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的h市寒流骤降,气温从此坚定徘徊于五摄氏度上下,不由使人对温暖的被窝心生眷恋。叶念听到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已经睡到自然醒,正在散发着独特太阳气息的、厚实柔软的被子中辗转反侧。
这几日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一中一百五十年校庆的消息,回顾着这百年老校一路走过的风雨历程,其中涌现出的杰出人才,每年居高不下的大学升学率。
而她充其量不过有幸在一中读了半年书,之前不曾参与过其浩瀚光辉的历史,之后也必无可能创造出未来新篇章,却要去参观这个学校的校庆,真是要命。
叶念裹着被子爬起来,打开衣橱柜门,望着裏面的衣物思考。看来看去,最后望定一条桃红色的羊毛连身短裙。这裙子是前段时间和陆晴一起去逛商场时,在她的大力怂恿下买下来的。商场采光一向极好,试穿后站在镜子前面的效果更佳,可是买回来后一直没有穿的机会,只能闲置在衣柜里。工作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干练简单怎么就好,更何况这样质地的衣物就算送洗也很麻烦。
叶念狠狠心,从被子的温暖包裹下挣脱出来,裹上厚睡衣去衞生间洗漱。锃亮的盥洗镜映出一张略微苍白的脸庞,黑眼圈有些明显。她低下头,用温水冲洗着脸,想把所有负面神情冲刷掉似的。她常常会失眠,有时候又会在睡梦中面对一个接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梦境,这已经成为习惯,无法被恰当地纠正。
公交车在冬日微微泛白的日光下姗姗而来。
人潮一拥而上,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座位。幸亏今天是周末,挤车的人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倍。叶念坐在临窗的位置,别过头看着车窗外正飞快后退的景致。说实话,林修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参加母校校庆,还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毕业后,她也去过一次景阳高中的同学会,无非是打听某些人的近况,诉说自己的情形,或是炫耀又或是诉苦。
那次之后,叶念再没去过类似的活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感情比较淡漠的人,那些不相干的个体从前就没有参与过她的生活,如今又怎么能够再轻易介入其中?
公交车再次停站,上来一对母女。小女孩穿着鲜红色的厚尼大衣,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因为够不到扶手而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叶念站起身,把座位让给她们。母亲连声说谢谢,然后又推推小女儿:“快,谢谢阿姨。”
叶念低下身,望着那双无忧无虑的清澈眼睛,微笑:“乖,叫姐姐。”
小女孩看看妈妈,再看看叶念,最后甜甜地叫了声:“谢谢姐姐!”
叶念握住扶手,听着软软的童音向她诉说学了几个英文单词,画的画儿被老师表扬了,一直维持着笑意。这个世界还是总归是美好的,这一切都值得感恩。
公交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叶念下了车,身边人流往来,熙熙攘攘,这个场面比她能想到的还要热闹许多。
她走到一中的正校门,站在大门两侧的穿着整洁制服的女生递给她一份宣传单,上面详细地绘着校园的平面地图。虽然在这裏待过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校园里的基本布局还是不会忘记的。只是校友人数实在太多,每个教学楼和会场都写明了这是给哪一届、甚至还细分到哪个班的校友休息聚会场地。
这种仔细体贴有时候还真要命,她应该算是哪个班的?
叶念把平面地图卷成一卷,打算先在各处走一走。谁知才刚踏上校门口的宽阔石阶——据说,这个台阶当初修建起来是别有一番深意的,取自“登上知识殿堂的阶梯”之意——她手上的地图就被人飞快地抽走。叶念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人,是位中年女性。对方见叶念看着她,晃了晃手上的纸张:“你不是发传单的?”
叶念一个愣怔。
之前递给她平面地图的女生尴尬地插话:“这位……也是校友。”
叶念见她两手空空,宣传单都已经发完了,于是微笑:“没关系,我记得怎么走,不用平面地图。”
对方略有尴尬,嘀咕了一句:“我当你还是学生呢……”
叶念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看起来还会像高中生么?那真是可喜可贺。每每听见小孩子用软软的童音喊她阿姨,就感叹青春不再,飞快地升级成阿姨级的人物,连被喊姐姐的资格都没有了。她掉转头,蓦地瞧见林修站在上面两节的石阶看着她,骇然:“你不是进去了吗,干嘛又走出来?”
“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会迟到。”
叶念仰起头,冬日的阳光是如此温柔而绚丽,微微眯起眼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大约是在笑吧:“是刚才有事情耽误了。”
林修缓下脚步,和她并肩而行:“哦,什么事?”
叶念郁闷地看着他,他还真的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居然能够问得出口:“刚才我在发传单。”
扩音器中的女声深情并茂地念白:“欢迎您莅临本校!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冬日,昔日同窗,好友知己,重聚一堂,心中欢悦之情不可言表……”女声渐渐远去,随之而起的是一首校园老歌:“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跟我在一起,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行走;拄着拐杖的长者碰见故人时,激动地伸出手去;中年的朋友重逢,不断念叨着这些年的故事;还有刚毕业不久、焕发着青春活力的大学新鲜人……
林修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热情的学姐学妹们围着追问近况。叶念见他一时脱不开身,便独自沿着体育馆到教学楼的小径走去。
每走出一步,现实渐渐远去,而昔日时光重现。
这裏有她做过的最后一次努力。
记忆中,叶念最亲的人是外婆。父母是商人,长年在外面为生意忙碌,根本顾及不到她。
每家小孩都会有叛逆期,而叶念没有,父母要养家,给她力所能及最好的吃穿用度,她为什么还要故意惹出些事情来让父母为她操心呢?
中考前一晚,叶念接到父亲电话,说他们正从外地赶回来,然后要为儿女庆祝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考进一中,就等于一脚踏进重点大学。
然而这是最后一次。父亲和她说话。
叶念毫无波折地被一中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