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新晋位的嫡妃姓沈,闺名芸瑛,尚书省吏部侍郎沈福昌的嫡长女。那沈福昌是吏部的老人,政绩卓着,最近好像又有晋升为左仆射的势头,而在庙堂上,左仆射是仅次于尚书令,能统领尚书省六部的官职,若能得到升迁,沈福昌即刻就是整个皇朝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凭借这样的娘家权势,沈芸瑛在东宫的晋位可以说是意料之中。既让太子杨勇如虎添翼,又为东宫稳如泰山的地位增添了筹码,更是能够让太子妃背后一族与手握兵权的晋王杨广以及掌管富庶江扬之地的汉王杨谅分庭抗礼了。
只是可惜的是,原本身怀六甲的芸妃在祈福之行中遭遇小产,使得尚未长成的皇子嫡孙早夭,也令太子失去了更早登上皇位的机会。
自古好事难全。
所以余西子才会说,那般显赫的家世,若顺利诞下皇子,太后吕芳素就绝不会留她在东宫待太久。此番因祸得福,却不知是幸还是命。只是万万让成海棠想不到的是,她苦心设计才让沈芸瑛小产,却反而一手将她送进了雏鸾殿。
面前奢华的殿堂、气派的敞院、精致的廊坊,无一不漆红烤蓝、粉饰一新,彰显出新主人至高无上的荣宠和地位。沈芸瑛已经不再是东宫中的小小侧妃,一朝晋升,意味着她即要成为半个中宫的女主人。若没有太后,简直就可以翻云覆雨了。
而此时此刻的沈芸瑛春风得意,风光正盛,自然没有闲暇理会尚宫局的人。
韶光被一个侍婢领着,穿过十三道垂花门,步至廊亭一侧,由内苑宫人将一应宝器按照用处安排妥当。谨慎规矩,训练有素。
片刻之后,待韶光要告辞时,忽然有一道恭敬的声音拦住了她。
“姑娘留步。”
韶光转过头,是浣春殿的内侍宫婢,眉眼不熟,只是靠那身宫裙能认得出。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廊坊外的树下,静立着一抹赭色的绢裙倩影,婉约的容颜,身形单薄,不是成海棠是谁。
记得初嫁为妃时,她单纯羞涩,连妆容都是新嫩的桃花粉——花开未开,最是撩人。后来在东宫受宠时,不敢穿茜素红,就换成了张扬的鎏金紫,宛若众星拱月,闪耀而夺目。而今,却是一袭赭色底深蓝镶滚绢帛高腰裙宫装,暗沉的色泽,肃穆的装束,配着沉稳端庄的云髻,尚至花信之年的女子,已然显出老态。
“娘娘。”
轻步而至,韶光敛身下拜。后面的宫人早已识相地退下。
“若说明智,本宫真是自愧不如。当初苦苦恳求,你都不肯进殿辅佐,却道是早料到有一日本宫会如此落魄,对吗……”
成海棠的跟前是一株巨大的合欢树,阳光透过花叶筛下的疏影安静地洒在她的发髻、侧脸、肩头……而她始终保持着背对的姿势,不肯转过来,只是肩膀绷得很直很直。
“奴婢无意冒犯。”
风声,静静的。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韶光这时望见在回廊外守着的红箩正踮着脚,通红着眼睛,很想过来,却因着吩咐不敢走近一步,又着急又心疼的样子。
“娘娘心高气傲,又是聪慧至极的,怎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哭闹撒泼,徒惹人嘲笑呢。可这样憋着,早晚会憋出病来。韶姑娘,求你……”
几日前,红箩曾特地来内局求助于她。
现在她这样远远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韶光看得很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有些话连自己都劝不了,又怎么去开导别人?毕竟都只是肉体凡胎,有些事情,她也是无能为力。
“娘娘玲珑心思,很多事,都应该懂得。”
她轻声道。
“本宫一度以为自己想得透,看得远,以至于早已经在心裏做好准备。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不知竟是这样让人难堪的局面……都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原来,柔情蜜意都是幻象,海誓山盟皆是虚言,本宫看得见曾经的元妃,却没看见自己……”
成海棠说罢,转过身来,精致的妆容下,是掩不住的苦涩和哀恸。
韶光轻轻一叹,“宫裏面,一旦涉及权势和地位,任何东西都要让路。娘娘不是早就看透了吗?”
“是啊,不仅是权势、地位,连感情也是,其实都是骗人的,骗人的……”成海棠死死地咬唇,不住地摇头,眼底含着的晶莹泪花随之滑落。
韶光垂着眼睫,“娘娘还是忘了。”
或许是封妃后的日子太过安逸,也或许是稳坐东宫滋生出了极致的优越感,所以,才会忘了。忘了当初在敬山亭的筵席是事先设计好的,忘了虚环香是事先设计好的,就连歌舞和锦囊也忘了是事先设计好的……更加忘了,宫里的人都相信的“因果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