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之后,宫闱局得到短暂的休整。因着再过几日就是除夕,照规矩要先在宫里举行大傩祭神仪式,然后才是喜庆热闹的皇室筵席。内库里那些沉寂了整年的礼器得以重见天日,司宝房的宫人将其搬出,擦拭一新待用。
又因当夜各宫各殿都要守岁,皇家筵席就需自掌灯时分开始,凡是皇亲国戚都要进宫吃年夜饭,官员中除却沾亲带故者,只有少数蒙受荣宠的重臣可进宫伴宴,其余再无他人。司膳房则要在酉时之前就将膳食准备妥当,酉时一刻开膳,筵席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寓意辞别旧年,迎接新年。
然而这几日除了操劳年节的事宜外,六尚的几房还要照顾各殿的主子,甚至还有一并住在宫里的官员家眷,月例、用度到衣、饰、器物等无一不细。
临到内侍监这边,自从宫里传出关于苏赏心的一段丑事之后,顾着赵福全的面子,宫局六部里倒是少有人议论。老道的宫人们自然不会将心思表现在脸上,只是部分新晋的宫人,每每逢上三夫人芣苡,多少总有些尴尬。余西子因此特地挑了些沉稳的宫人去给芣苡送些吃穿物件,物件也都经过自己一一验看方才放心。
二十六这日,韶光奉命将几样小器送到几处宫殿里。
这是最后一批新锻造的物件,都是些精致的古器文玩,特意添置给较为得宠的几位夫人,以备皇上驾临时赏玩之用。余西子在份例之外特地留出了一些,吩咐韶光亲自送到内侍监那里。
回廊的红漆都是新刷上去不久,被阳光一照,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落的浓红胭脂。韶光带着宫婢去了芳织殿和琼花殿几处,等走到内侍监这几处敞院前的廊道时,已经趋近晌午。
此时绮罗也正好揣着名簿册从裏面出来,该是刚刚在内常侍大太监处汇报完,宫婢在她后面跟着,脸色均有些不善。绮罗走在最前面,步履匆匆,明显是憋着气儿的。
韶光知道芣苡这个时辰并不在房里,见此情形,摆手让宫人们自己将宝器送进去。
“这是怎么了,横冲直撞的?”
等绮罗来到近前,韶光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司籍房跟来的宫人有些是熟面孔,见是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暗地里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掌首。韶光会意地点头,颇有些失笑,这位姑奶奶的刁蛮脾气,居然连贴身宫婢都不敢多言一句。
绮罗看到她,阴沉的脸色稍缓了些,撇着嘴角,赌气不语。
韶光见之一笑,拉着她走进一侧的回廊里,捡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冬日里的阳光很温暖,回廊外的几株墨梅花开得正盛,几朵不羁的梅花,几只相鸣的雀鸟,给这宁谧而稍显寒冷的午后增添了几分声色。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惹我们堂堂的司籍房阿罗不高兴?瞧着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居然给憋成了茄子脸。”
绮罗原本还繃着脸,听到这话,没忍住扑哧一笑,满腔的怒意顿时如红炉点雪,消弭于无形,“你啊你啊,我都被气成这样,还拿我开玩笑。”
韶光轻声道:“究竟怎么了?”
偌大宫闱,能找到一个说体己话的人,何其难。
尤其是在内局这个大摊子裏面,莫说是奴婢,即使是女官,都必须时刻牢记“谨言慎行”的规矩。
“还不是老宫婢发还出宫的事。”绮罗提到此,气就不打一处来,“掖庭局那边有几个侍婢过了二十五,即将返乡,司籍房这边负责核实她们的身份,然后就由内侍监来安排她们几个出宫。因为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很多事都是宜早不宜迟。可不过就是报备个名讳和籍贯而已,我这个堂堂的司籍房掌房亲自来还不行,非得惊动我们领首!”
