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遥想着行驶在海上的汽轮, 心里实在是馋极了。
这种混合动力式的小汽轮,一定程度上只是权宜之计, 用来吓唬吓唬海匪则可;但要真正用这动力来做长途运输,尤其是运货,并不一定经济实惠——
试想一下,启航的时候,船上得腾出一半的货舱来装煤,这画面着实很美。
但是据贾放所知,汽轮这种交通工具,尤其适合内河的航运。内河之中行舟, 风力可利用的程度较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有了汽轮, 便不需要拉纤划桨之类的人力作为动力。
内河上港口密集, 河岸上还可以设置货栈,堆放燃料。
这样一来, 桃源寨永安州一带各种各样的出产,就可以通过南方四通八达的河网, 运到各处去。
但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南方缺少建设这些的材料与资源,要等待北方那边慢慢运过来,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贾放叹一口气,暂且将建设内河小火轮航运网的想法丢开。
另外就是三皇子监国的事。
这位在“雪花糖”风波之中的表现, 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私下联络海匪,打击异己, 只为了一点点糖业的私利,实在是有失人君的风度。
更要命的是, 权力到了这位的手中, 似乎是全无约束的。
贾放听老皇帝说起过, 昔年庆王向奉壹曾努力推崇将权力与君主之位分开,皇帝是皇帝,皇权是皇权;老皇帝也自认是个普通人,与天授的皇权并没有什么干系。
但也不晓得这位三皇子是不是因为偶然得了监国之权,便认为自己是“天属之人”,大权一旦独揽,行事便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总要有人来约束一下这一位吧?——贾放想,这还没入主东宫,身登大宝,便已经这样。以后那还得了?
贾放并不知道的是,京中确实有人出面,狠狠地约束了一下三皇子。
三皇子府邸跟前,太子太傅夏省身跪在府门之前,长跪不起。偏生三皇子正在与幕僚议政,严令了旁人不得打扰,愣是没人能把消息送进府里去。
于是全京城的百姓都眼睁睁看着夏太傅跪在三皇子府外。接着,夏省身昔日掌管的礼部官员得到消息,纷纷来了,跪在老大人身后;兵部尚书和几个兵部的官员也来了,昔日三皇子只手遮天的都察院,也有那心中不平的御史,来到府门外,陪着一起跪着——
这群人甚至没有怎么商量过,他们一起这么跪着,都在抗议个啥。
好容易三皇子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来到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三皇子上去就要将老太傅扶起来,夏太傅却甚是强项,无论如何不肯起身,望着三皇子痛心疾首地抗议道:“周德瑜,当初真的是老臣没有教过你如何区分公私吗?公利,乃天下人之利,用于天下之人;而私利是以天下钱粮供我一人肆意……”
这么一套道德文章,三皇子从小就听得个烂熟,这时脸上顿时露出不耐烦之色,道:“老大人……”
他想叫夏太傅家去歇歇,这么大年纪了。
“公器私用,为的又是那等毫末小利……长此以往,你如何能慑服百官,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百姓?”
“是啊,三殿下——”
夏省身身后,多少官员一起叩头情愿。
“请三殿下收回成命!”
“本王这是下了何等乱命了,要你们这样一个个地跪在本王面前死谏?”
“三殿下命东南水师北上即墨,拦阻商旅运货之船,可有此事?”
三皇子“啊”了一声,想了一想,才否认三连:“不,本王不曾,本王没有!”
殊不知他犹豫的这片刻,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心虚和掩饰。
夏省身身后,兵部尚书向前膝行两步,道:“给东南水师的调兵令已经在路上,请三殿下立即下令,收回成命。”
三皇子这才明白,当日他曾与幕僚商量过此事,说既然北方海匪收服不了往来即墨的那些货船,那就干脆调东南水师去。怪船追不上,那就派水师在海上撒开大网拦截,捉一座怪船下来看看,不就都明白了?
谁能料到,他自己认为只是随口商议,他那些幕僚却当了真,再加上海匪们实在没能闹出什么水花,便真的把一纸调令送往了东南水师。
太仓促,太仓促了——
三皇子伸手一拍脑门,真的想要仰天长叹。
他这个监国之权来得太容易,也太仓促,根本没有让他做任何准备。说实话,太子突然遇害这种事,他也没有可能为此做什么“准备”。
他身边根本没有合格的幕僚,以往他结交的士子才俊,在那如意居里“清谈”起来头头是道,一到正经事务上就卡壳;平素里一个个都如吃花瓣饮朝露的仙人,一旦到了与百姓民生有关的议题,便无知得像是七岁小儿。
原本他一直觉得自己与太子相比,所差并不多。太子是嫡出,他的母族在朝中也是一等一的尊贵。自小开蒙,自太子太傅夏省身以下,各位名士宿儒从来都称赞他,才学不在太子二哥之下。
他一直不满二哥就因为一个“嫡”字,就能位居他之上。
可是如今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与太子的差距——昔日东宫那些幕僚,一个个深藏不露,却辅佐得太子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旦东宫即位,这些人也会从幕后走向台前,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君的左膀右臂。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他手下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和没有脑子的酒囊饭袋——这调令竟然就往东南水师送过去了?还越过了兵部?
手握监国大权,三皇子还真的是有这个权力直接调动东南水师,而不需兵部尚书首肯。可是他刚刚主政就做这样的事,偏生还是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理由……也难怪兵部一干人不满,难怪老太傅不满,难怪昔日都察院跟着自己混的那些御史也觉得脸上无光。
这就是他和太子的差距——太子身边的一切,都是为将来登位而设置的;而他身边的一切,都只是投机而重利之人,盼着在得他掌握大权之后能得偿所愿,中饱私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太子的阴影之下挣扎着,却也同时纠缠上这些数不清的利益。
到了这时,他若还不能快刀斩下这些纠葛,那他就真的与大位无缘了。须知,他只是子凭母贵的皇子而已,论长,有大皇子,论实干,有老四,论爱,还有那个一直被养在暗处,护得好好的老六啊!
三皇子登时对自己说:周德瑜啊周德瑜,你要是跨不过去这个坎儿,那把椅子,就注定与你无缘了!
这位知道遇上了主政以来头回重大考验,他在脑海里飞快地转过一圈,马上做了决定,先伸手扶起了夏省身,一脸痛心地道:“老师,您教导我这么多年,您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众人一起抬头,瞅瞅三皇子,心想:难道真的将这位给误会了?
三皇子接着道:“下调令给东南水师,乃是因为渤海湾内海寇肆虐,扰得民不聊生。往来航运,不堪其扰,几近停滞。前日里我刚好面见了几位往来即墨的行商,深知海寇之乱不得不除,因此才下了调令给东南水师……”
这下可好,他当着这么多人说是调东南水师去剿灭北方的海匪,话一出口就再也不能反悔——三皇子一面说,心里一面滴血。明面上说是海匪,实际是某些人豢养的海上私兵。原想是到了关键时候控制一下海上商路的。
但此刻他为了将来还有希望能登上大位,必须做出一副秉持公义的模样,其实私下也是在和过去那无数纠缠在他身上的利益做切割。
“尚书大人,兵部那里,理应先知会。确是我刚刚上手诸般政务,疏于管理手下,以致乱了章程,周德瑜向大人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