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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水未遥 4069 字 28天前

明湖歌台的筵席,一直要持续三场。其实开始的初衷是侧妃成海棠有孕之后,忽而一夜**入梦,慎以为是天降吉兆;故此奏闻到明光宫,借来新造的水上歌台和亭阁之地,用作给太子和新晋太子妃观舞的酒宴。

太子颇是感兴趣,为此还特地跟成海棠下了赌注:若是三场连筵能令他满意,不仅要重赏那献舞之人,更是要重重犒赏为了筵席而紧张筹备的整个宫闱局的宫人。

前两场的酒宴,都有好些宫裏面的侍婢和仆从去明湖岸畔凑热闹,也因此观赏到了红箩让人惊叹的舞姿和那一件巧夺天工的舞衣。因此第三场还未开始,宫裏面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均是对即将到来的献艺期待异常。

韶光回到绣堂时,青梅已经领着宫人在裏面等候多时。

一袭月白缎雪裘镶滚的宫裙女子,很年轻的面容,云髻高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白皙的面庞。施了淡淡胭脂,眼底还隐约染着青黛色,显然有些倦怠不堪的样子。

自从锦瑟晋升为司衣房掌首之后,青梅的品阶也跟着水涨船高,已经跟桃枝平级,成为正六品的典级女官。然而也正因如此,承担了更加繁重的职责——韶光虽然已经不在司衣房,却也知道只为了织就一件雀羽金裘的舞衣,房内上上下下苦熬了怎样的心力。听回报的宫婢提及,锦堂裏面整整赶制了五日无夜,司衣房八位女官、近百位宫人、一应侍婢通不曾歇,耗费了大量名贵的蚕丝、银线、珍珠、金粉……废了数十台机杼,最终才得以向浣春殿交差。

如此殚精竭虑,莫不是为了取悦怀有龙嗣的成妃。不过舞衣那一场,不仅使献舞的红箩备受瞩目,同时也让司衣房在宫闱之中成就了一段新的佳话。三朝之内,偌大的内局六部,恐怕再无此辉煌的战绩。

韶光将手里的簿册递给一侧的侍婢,就吩咐宫人赶紧沏一壶热茶送到屋苑去。

绣堂里刚刚新造出一批宝器,怕被蒸腾的烟气熏着而锈蚀,因此没敢燃火炭。即使有厚重的帷帘,也不甚耐寒,裏面宫婢们大多穿着厚重的棉裙,操着暖炉做活计。

韶光走过去,摆手让面前跟自己行礼的宫婢们起身,就对着青梅道:“还是去我那儿坐坐吧,喝杯茶,暖暖身子。”

青梅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你这绣堂啊,还真是应景呢,” 她捂了捂冻得发红的脸颊,呵出得气都是寒的,却是微笑着道,“外面寒天冻地,想不到裏面也是毫不逊色。是不是把火炭铜鼎都搬到了锦堂,自己反倒舍不得用。委实有些冷啊。”

一贯清淡自持的秉性,目光却是暖的,含着真挚和温润。

韶光听言,不由也跟着笑起来。她知道青梅指的是前段日子,司宝房为了给司衣房赶制活计的宫人们提供一个更舒适的环境,特别奏请了尚宫局,将储物库里闲置的几座铜鼎送到锦堂的事。

内侍省里素来多纷争,虚与委蛇,明争暗斗;能像这般彼此善待,守望扶持,却不知是多么难得。为此,尚服局里的最高掌首崔佩也曾对她笑言,之前将她带进内局,原本是想要挑起争端,想不到发展至此,不仅让四房互为平衡,更维持了这样一个融洽的氛围。让她深感欣慰。

宽敞的廊庑一直通往居住的绣菀。面阔三间的屋苑,道道垂花门,寝阁布置得简单而雅致:莲纹的毡毯铺地,雕镂半敞的琉璃围挡,西侧安置着一把缠枝檀香美人藤椅,东侧则摆着沉香木宝柜、落地绢画座屏风、金錾刻妆奁;一道紫檀镂空月亮门间隔出内外,寝阁里是花梨木嵌珠双倚榻、云纹锦被和香枕。

