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小半年,姑娘别来无恙。”
风,在宝蓝色的宫裙上掀起了一道涟漪。
花树下的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纷飞的花瓣间,显露出一张欺霜压雪的脸,毫无血色的肌肤隐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黑嗔嗔的眸子,若有幽意,此时映着一地灿烂花瓣,恍若有月华流转,引人坠落。
“你回来了。”
此刻阳光迷离正好,在花叶间反射出璀璨晶莹的光泽,角度也恰到好处,一瞬间的光晕折射,在那张侧脸上勾勒出一脉艳丽至美的弧度。纤尘不染的宝石蓝宫裙,将整个人凝练成梦境中的谪仙,冰雪之姿,凛冽逼人。
芣苡这样望着,恍然间有些怔愣,准备多时的话半晌都没有道出,只像是不认得了。
“离开这段时日,在宫外过得可好?”
韶光弯起眼眸,使原本沁寒的眸色多了几分暖意。
芣苡倏尔回神,不由慨叹地摇了摇头,跟着笑起来,“真想不到,第一个问我这话的人竟然是你。”
韶光走出花丛,面前一身显贵、仪态雍容的女子,比起在宫里时的瘦弱伶仃,脸颊和身子明显都丰润了些许。大抵是府苑中的水米养人,眉梢眼角的盛气凌人也敛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端雅和温静。终究是嫁为人妇了。
“宫里头一贯多是非,与其记挂着,反倒不如被忘了。就如你这次回宫,是很多人都不曾想到的。”
芣苡拿着绢帕,低头掸了下裙裾,“听说,我离开的这段时日,宫裏面好像是发生了不少事。”
时光如斯飞逝,一转眼,她与大太监对食已有小半年了。
过往种种宛若前尘,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就如黄粱已熟、大梦方醒。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韶光口音细细。
“是啊,焉知非福……这话用在我身上,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芣苡挑起唇角,自嘲地淡笑,“当日离宫,你曾与我说必有再见之日,我根本不信。而今回来了,倒更是有些不敢想象。凡夫常说世事难料,而智者往往一语中的。你们这些所谓的老人啊……”
韶光望着她片刻,“在宫外的这数月,你变了很多。”
“再世为人,总要有所长进的,不是吗?”芣苡伸出手,摘下一朵红蕊腊梅,轻薄花瓣,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五个月。
整整五个月的屈辱和折磨,对食给老太监,在宫外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不是没有想到过死。
可死了,就一了百了,意味着世间一切再与之无关。
岂能甘心呢!
“你说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的女子,尤其嗜好女人给他洗脚,真的让我受益匪浅呢……”芣苡垂着眼睫,私语一般低声轻喃,“知道吗,每日用蜜膏浸泡过的手,香滑而柔软,抚摸在脚背和脚趾上,一寸寸将其熨帖得通透。自打进府,他总是夸我的手指生得漂亮,最合他的意。”
芣苡说罢,将一双手搭在纯雪绸帛上,十指舒展,宛若绽放的玉兰花。
韶光注视着她的手指,镶金嵌玉的戒指和套环,佩戴得满满,然后想着这双手伸进盛满热水的铜盆的样子。盆里,还放着一双皮肤褶皱萎缩的脚,可能脚指甲都是黑的,脚骨畸形,脚跟上的皮皲裂得如同一张张咧开的小嘴。
短短的几个月,从府里最末等的妾室,一跃成为当家夫人。赵福全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能得他的宠爱,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过关?她在那深深的府宅大院里,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
“我该跟你道声‘恭喜’……常言一人升迁,封妻荫子,想来如今你也不差的吧。”
芣苡闻言,扯唇淡淡地笑,“可不是嘛,自从接到任命,几日来府苑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还不算赏赐和贺礼。只是,锺司衣已经不在宫里了……再怎样风光的场面,她都看不到了……”
看似平息的怨恨,却早已在心裏结成了死扣。悄无声息。
韶光抬眼时,恰好看到她脸上那一抹来不及掩藏的哀恸和悲凉,不禁就想起前不久在福应禅院的祈福之行。那时,太后布的通天棋局,算计着兵权、算计着子嗣、算计着凤位,不想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盘上的很多棋子却都成了牺牲品,像被羁留在福应禅院里的宫人,还有那些被直接驱逐、永不录用的女官,譬如锺漪兰……
当初是锺司衣将芣苡下嫁宦官,用剥离出宫,来惩罚她的吃里爬外,现在芣苡回来了,摇身一变成为三品总管夫人,而一度覆雨翻云的司衣房掌首,却已经被驱赶离开。
造化弄人。可这样回宫的女子,懂得内敛和谦卑,学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不像当初那个小小的内局典衣,既无家世背景,又无人脉,只知颐指气使,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升迁。
“会不会后悔呢……”
若不是当初妄图取而代之,她还会是司衣房里嚣张跋扈的女官,被锺漪兰纵容着、管护着,荣享权势,即便后来出了宫,如果能够安于室的话,或许就会做个富贵娘子,在赵福全的庇护下,一世衣食无忧。
重回宫闱,意味着再度卷入斗争和绞杀,也代表着,她要披荆斩棘,走过那些常人难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将来的路还很长,很有可能有来无回,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某人某事的牺牲品。
芣苡猛然抬眸,刹那间,眼底有无数的情绪呼啸而过,须臾,却是轻笑着摇头,再摇头,“我不甘心被摆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当时我就明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有时会想,如果过去的某一环发生点滴变化,现在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模样……”
韶光看着她,一贯清冷的眸里,涌出淡淡的无奈和苍凉。
或许,即便当初她吃里爬外,可对锺漪兰,也是像对待长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过,当最初的依赖被野心一点点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终的发泄和宿命。
“无论是卑贱的奴婢,还是尊贵的妃嫔,一旦身处在这高高宫墙后,就再也容不下许多感情与真心。”韶光扶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间,传递着寒沁的温度,“既然已经在这裏,是否值得,会不会后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
林间的风停了,一瞬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残叶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摆,踏着满地香尘折身而去。
“韶姑娘!”
这时,芣苡忽然在后面叫住她。
韶光顿住脚步,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而就在离她不远的那株梅树下,一袭洒金百蝶绢裙的女子,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双挽手,恭然敛身,执宫中最高规格礼。
“没有成为姑娘的对立,何其庆幸。奴婢……多谢姑娘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