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配合此次编排的新舞,司衣房特地加紧赶制了一套雀羽金裘的宫裙,用的均是纯金线和纯银线,硕大的珍珠镶嵌在裙裾,仿佛孔雀的眼睛,随着步履翩跹,闪闪烁烁。而司宝房同时也接到旨意,需要制作相应图籍和纹饰的古玩和宝器。
天还没亮,宫人们就在绣堂里忙活着。
之前制备宝器时仍有很多余料,有宫人过来请示韶光,好些东西都是现成的,问是否能用以制作新物,却直接就被驳回。可实在觉得可惜,于是有老人忍不住地道:“奴婢多嘴地问一句,这次,是不是又为了红箩……”
韶光正拿着册子一一点对上面吩咐的器具,也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绣架前的宫婢听闻,就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倒是真看不出,她竟有这本事。”
“你以为成妃是怎么当成成妃的。说不定,马上也要改口叫红箩娘娘了。”
身边不断有宫婢凑趣地插话,毫不掩饰脸上流露出的鄙夷神色。
鄙夷,并深深歆羡着。
韶光没有理会这些,只要不耽误活计,凑在一起发发牢骚都是情理之中的。这时,小妗捧着托盘走进绣堂,她是近侍宫婢,平素只在屋苑里伺候,因着并没在尚功局里接受过任何技艺教习,所以并不做绣堂里的日常活计,只是在繁忙时,被遣来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巧思伶俐,倒也学得很快。
“主子,这些就是司衣房新衣裙摆上的绣线。言司衣说,让我们比对一下颜色,若有误差,好尽早修改。”
自从锦瑟入主司衣房,司衣房和司宝房又恢复了当初珠联璧合、互为扶持的模样。锦瑟成为掌首后,更是多次交代青梅,平素若能帮衬的,一定要多多配合司宝房。两处这样凡事都有商有量,无论是准备宫宴还是赶制新物,倒是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韶光掀开红呢子软布,托盘里放着的是打成绺的丝绦,十二色配线,色|色相异,渐变成虹。
旁边的宫人纷纷探头来瞧,都不禁眼前一亮。
彩线斑斓多姿,若是织锦成裳,指不定有多璀璨华美。青梅的手艺,是越来越娴熟了,不仅是刺绣,连漂染的功夫,都能比得上那些老一辈的女官了。
“奴婢进内局的时候,红箩典宝就已经在浣春殿里伺候。现在,她果真也要成为娘娘了吗……”
小妗望着托盘里的丝绦,忽然这样叹声道。
韶光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掠过去,同样的话,却并未带着任何质疑和嘲讽,也没有丝毫的羡慕,反而有些哀伤。
一转眼,隔日的筵席开始了。
堂皇的侧殿里,绡纱幕帘低垂,遮挡住一室明灿氤氲的光影。红箩坐在华丽的妆奁前,描画得精致的妆容,额间贴着梅花钿,用金粉勾起微翘的眉梢,带出几分媚态、几分艳丽。含情眼波,退去了稚嫩的青涩后显出丝丝妩媚,甚是撩人。
殿内蒸腾起的熏香袅袅,烟轻如梦。
红箩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恍然间,竟像是有些不认得了。
“姑娘可真美呢。”
伺候她梳妆的宫婢站在一侧,情不自禁地叹道。
红箩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几缕发丝随之滑坠下来,遮住半边脸颊。映衬着桌案上跳跃的烛火,女子的桃腮晕红,水眸荡漾,愈加显得楚楚堪怜。
这时,有殿前宫人端着托盘走进殿里。
“红箩姑娘,这是银锉刀,娘娘特地吩咐奴婢给您送来修整指甲用的。”
红色的蒙布,裏面搁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锉刀。纯银打造,手柄上镂空雕刻的繁复纹饰,恰似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
“娘娘呢……”她轻轻地问。
宫人始终低着头,也没看她一眼,只面无表情地道:“成妃娘娘现在雏鸾殿和太子妃一处,等见过殿下,稍后会过来看您。”
红箩的眼睫微微颤动,过了须臾,伸手,从托盘里拿出那枚锉刀。
磨砂刀身,触手一片冰凉。
她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下十指,指甲在迷离的烛火下衬出一片柔和珠光,是刚刚修剪过的,长出一些,并不够锋利。然而,在指缝中藏些什么却是足够了……