垂花门侧,一道杏色的绡纱帘被青碧色的丝线绾起,遮挡着红漆木柱。琉晶垂帘,摇曳出满室的蒙胧碎光。

两人进了寝阁,阁内熏着暖炉。

侍婢送来上好的茶点,便落了厚重帘幔,挡住外面的严寒。

“区区几日,你可是清减了不少。活计再多,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韶光给她倒了杯热茶,素色白瓷茶盏,用金线描画着纹饰,简单却很贵重。彰显出作为司宝房的女官,样样细致,处处非凡,无一不极致的精细。低调而奢华。

青梅呵了呵热气,就着瓷沿儿抿了一口,“熬到现在,多亏有几处帮衬着。尤其是韶姑娘你,若非姑娘送来记载彩锦拼接方法的古籍,想是没那么容易过关的,”她说罢,仰起脸,有些忧心地道,“可是到目前为止,第一场是司乐房的舞蹈,第二场是司衣房的裙裳,接下来这场却不知要如何……”

接下来,就轮到了司宝房;

只要观赏过酒宴的人就会知道,佳人美则美矣,所谓献舞,其实更多凭借的却是两房别出心裁的绝妙手段——已经有那样的珠玉在前,后面若是拿不出新意,光是凭借高超的舞姿,亦或是何等出奇的舞衣,即使再如何乔张做致,恐怕都难以入太子的眼。

尚服局的人因此都不希望,之前煞费苦心的操持和准备,毁在这最后一场上。崔佩也特地诏命司衣房、司饰房和司仗房三处,通力合作,共同辅佐司宝房做筹备。已经连着好几宿,余西子都未合眼了,思来想去地斟酌办法。

青梅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道:“若有什么能帮忙,姑娘千万别客气。姑娘知道的,我不太会说话,可我是真心实意想出一份力。尤其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韶光抬眸,嫣然一笑,“怎么能说袖手旁观呢。之前拜托的雪缎,我知道,司衣房是在织制雀羽金裘宫裙的时候,特地调拨出宫人赶制的。青梅,你已经帮我很多。”

何等辛苦,只要托付过去,青梅都从未推拒和言苦。甚至没提及一句。

她都知道。

“只是雪缎?没有别的……”青梅很是不解地问。

成妃摆下的这场酒宴,能不能圆满收尾,现在都压在了司宝房这儿。宫闱局裏面翘首观瞧着,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甚至是盼着出错。可刚刚在绣堂里,只看那些做活计的宫人们,似乎并没有之前的司衣房那般忙碌。

韶光“嗯”了一声,抚着她的手道:“相信我。最后一局,会漂亮收场的。”

在那样的目光中,青梅忽然就感到了安心,同时更生出豪情,不由道:“我知道,凡事只要姑娘心中有数,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出差池。现在我虽然品阶不高,但起码管着成百宫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司衣房上下但凭姑娘差遣!”

宫城里的冬天干燥而寒冷,远近错落的殿阁楼台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中,还有那些覆盖在皑皑白雪下的青白大理石殿基和青端石的廊道,都显得一片肃杀和冷寂。而在最冷的时候,宫裏面的人往往是穿着最厚的棉裙都耐不住,可谓是滴水成冰。以至于明湖岸畔那些留存下来的珍贵花木,也都再难适应寒意的侵袭,纷纷凋零殆尽。

几日霜雪过后,天气更加寒了几分。明湖水面开始上冻了,因之前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往裏面注入温水,一夜之后,湖面只起了一层薄冰。内侍监的宫人划着船,手执长竿,一点点地戳开冰面,再次不断地加大量热水,这样一直不歇,只为保持到最后一场的酒宴。

于是司乐房的宫婢们都开始抱怨,在这么冷的天里,却要穿戴着轻薄布料献舞。真真是件苦差事。

至此临近之际,司宝房的宫婢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偌大的绣堂里,无时无刻不是紧张而忙碌,宫婢轮流值夜,夙夜不歇。浣春殿交代的屏风已经制好,足足花了四天的功夫,百余宫人辛苦操持,最终得以在交代的期限的内完工。现在只剩下屏框上的嵌珠,已经按图锯坯过,以面漆糊粘贴,放置在不着阳光的内室阴干,即是大功告成。

距离第三场酒宴还有两日半,此时,算是提前制备好一应器具。东宫那边每每有宫婢过来询问,余西子都交代给韶光,于是有女史一一回禀,尚且进行得利落而顺利。

而在司饰房那边,原本为了配合而制作的三套异常华丽的配饰,却均被成海棠驳回。最后还是用简单的银,錾刻手艺,赶工了一套简单素雅的发簪和花钿,反而被满意地接纳。又将图籍送到司宝房来,作为宝器的参照。