区区一个小太监就敢直接将她顶回来,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是……李元大常侍?”韶光问道。
在内宫裏面,内侍监负责掌管传达诏旨、内库出纳,以及照料皇上的饮食起居等事务,直接对昭阳宫负责,是宫局六部中地位很高的一处,由几个位高权重的内常侍为首官。
李元就是首官之一,又曾是明光宫的执任近侍,太后一手安排在内侍监的心腹太监,地位不容小觑。一山不容二虎,李元初来乍到,就跟资历最老的赵福全斗在一处,两人明争暗斗,在内侍监是出了名的貌合神离。而现在赵福全晋升为总管大太监,品阶凌驾于内常侍之上,李元落于下风,自然就将火气撒在了别处。凡是内局公务对接,只要报到李元处,无不是诸多刁难,横加苛责。
绮罗听到韶光点出那个名字,眼眸里不禁闪过一抹嫌恶和痛恨,“可不就是他嘛,现如今宫局里鼎鼎大名的‘死难缠’!自己没本事坐上那个位置,只会拿一些不相干的人开刀。以后,千万别犯在我手里……”
后面那句含在嘴裏,含糊不清地吐出,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绮罗说到此,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议论道:“照我看,之前那桩丑事八成就是李元做的。既折辱了赵福全,也让内侍监众人蒙羞。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
“你说的可是,内侍监里流出的那件传闻?”
绮罗朝着四周扫过去,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你是知道的,苏赏心进宫已经两月有余,可腹中的孩子却刚刚足月。很明显,就是宫里的人所为。但苏赏心是什么出身?刚进宫就做出那么失德的事,借给她天大的胆子恐怕也是不敢的吧。更何况,跟着一并住进禁宫大内是多大的荣宠,她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
绮罗说罢,笃定地看着韶光,仿佛方才的话才是血淋淋的真相。
韶光没说话。
其实区区一个苏赏心并不足以打压到赵福全,若真是李元所为,比起之前赵福全利用宫闱局内斗,间接点出李元私相授受、欺上瞒下等罪名的手段,实属就是小伎俩。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呢?”
韶光抬眼看她,轻声道:“阿罗,你忘了一个人。”
过于平静的神情,与绮罗那自认戳破阴谋后的兴奋和得意之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绮罗有些怔愣地回望着她,却只从那一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伶仃的倒影。那淡若冬雪的眸色,无波亦无澜,却仿佛含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瞬间就让自己躁动的心平和下来。
“你是说……三夫人,芣苡……”绮罗揣摩着她的心思,喃喃地道。
她也不是两三岁心智的小孩了,宫闱里打滚这么多年,官居高位,自认是有着过人的韬略和手段。方才的话也只是在韶光的面前说说,然而此刻听着这样的反驳,绮罗还是对自己的轻言生出几分自嘲来。
“若是这么说,整件事情就都明朗了,可我倒是不明白那芣苡的想法。虽说苏赏心更年轻,模样更周正,但怎么说都还嫩着。芣苡放着一个简单的人不留,非得弄出宫去,难道以为赵福全会让她一人独大?就不怕再来一个不好摆弄的,给自己添堵吗……”
韶光见她说话时眸色已转为清明,知道是回过味来了,但心下并不打算多说芣苡的事,于是顿了顿,有些严肃地道:“阿罗,苏赏心的事,事不关己,其实并不用过多上心。只是有一点,那个李元,若你真觉得他少识短见,就太看轻了他。在宫裏面,轻敌,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绮罗见她认真了起来,不禁吐吐舌头,却仍是有些不甘心,瘪着嘴道:“我还没有要反击的打算呢。更何况,那李元也不是我能招惹得起的。”
“你知道就好。”韶光言至此,叹了口气,抚着她的手道,“你也不用太怄气。即使你不动手,李元也没有太多日子好过了。若是判断不错,内侍监里应该很快会有一场权力更迭。届时即便太后有心留他,赵福全也不会给他机会。姑且忍一忍。”
绮罗的秉性,韶光再清楚不过。一贯冷漠自处,从不多管闲事。但若日日挂在嘴上,就是离上心不远了。李元曾多次为难于她,依着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想是不愿意轻易罢休。
“权力更迭?”绮罗闻言,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
韶光点头,“苏赏心的事,恐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头。”
整桩事情里或许李元有过掺和,但一定少不了芣苡,更少不了赵福全。
那三个人,以赵福全为中轴,一个是他的妾室,一个是他的死对头,特别是赵福全与李元,明明见面都分外眼红的人,却偏偏就联合在了一起。赵福全那么个老练成精的人,能没有丝毫察觉芣苡的胡作非为吗?而且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只是一个芣苡,怕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甫一回宫就出这么狠的手笔。
之所以会是苏赏心,该是她误撞到了什么秘密,才会这么快就被痛下杀手,无辜牵连。
可……是什么秘密呢?