银色的刀片磨蹭着指甲,红箩注视着宫婢用熟练的手法将自己的指尖磨得逐渐圆润光洁。额上微微冒了汗,另一只刚被修整过的手颤抖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杯沿倾斜,不小心撒了些在宫裙上。
她呀的一声,急忙拿巾绢去擦。晕开的水渍,在裙裾上绽开团团的黑色,宛若孔雀深黑的眼睛。浓艳,充斥着欲望的气息。
这裙子,是成海棠特地吩咐司衣房给她做的。十二配色,在纺织时,很有心意地将片金线或捻金线缠于织梭上,作为纬线的一种织入织物,形成金华灿烂的花纹,再由织金灵鹫纹锦、织金团花龙凤龟子纹锦和织金缠枝宝相花锦三种不同的织金锦拼缝,最终成为贵重的织金锦缎罗纱,光华艳丽,灿若云霞。
从她进宫到现在,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宫裙,更别说是穿戴。
“姑娘可得小心呢。待会儿你要穿着这身衣裳给殿下献舞,若是稍有瑕疵,是要连累娘娘的。”
宫婢跪在她跟前拿着绢帕一点点擦拭,甚是小心谨慎,生怕弄坏了上面的一根丝线。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红箩感到十分歉疚,想说些什么,面对着跟前的生面孔,却不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随之,内殿里的一应宫婢纷纷跪拜在地。
“成妃娘娘。”
穿着一袭石青色雪缎镶滚宫裙的女子,迈着端庄的莲步走过来,等跨进内殿门槛,优雅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
红箩也从妆奁前站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住了肩膀,示意无需起身。
“坐着吧。”她道,“前日的舞跳得很好,不仅是殿下,就连很多医官都叹为观止。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待会儿等上了水上歌台,可就看你更好的表现了。”
红箩抿着唇,巾绢在手里攥着,已经被潮汗打湿,“娘娘知道,奴婢其实只是一介卑微的宫人,那些小把戏,一时侥幸,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奴婢真的很怕自己失礼于殿前,扫了太子的兴致,更加连累了娘娘……”
桌案上的烛火,跳跃出轻柔的光晕。
成海棠俯下身,华贵的锦袍在地上摊开一大片绚丽的涟漪。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女子的面庞,声音轻柔,“你可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有多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见到你,怕是都要拜倒在你的罗裙之下。现如今,红箩,我只剩下一个你。而这样的你,定能成全我的期冀……”
铜镜中,这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若是不细看,真看不出来就是素日里伺候的宫婢。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有美如此,何人会不心动呢?
“娘娘,真的要这样做吗……”红箩拉住她的手,有些哀求地仰起头。
成海棠默不作声地望着她,须臾,淡淡地道:“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你是注定要陪着我的人,不管怎样,都得跟我走下去。”
即便是多肮脏、多下作、多卑鄙……这条路,既然选了,就必须要往前走。而且,有些孽,已经造下,不能回头了。
“可是娘娘……”红箩露出凄惶的神色,哽咽难抑,“奴婢害怕……”
成海棠望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裏忽然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涩,却咬着牙,手里使了狠力将她拉开,脸上保持着一贯端庄的微笑,扬手道:“红箩姑娘脸上的胭脂有些花了,眼看着就要给太子献舞,还不快来个人过来给她补补妆!”