冬日的晨曦,卯时仍如黑夜。

宫闱局的宫婢们在五更左右就要去局里集合。五更点卯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一片,宫城依然在熟睡。广巷里静悄悄的,宫婢们掌灯而来,面前宽大的门道,高耸的墩台和雄伟的阙楼……都笼罩在寂寂的夜色中。不论是女官还是普通宫婢,所在的住处都跟绣堂隔着不短的路程,风雪里往返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绣堂里,十二扇殿门都敞开着;

堂内亮着灯,辛苦忙碌的宫人们,已经熬了一夜。

侍婢端来热茶,埋首在画架前的韶光抬起头,摆了摆手,吩咐先送到内室。余西子跟着守了整晚,此刻正在裏面小憩。

画架上摆着的是一座刚烧好的白瓷方盏,四周散放着荷叶形状的小碟,裏面盛着金粉、银粉、蓝靛、真红……用不同的描笔点着,均匀地描在白瓷冰裂釉的莲瓣上,每一下,都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细心。青葱手指捏着狼毫笔,笔杆很细,一下一下,点出六道颜色的蕊芯。动作很稳且熟练。

像这种在瓷器上勾勒的花纹,要求清晰、匀称而纤细,描画的图籍,都需不差丝毫。难度很大。韶光单手把着盏底,一路描笔点染下来,额间已沁出了潮汗。

就在这时,前去验看屏风的宫婢得返,脚步急匆匆的。

“不好了,不好了!”

声音短促而焦急,被刻意地压得很低。年轻的宫婢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韶光所在的画架前,一个不慎却绣鞋绊住了裙角,若不是一下扶住画架的案面,几乎就要栽倒。

韶光的手一抖,笔尖儿上的金粉撒下了少许。

“出什么事了?”

她抬起头,有些嗔怪地看着面前的小妗。幸亏沾着的是粉末,尚未调和成浆汁;若是换成粘稠的靛蓝和真红,这即将要描画好的玉盏就算是毁了。

“主子,不好了。那屏风、屏风……”

小妗满眼焦急地拄着案几,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附到韶光的耳畔低声道,“摆在画阁里的屏风出了些问题,您快跟奴婢过去瞧瞧吧!”

韶光的眼皮一跳,“到底怎么了?”

“是上面的嵌珠……”小妗穿着不算厚的宫裙,却因着急,满头满脸都是汗,“奴婢刚刚过去看,却发现屏风上面那颗嵌珠居然不亮了!”

韶光惊异地看着她,一时间难以相信她话里的意思;

然而周围都是做活计的宫婢,却实在是不能细问。于是也没再多言,即刻站起来,示意小妗给自己前面带路。

安置在厢房画阁裏面的,是一座檀香紫檀雪缎座屏风,是房里专门为了第三场筵席而准备的。同时也正是整场献舞的关键。余西子为此就曾特地求助到司衣房。两处各尽本事,可谓是倾尽了心血。

两人的脚步匆忙,一前一后地踏出正堂,顺着绣堂外的抄手游廊拐了个弯,穿过西厢前的月亮门,就是用以陈列物件的厢房。负责看守的宫婢已经被打发到别处,回廊裏面没有旁人。那门扉紧闭的第三间,窗扇半掩,裏面的烛火还亮着。

推开门,画阁里静悄悄的;

用以阴干的屏风就搁在靠近西窗前的地上,室里不设侧门,屋里的一应窗扉也都已经被厚油毡纸糊死,周围只摆着零星的几盏烛台。雪白的屏芯,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一片柔和的光晕。而镶嵌在屏风骨架正中央的嵌珠,透着淡淡的深蓝,依旧是最初拿来时的样子。

屏风骨架是完好的,屏芯是完好的;

甚至是搁放的位置,丝毫都没有动过,留在地上的压痕也没有任何改变。

韶光跟着跨进门槛后,上前仔仔细细地探看了一番,却根本瞧不出端倪。想起小妗刚刚禀告的话,于是走到距离屏风三丈开外的地方,驻足而立。然后就朝着她示意。年轻的婢女满脸凝重地走过去,将烛台拿起来,一一吹熄。

没有任何光线照进来的内室,一瞬间,陷到沉黑之中。

原本被烛火簇拥着的一方位置,也跟着黯淡下来。韶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随着火焰一点点被吹熄,心裏渐渐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