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该认命。
“东宫已是强弩之末,明光宫又不见得有多重视。疑心那么重的太后,绝对不会容忍身边有吃里爬外的人。白术医官,你的秘密能够瞒多久?”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白术并不确定面前的年轻女官真的掌握了什么,然而他从中作梗,欺瞒明光宫,私通太子的行径,却是事实,于是狐疑而危险地盯着她,“姑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姑娘若是说当年的事,微臣已然受尽屈辱,能苟延残喘至今,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何尝有过一点怨恨?如今,只不过想为后半生求些生机,何必苦苦相逼……”
后面的几个字,缓缓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满含警告之意。
韶光注视着他,目光平直而淡漠。夜幕中,月光如银,清澈明亮。
“我并非好战之人。”
她淡淡地道。
白术眉头蹙得更紧,“那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
“真相!”
韶光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在道出那两字的同时,如渊幽深的眼底忽而雪芒乍现,一瞬间亮得让人难以逼视。
白术的喉头蓦地一哽,“微臣不懂姑娘的意思……”
“能在那场大清洗中留存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留下来又能一直到现在的,就更少。宫裏面的老人,该清算的,该偿还的,都已经差不多了,白术医官也是其中一个,事到如今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总得有个明白。”
旧时胭脂血,湮没不掉经年的怨恨和屈辱。
当年闺阀中的数百条性命,已经在无望和冤屈中悲惨地死去。作为仅存的一支,若是到死不明,他朝岂有面目黄泉相见!
韶光伫立在黑夜里,宫灯迸射出数道璀璨光束,却仍驱不散她周身浑然天成的凛冽幽意。自檀唇滑落的一字一句,宛若不见锋芒的血刃,在错身的瞬间,让面前的男人冷汗涔涔。
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的确已经所剩无几:
尚宫局领首宋良箴,牵连革职;
太子妃元瑾,被害殒命;
明光宫掌事之一施艳春,驱逐出宫,永不录用;
夫人蔡容华,因子棒杀;
明光宫掌事之一哀萃芳,羁留福应禅院,终生不得回宫……
能在太后的肃清中幸免,哪个不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那些荣享尊崇和富贵的女子,上至夫人、皇子妃,下至女官、掌首,却在短短半年里,全部折损!
白术的心底悚然,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皇后娘娘的身体向来康健,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染上不治之症……”韶光抬眸,直直地对上白术的目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都发生了。宫裏面所谓的‘顺理成章’,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就是从内往外已经开始腐烂了。我知道,当年的明光宫一直都在等,东宫表面臣服,私底下却蠢蠢欲动,然而朝霞宫一役里,恐怕不仅仅只有那几个人吧……”
白术的肩膀猛地一哆嗦,“姑娘就认定微臣知晓?”
韶光幽然地望着他,片刻,侧过身去,让出身后这一座奢华瑰丽的宫殿。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回廊里的琉晶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悬挂到南面,昼夜散发着堪与日月争辉的光芒。那屋脊下的蓝漆彩画,层叠得精美至极,繁复描画的具是凤舞于天的纹饰。九丈丹陛上则雕琢着凤凰魑龙的纹饰,红毡毯铺陈,直至现在,殿前的两鼎鎏铜金凤的香炉依然摆置在侧。
朝霞宫——代表着独孤氏闺阀的无上权势,也是凤主江山荣耀的象征。
“在这裏,你脚下的每一阶丹陛,可知道曾经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所浸染,才会变得通红……即使后来铺上毡毯,遮住的也只是颜色,遮不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怨念。站在这儿,曾经效命于闺阀一脉的你,可敢信口雌黄?”
白术悚然而视,蓦然打了个寒战。
浓夜,明月;宫殿,丹陛;红毯,鲜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嗜血与肃杀,一切都充斥着绝望而疯狂的气息。
夜,忽然在这一刻黑到了极致。
始终低着头的医官,整张脸都埋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片刻之后,忽然阴笑了起来,“姑娘不愧是宫里边长大的,这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本事,居然比我这个禁咒师还要厉害。只可惜,皇后已殁,闺阀倾颓,微臣不是三岁孩童,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糊弄得住的。”
事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对抗?他岂会怕她!就拿现在两人在宫中的地位来说,她与他也是上下悬殊,高低立见。论起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
“认得这东西吧……”
韶光脸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药包。药包叠成八角,背面盖着太医院的专属印信,缓缓地,轻轻地被韶光举了起来。
白术眯起眼睛,疑惑地看过去。等看清楚之后,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整个人犹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宫裏面,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是不会无迹可寻的。”
世人所谓的天衣无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宫中规矩,白术医官当好好权衡才是。”
她轻然一叹,目光怜悯且凉薄。
白术死死咬着牙,双眼迸射出森森的阴毒之色,恨恨地道:“微臣还有选择吗?在来之前,姑娘就已经将这筹码握在手中了,不是吗!难怪当年皇后娘娘让你做闺阀的领首啊。真让人难料,明明都已经失势,你却仍然还有左右宫闱权势更迭的能耐!”
夜,浓深而幽邃。那些洒落在红墙碧瓦上的月轮光辉,辉映着远处粼粼的湖光,宛若一道道揉碎的银,幽然静谧。
韶光望着他,淡淡地道:“以秘密换秘密,其实很公道。倘若白术医官无法给出对等的价码,我便退一步,就拿其他的来换吧……”
蝼蚁尚且偷生。居于深宫多年,她向来不会咄咄逼人。
白术僵直了身子,“姑娘需要微臣做什么?”
原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医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和斗志,整个人仿佛就在一瞬间凋敝和枯萎,失魂落魄。
“很简单。当年的事,既然白术医官打定心思不开口,就应该连同当年的人,一并烂在心裏,永远沉默下去……至于其他,随意便可。”韶光抬起手,将那枚盖着印信的药包递到他手里,“毕竟在从善如流这点上,医官一向做得很好。”
当年之事的真相,和现在的三缄其口——一桩是揭秘,一桩是保密,退而求其次,却也并非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想要静待出仕,就继续留在太后身边吧。与东宫暗通款曲也好,跟其他夫人有私也罢,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只要他能识趣地选择缄默,不让她的身份和底细暴露,她亦不会让他太为难。毕竟,一个永远无法张嘴的死人,并没有一个会说话的眼线来得划算。
更何况,她愿意给他机会,已经够慈悲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呢……要知道那些曾经的知情者,想说话的,都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都是管得住嘴巴的。两害相较,他是如此识时务,怎么会不懂得选择呢?
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在这宫裏面,彼此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了,若是他还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打什么歪算盘,可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
此时,原本皎明的月光被飘来的几片乌云遮挡住,渐渐迷淡的月色,给夜幕增添了几分幽邃的森寒。
朝霞宫丹陛前的灯柱却亮灼如初,那镶嵌在廊柱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迷离的光线,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也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
这一夜,朝霞宫的灯火一直亮至晨曦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