话音方落,即刻有宫婢拿起眉笔上前。
纤细笔尖,顺着眼角处原有的金粉痕迹,勾画上去。红箩无助地闭上眼睛,任由宫人们在自己的脸上妆妆点点。这就是宫中人的命运吧。如同一件精致的摆设,若被需要,只要花些时间去装扮粉饰就好了,根本不用有自己的想法。
成海棠背过身,不再看她,只是那肩微微地颤抖。
殿里的熏香淡淡的,细芬幽然。
等宫人再次替红箩将妆容画好,成海棠已经恢复了最初的端丽和雍容,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端详着那张艳丽的面容。
“好了。”她微笑着道,“佛靠金装。瞧瞧,我们的红箩原来也可以这么好看……”
明湖水台,一应摆设都已备好。
鼓乐声和管弦声,交相辉映,悦耳动听,在明湖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湖心岛的水台上铺着朱红的旃毯,台下是一池粼粼的碧波,未上冻,却有白色的水雾氤氲上来。那是红炭火盆腾出的熏暖气息,弥漫在红毯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哪怕仅着单薄纱衣,都不会觉得冷。
用以观赏的二层亭阁里,坐着的侧妃和嫔御都裹着很厚的镶滚宫装,虽褪掉了外层裹裙,却仍显得有些臃肿。而站在水台中央的一位女子,轻纱照面,裸|露出白|嫩的胳膊,匀称的小腿,还有小巧的足踝……在宫灯柔和的光辉下,盛雪的肌肤,柔光若腻,给人一种春融夏暖、芳菲盎然的错觉,颇是惹眼。
响鼓敲了三下,有宫婢举着莲灯一对对地将两侧的廊道点亮。
佳人舞,一舞倾城。
其间伴舞的都是司乐房的宫婢,白丽娟派出了房里舞技最上乘的几个人,众星拱月一样地簇拥着红箩。月光柔和地洒下来,连接水台两侧的廊道宫灯高悬,仿佛是灿烂的星汉,而那飞旋在台中央的女子,就如月宫仙子,灵动的舞姿,仿佛就要随风翩然而去。
配乐奏过一处高潮,红箩的脚尖轻点着红毯,单足停在跪地的伴舞宫婢中间,藕臂舒展开,整个人恰似振翅欲飞的雀鸟。
此时,宫灯齐灭。
众人眼前顿时就暗淡了下来,然而只是一瞬,明湖舞台上就陡然绽放出一道璀璨的光束,与此同时,鼓乐再次齐奏——正是献舞的红箩。
发出耀眼光芒的却是她身上那一袭金裘雀羽的舞衣,随着足下轻盈飞旋的动作,罩面的轻纱飘飞而逝,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容,而裙裾上镶嵌的珍珠闪闪烁烁,恰似孔雀之瞳,随着舞姿愈转愈亮,绚烂其华,栩栩如生,一时间让人难以逼视。
亭阁里很多侧妃见状,都不由对那件衣裳啧啧称奇。太子杨勇更是将身子前倾,似是想要看清楚献舞之人的装束。
成海棠见此,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那宫裙有什么名堂,竟是这般光彩夺目?”
沈芸瑛就坐在杨勇的身侧,下垂手方向才是成海棠,此刻她温和地开言,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太子方才的失态之举。宫婢跪着献上烫暖的炖盅,沈芸瑛掀开盖子,亲自舀了一匙,一边说着,一边盛递给身侧的太子。
“太子妃娘娘有所不知,那件衣裳正是司衣房、司宝房和司饰房三处联合织就的,是古书上记载的‘雀羽金裘锦裙’。”成海棠很耐心地解释道。
“雀羽金裘……”
沈芸瑛细细回味着那四个字,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宫闱局倒真是有心呢。想必是念着昔日同僚之谊,故而特地为成妃姐姐和红箩姑娘煞费苦心地做了这么一件华衣,也让殿下和我等姐妹大开眼界。”
此时,水台上的献舞已毕。
成海棠连声道了句“折杀”,而后又恭顺地跟沈芸瑛讲解了几句,就朝着水台的方向招了招手,随即有宫人领着红箩过来。
一场表演下来,身上已是香汗淋漓。红箩气息不匀,喘息着来到亭阁外,不敢再往前,只轻柔地跪在台阶下的石子路上,“浣春殿内侍宫婢红箩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高妃娘娘……”
她一一点过去,嗓音如同沁了蜜,婉转悦耳。
“红箩快走近些,让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看看你这身别致的舞衣!”
