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仲冬刚至。
天气渐渐由凉转寒,宫裏面的花树在几场霜冻之后,几乎凋零殆尽,只剩下耐寒的几株,保持着深绿葱茏,硬是挺了下来。
过了段时日,宫城中又新开辟出几方园林,只为栽种前几月由江南进贡而来的各色花卉。那些皇家御用花匠为此绞尽脑汁,终是建造出了几座琉璃花房,不仅精巧华丽,而且具有保暖的作用,诸多名贵花品因此都得到妥善的栽植。
其实早在朝霞宫鼎盛之时,宫苑百里,尽是芳菲。昭阳宫又曾嘱命在宫城西南角大兴土木,建造浣花阁和琼月台,以作凤主四季赏花之用,然而当年规模浩大的皇家工程仅仅持续了一年时间,就被搁置下来。而在不久之前,宫闱局却又接到了命令——重新修建。
宫里的人因此都说,中秋节大肆庆祝而冲撞独孤皇后阴魂之事让太后心裏难安,才会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做出些许补偿。
这日冷风过后,殿前凋落一地残叶,给宫城平添了几许萧索之意。
司衣房的宫人抱着崭新的挂缎和披帛,顺绮贞门而入,穿过殿侧绵长的廊道,到达雪白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步之所及,即见广场尽头的一座气势壮阔恢弘的宫殿,四壁铺砖,飞廊高阁,龙尾道威严而壮观,即是宫城中最尊贵的殿宇——昭阳宫。也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桃枝领着宫婢步至殿前,早有近侍宫婢们在丹陛上伫立,身上穿着清一色的胭红棉缎裙,环佩簪饰,一个个皆笼罩在晨曦的明光里,一派尊崇。
“桃典衣。”
她们衝着桃枝略一点头,算是行礼。
桃枝很是恭和,赶忙也朝着面前为首的一名宫婢恭然颔首,而后给身后的婢子示意,将缎料抱进抚安殿中。
“都是刚刚新制好的,以作换季之用。司衣房赶制两月,还好没有耽误时辰。”
抚安殿的宫婢微笑着点头,“司衣房办事,一向是没有差错的。”
此时,尚寝局的宫人正从抚仁殿的侧殿退出来。其中一人是司设房的女官映雪,眼尖儿地瞧见丹陛上的宫人,笑着招呼了一声,“桃枝,碰见你正好!我可是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与你说呢。”
司设房隶属于尚寝局,掌床帏茵席、洒扫张设之事,依腰牌可常出入昭阳宫,算是内局里位分较高的。而自从福应禅院的祈福一役,明光宫掌事女官哀萃芳倒台、宫正司领首谢文锦略有失势之后,尚寝局的掌事师兰言开始深得太后青睐,尚寝局的地位也因此跟着提升。
所以同为典级女官,映雪在昭阳宫这些大宫婢面前,却是游刃和随意很多。
桃枝闻声,有些莫名地望过去。
她是个一贯孤僻的女官,从不曾跟同僚有过多接触。瞧见是司设房的掌事时,就更加茫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正当红的宫人如此熟络。
“你说是不是风水轮流转。才过了多久,想不到,现在的风向就又转到你们司衣房那边了!”映雪拉着她,热络地道。
“什么风向?”桃枝迷惑地看着她。
映雪笑着眨眼,“内局本是一家,在我面前,就不用这么守口如瓶了吧!”
桃枝却更加费解,“我该知道些什么……”
“就是内侍省的官职调度啊。”映雪言罢,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色,“要知道,局里的赵常侍刚刚得到了昭阳宫的破格提拔,从原来的内常侍直接升任为内侍大总管了。现在就算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李元大常侍,都要敬他三分呢!”
桃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近在宫人口中风传的消息,想起,那个花白胡鬚的老太监赵福全——历经几十年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一直四平八稳地供职内侍省,很有威望。可在此次内侍监的官职提拔中,同为备选的内常侍太监里,还有一个李元,明光宫的人,太后亲自保举的宦官。赵福全能够打败李元,在花甲之年再一次青云直上,果然很厉害。
但这毕竟是内侍监的事,跟宫闱局有什么关系……
映雪瞧见桃枝还没反应上来,不由跺了下脚,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赵常侍从太监掌事变成太监总管,其家眷就有资格一并搬进宫城,跟着荣享品阶和封赏了。那赵总管新纳的夫人,不正是原来你们司衣房的人吗!”
风里,夹杂着残花之气,芬芳馥郁。
桃枝的脚步晃了一晃,好半天,她才意识到映雪口中这个所谓天大的消息:
芣苡回宫了。
当朝阳的第一道光辉投射在宫城内苑,熹微的晨光下,宫墙内星罗棋布的殿宇和楼阁,鳞次栉比的琼台和廊苑,开阔明朗的碧塘河渠——宛若揉碎的梦境,都呈现出一片破碎的金波。
昭阳宫和明光宫主殿之侧,是刚刚筑好的翔鸾阁和栖凤阁,雪白的大理石廊道和基石宛若一条条银蛇纵横蜿蜒。青白石底座饰以华美的彩绘,隔墙和游廊将两侧的边道隔开,显露出通阔的龙尾道,以及镇守在基石之上的吉祥瑞兽,威严而安静。
在距离殿前百米处,便是宣政门,宣政门左右是横贯式的宫墙,墙殿之间形成巨大的庭院。紫宸殿就位于宣政殿的北侧,称为内朝,群臣即是在此朝见皇帝,称为“入阁”。因此能直接从宣政门而进,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尊荣,普通的臣子和宫人都不允许从此处经过与逗留。
辰时,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宣政门。
冬意渐浓,汉白玉基石上散落几片凋零的花叶,细芬幽然。
宣政门两侧把守着身着甲胄的兵丁,照例拦下马车进行盘查。车夫勒住缰绳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停住,谨慎的模样,不敢惊动车内的人一分一毫。
“可是到了吗……”
厚重的轿帘里,传出一道慵懒的女音。
“回禀夫人,前面是紫宸殿,已离着花坞不远。”
跟着的侍婢上前几步,面朝那道绣工华丽的隔帘轻语了两句。须臾,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了帷帘,掌心裏,赫然握着一块暗纹雕刻的腰牌。
把守兵丁一见,面容肃整,即刻予以放行。
等车夫驾着马车经过宣政门,顺着东面廊道一直走,过几道玉苑亭阁,眼前就能见到一片新开辟的花坞苗圃。
原是梅园旧址的地方,早年闺阀鼎盛,这裏数百亩梅林连绵不断,宫粉、照水、星湖、玉蝶……各色名贵梅品繁多,又尤以瑞雪白梅为最。每年宫城梅花盛开之时,一段最灿烂明媚的小径上满是纯白的花瓣,似是冰雪天上来。
马车驶到花圃外,便停了。
跟随的奴婢打发了赶车人,自己也跟着一并离开。掀开隔帘走下来一位宫装丽人,身着洒金百蝶穿花绢裙,银丝翠罗绣履,略显消瘦的面庞,傅粉施朱,发髻间金簪金带,尤其是额前佩戴着的一道纯金华胜,显贵无双。
妇人踏着满地花叶,寻到熟悉的路径,施施然走进花圃的深处。
在寻觅驻足的同时,她端起手,朝着那芳菲丛中递去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