一关并不太难,何况黎锐早以地下党人的精神和燕姐考到同一所大学来。
难的是燕姐经年治疗仍无回春之望,早无生存下去的斗志。
于是以全校TOP3成绩进入K大的黎锐,自此之后成绩一落千丈,成为常被人背后侧目以示的吃软饭的男人。
成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不小心听到黎锐和燕姐调情时的肉麻腔:“你不放心我才好,我要是什么都让你放心了……”
当时成冰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现在……现在才知道这句话背后隐含着什么。
时过境迁,小平头描述起此事,仍无法掩饰那种悲剧发生在你面前,而你无能为力的沉痛感:“老黎把电脑城的铺面结业了,拿那笔钱去憩园给燕姐买了个格子。那天晚上他跟我说,其实他早就想到过会有这一天……”
记得那天晚上,黎锐双手做枕,望着月下乌黑的檐角,极平静地说:“我就是没有法子相信,我还活着,而她已经不在了。”
很久之后他又说:“你明天陪我去医院吧,我知道自己得治,我一定要走出来,要忘掉她,要好好生活,因为她希望我幸福。”
翌日清晨黎锐又来接他们,打车去梨花巷吃早饭,好像是恨不得在最后的时间里,把这个城市有关的记忆全都刻下。黎锐依旧忙前忙后地张罗,只是在很难得的几瞬,成冰会看到他朝着门口若有所思地发呆。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刻有一段伤,只是有些人早已在千锤百炼中学会了掩饰。
相比之下,她竭力保持的并不在乎的姿态如此刻意,刻意到让黎锐特地单独找她说:“思永去塞内加尔两年了,你们就这么干耗着?”
成冰失笑道:“什么叫干耗着?我都要结婚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又没赖着他!”
黎锐欲言又止,稍后苦笑道:“做人要惜福。”
成冰敷衍地哼了两声,半晌后问:“他怎么去了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公司外派,听说是政府对塞内加尔的援建项目,他作为设计方的主管派过去的。”
“哪个公司?”
“还是他以前那个呀,他又没换工作。”
成冰狐疑地转过头来:“他没回K市工作吗?”
黎锐也困惑地摇摇头:“他临走之前回了趟学校,四处转了转,跟我说你们离婚的事,没提换过工作呀,你听谁说的?”
成冰含糊笑道:“我猜的,我以为他会回来。”她顿顿后又说:“回来的话……发展会好一点吧。”
“他怎么可能回来?他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宁可死撑着也绝不吭一声,回来还不被人笑死。”黎锐笑她好歹夫妻一场,居然这样不了解席思永。成冰忽觉气息沉闷,像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遂先回酒店小憩。
黎锐和时经纬先回学校,黎锐临走前嘱咐道:“下午我们在土木学院那个咖啡店,现在改做粤式甜品,你还知道地方吧?”
“有印象,帮我关门。”成冰垂下眼眸,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头。合上眼,迷迷蒙蒙出现的,是那个闪电雷鸣的雨夜,席思永被淋透的身影——这岂是有印象三个字可以概括的?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边扰人的是毕业那年夜里火车与铁轨的轻擦声。那列车不知通向何方,下车时广场上到处是兜售地图的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她索性坐起来,看看时间还未到十一点,便在酒店附近转悠。
酒店是依湖而建的,黛瓦白墙,颇有古风,沿着湖边的柳岸而行,忽觉周围的景致有些熟——原来是前年回K市时曾在附近经过……印象中席家似乎是住在附近的。
突然想起那个翻转汤碗往她身上扣的恶婆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记得席父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如今席思永远在海外……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秋天裏发生了这样多的事,真应了席思永原来说的那句话:当你觉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义无反顾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恰恰是回过头来,看看退路。
然而那时他们的心情,也如九月的艳阳一般热烈,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抵死缠绵,又怎可能回首四顾?
踌躇很久终于按下门铃,开门的小姑娘有些面熟,也许是亲戚,成冰尚未开口,房里传来席母的声音:“莎莎,是谁啊?”
小姑娘的眼神十分警惕,连迎客的笑容都没有,迟疑半晌才道:“是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