熟悉的声音在左侧的位置上响起,成海棠朝着她摆手,笑容轻暖。
红箩听旨,挽着手走进亭阁里,步至席前,面朝着宝座上的人再次拜倒。
亭里铺着的是柔软的红旃毯,厚厚的绒毛,细密而绵长,扎着她光裸的膝盖和脚踝,不禁有些痒。红箩俯首在地,能感觉到坐在席间的太子正一直盯着自己,灼热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只得深深埋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听到头顶上方的男人道:“你也是宫闱局出来的?”
海棠将脸埋得更低,声音细细,“回禀殿下,奴婢原是司宝房七品女史。承蒙娘娘赏识,随其进浣春殿伺候。”
“想不到司宝房不仅出了个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成姐姐,更有才貌双绝的红箩姑娘。藏珍匿宝,真真是个养妙人儿的地方呢。”沈芸瑛很巧地将话接过来,一边柔柔地揽上杨勇的胳膊,一边面对着跪在地上的红箩道,“快别跪着了,走近些,让殿下和本宫瞧瞧你的裙裳。”
红箩跪了许久,膝盖有些麻。颤颤地走上前,仍不敢抬头,低垂的脸上含着怯懦的神情。
“真美啊!不愧是宫廷织造的手艺,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沈芸瑛抚摸着红箩的裙裾,那密密匝匝织成的孔雀之瞳,金线,蚕丝,雀羽……相得益彰地织线成锦,碧彩闪烁,触手若腻,让她舍不得松开。
红箩跪在红木方端石的桌案前,铺展开的裙裾,宛若一道盛放的碧莲。轻垂螓首的模样,羞赧动人。
成海棠这时从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笑着道:“还不赶紧敬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杯。能得两位尊贵的主子赏识,可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红箩这才反应上来,接过一侧宫婢递来的酒盏。颤颤巍巍的手,杯里的酒都险些洒出来。沈芸瑛原本没打算接,见到此,不禁有些诧异,捂唇笑了起来。
杨勇深深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女子,也没接那杯盏。须臾,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她擎在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沈芸瑛瞧在眼里,默不作声地也跟着将红箩敬来的酒喝下。
杨勇这时已经站起身,连着一把拉起红箩的手腕。红箩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被他拽进了怀里。
太子明显是醉了,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酒气。在场的几位侧妃和嫔御见状,纷纷露出嫉妒和愤恨的表情,而成海棠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张着嘴,正待说什么,就见沈芸瑛跟着站了起来,一双柔夷抚上杨勇的胳膊,看似柔弱无力,却轻而易举地将杨勇搂着红箩的手给拉开。
“殿下莫不是着急了?”沈芸瑛笑靥如花,仰着脸看着醺醉的男子,“三场献舞,刚过两场,尚且余一场。殿下当初可是答应了成妃姐姐,三场连着观赏完后,若是满意,就要给红箩姑娘以及整个司乐房的宫婢丰厚的奖赏。您是太子,可别食言呢!”
杨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想了想,这才记起之前的戏言来。忽然就很后悔当初约的那个赌,有美人在前,平白错过。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杨勇索性反手揽着沈芸瑛的肩,另一只手宠溺地掐了一下她的下颚,“你是太子妃,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太子醉了,脚步虚浮,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沈芸瑛的身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亭阁里的众位侧妃和嫔御眼巴巴地目送着两人相携而去,又看看瘫坐在地上的红箩,大多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成海棠这时走过来,将地上的红箩扶起来,一只手轻轻揉搓着她的后背。紧贴在她背上的轻薄衣料已经被冷汗打湿,触手一片潮腻。
“回去吧。”成海棠道。
红箩咬着唇,脸颊略有汗,少许发丝黏在脸颊边,通红着眼圈,点点头。
明湖歌台上,早已锣鼓平缓,管弦息声。亭阁前一簇簇的篝火抽去了焰石,连着廊道上的琉璃灯都被熄灭了。
暗淡下来的夜色里,唯有一弯新月静静地照耀着高楼。
隔日的早上,早膳刚过,便有辅阳殿的近侍宫婢来送一应赏赐的物品:香芸纱,雪缎,银绡纱……若干名贵的布帛缎料,又有珊瑚树,翡翠挂屏,骨雕蝶灯,金葫芦摆件……诸般用以赏玩的古董。样样奢华,件件名贵,俨然有将红箩招纳为妃的架势。
同是侧妃的高灵芝,就站在侧殿的门槛里。隔着宽敞的院落,望着对面的殿门处一拨一拨的宫人端着托盘走进去,又出来,不禁恍惚地回忆起当初自己刚进殿时的情景。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也跟着走了过去,越过那些捧着赏赐的宫人,径直掀开遮挡的帷幔,来到内室,却并未瞧见红箩。月亮门的另一边,只有一个成海棠躺在紫檀木美人榻上,合着眼睛假寐。熏烫的火盆围了一地,腾腾暖意,简直要将人热得透不过气来。
“成妃姐姐真是有度量。若换作是我,可没这么好的兴致,躺在这儿小憩。”
琉晶珠帘摇曳,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成海棠徐徐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怎是高妃妹妹,这段时日都不见你过来走动,今个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姐姐这儿确实需要点儿风。”
高灵芝拽了拽紧裹在脖颈上的玳瑁扣子,松开些,好透透气。她才刚进来一会儿,就已经有些潮汗。难怪成海棠只穿着一件单衣,这内殿和外面判若两季,热度堪比炎夏。
想起自己寝殿仍是略带凉意,高灵芝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想着何时自己怀上身子,也能享受到这般待遇。
“姐姐怀了身子,近来可还害喜严重?”她问。
成海棠微笑着点点头,“托妹妹的福,最近倒是轻多了。”
“听说最近太子妃娘娘常常来看姐姐。想不到她还挺贤惠的,姐姐有了身孕,她倒是比自己有了还开心。”高灵芝嘟囔了一句。
成海棠听到此,脸色即刻就变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常态,“娘娘仁慈宽厚,自然盼着东宫添丁。此般贤良淑德,为我等侧妃和嫔御都做出了典范。”
高灵芝跟着点头,朝着四周看过一遭,不咸不淡地道:“所以说,姐姐正在妊娠期,仍有心思给殿下筹备筵席,劳心劳力,莫不就是效仿太子妃娘娘来的?不过那宫婢着实是争气,才两场献舞而已,就将殿下迷得神魂颠倒的。”
成海棠闻言,抬起眼,笑着看她。
高灵芝脸色不算很好,说到此,颇有些妒意地道:“其实不过是仗着年轻。就算是承了恩,到后来也会是一样的待遇……倒是姐姐,就不怕是被人踩着肩膀,攀上高枝之后,来个六亲不认、恩将仇报?”
她这般蛊惑道。
成海棠弯起唇角,几分慵懒而闲适模样,不以为意地笑道:“妹妹能这般替我着想,姐姐很感激。只不过,红箩是我一手举荐给殿下的,若她真能蒙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呢……”她看着高灵芝,眯着的眼眸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更何况,红箩是我最贴心的人。即使别人会,她也不会。高妃妹妹莫不是羡慕姐姐身边儿有这么个知心人,也惦记着替自己找一个?”
高灵芝跺了跺脚,道:“我会这么说,也是因着当初你我同被关在宁庆殿冷宫,一起共患难过,是真心实意为你。姐姐可别不识好人心!”
盆里的火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即刻有宫人拿着铜箸将裏面扒拉开,一股暖意再次升腾上来。成海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却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高灵芝见她理也不理会自己,再待不下去,于是气急败坏地走了。
等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成海棠这才将眉目间的温吞和闲适敛去,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这时,早在屏风后等候的宫婢掀开珠帘,走到美人榻前,朝着她轻声禀告:“娘娘,刚刚尚服局有宫婢来报,新制的舞衣和首饰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红箩姑娘过去挑选。”
“跟红箩说过了吗?”
婢子点头。
成海棠顺着西窗望了一下外面的天际,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雪,于是道:“你再过去一趟,看看她用过午膳没,若是没有,逼着也要让她吃些东西。然后就去司衣房那边吧,挑几件简单的首饰即可。重要的是去跟余司宝说,雪缎屏风务必要在五日之内准备好。”
宫婢敛身领旨,便下去了。
成海棠复又将视线投向窗,此时乌云已经笼罩下来,遮挡住本就淡薄的光线,使得天气更加阴霾了几分。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
掐算着日子,自从医官验出自己有孕,已经是小半个月了。小半个月,太子殿下一直常常宿在雏鸾殿,偶尔几次踏足浣春殿,也只是稍作逗留,就往沈芸瑛那儿去了。可就在昨日,殿下却为了红箩在这侧殿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尽管是沈芸瑛一并陪着来,但她看得出,太子对红箩是动了心了。
宫裏面的美人本来就如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太子又是个喜好声色犬马的男人,自然不能免俗。所以当初会有高灵芝,有她,后来又有了沈芸瑛,有了其他风姿各异的侧妃和嫔御……现在,也有了红箩。
宫裏面的人见她培植身边的侍婢,都以为她是想利用这么一个贴心人,将太子牢牢拴在身边,以跟沈芸瑛争宠。殊不知,当初在太子封沈芸瑛为太子妃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了。同时她也看得很明白,在这裏,宠爱从来就是不会长久的,唯有地位、权势,才能真正地让她扎根和立足。
韶姑娘说得对,既然恩宠不在了,就保住现有的地位吧……同时也要,更好地在东宫待下去。
可惜现在的东宫,怕已经不是太子殿下在掌控了。自从沈芸瑛入主雏鸾殿,听说,很多旨意可都是直接从雏鸾殿的床榻上传出去的呢。沈芸瑛的孩子,就是她亲手扼杀的,而今自己也怀了身子,怎能不害怕啊?尤其是在沈芸瑛知道她有孕之后,居然是分外高兴,不但免了很多规矩,甚至还亲自到浣春殿裏面照顾。
每一次,每一次当沈芸瑛端着汤药亲自送到自己跟前的时候,那一抹毛骨悚然的寒意,就会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尖儿上。
这孩子,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绝对不能再留下一点祸患。
太子妃,不能留着了……
成海棠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纤细的手指,在单薄的衣料上按压下点点轻痕。
她知道,自从福应禅院回宫之后,除了自宫外府里带进宫来的贴身侍婢,沈芸瑛已经陆续地把雏鸾殿里原有的宫人都清逐一空,甚至是洒扫的宫婢、仆从,也一概不留。寝殿的里裡外外,悉数都换成了新晋宫人,就连平素膳食,所用衣料和器具,凡是沾身之物,无不是经过贴身宫婢亲手挑选。其余物件,根本就近不得身。
她在防着自己呢。
于是,红箩就成了关键。
十个月,还有十个月。熬过这十个月之后,腹内的小生命才会降临到这尘世上。就现在而言,不管红箩能不能胜任,都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铲除。这是一条迂回而曲折的路,会很难,恐怕也争取不到太子的庇护,然而,未来的小东宫就在她的肚子里,她还怕什么呢……区区一个沈芸瑛,就慢慢折腾吧。不急。
沈芸瑛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缓缓地合上眼,就这样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熏暖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