赵福全早已经将苏赏心送出宫了,以至于在不在府中,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即便真有秘密,也已经随着她的离开而永远地消失了。
韶光低着头,在心裏默默沉吟。绮罗坐在她旁边,看到那清冷的眸光不停闪烁,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阿韶,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回廊里静极了,连一丝风声都没有。阳光映得敞院里很亮堂,偶尔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反而显得回廊处更宁谧幽然。
冬日的暖阳投射在韶光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映出一片近乎透明的光泽,她敛起眸,看着绮罗,道:“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跟那个李元纠缠。能让则让,能避则避,千万别因为无谓的事将自己牵扯进去。”
绮罗怔怔地点头,在她沉静的目光中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那你呢?知晓这么多,又跟内侍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芣苡还依仗着你,赵福全或者是那个李元,若是有心利用这层关系……”
略显急切的语气,透着真真切切的关心。
韶光的心裏涌出暖意,却并未多言,只安慰地抚了抚绮罗的肩,道:“该来的,迟早要来。阿罗,且宽心。”
当冬雪覆盖京城时,已到了踏雪赏梅的好时节。
天气也跟着寒起来,雪落成积,宫城内外一派银装素裹。
经过几日的筹备,内侍监宫局六部互相扶持,在尚宫局统一点算时,所幸悉数物什都已齐备:内侍监的各处监管都已交清账目;宫闱局对各处古董宝器的陈列皆已齐备;内府局该采办的物件,诸如禽畜、花木、布帛等,均已规整,膳食用料悉数交与司膳房和东宫典膳局妥善保管,用作当日烹制之用,活物则放于园中饲养备用;新晋的宫人和仆从也都在内仆局处学好规矩,帮衬着宫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转眼除夕而至,这一夜,宫里上下均不曾睡。
各殿夫人和嫔御皆是品服大妆,花色多娇,无不是盛装出席。至三更时分,兴庆殿里酒阑宾散,自有尚宫局侍婢服侍各处主子回到住处休息。而后,宫闱局的宫婢要将殿内收拾妥当打扫干净,内侍监的人要安排少许官员的留宿之事,掖庭局和奚官局则要将宫城清扫一新……
这样自除夕夜一直到次日晨曦,内侍省宫局六部轮流休整。等天一大亮,最隆重的年节来临,就有宫人要出去看方向、巡查城防、洒扫街道、撵逐闲人等,各局分派,活计不一。
雪,已经下了一夜。
推开门,殿外的积雪已经盈尺厚。卯时,宫廷大小事情均已料理妥当,忙了整夜的宫人们无不松了口气。此刻,司宝房的宫婢已经再次将昭阳宫和明光宫的宝器更替一新,退出殿前广场时,刚刚亮起来的蔚蓝天际,宛若一块纯澈无瑕的碧玺,干净得不染纤尘。
少许积雪来不及打扫,覆盖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被阳光晒过,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韶光领着宫人们往回绣堂的路上走,绣履踏着泥泞的地面,有些湿滑,身后队伍却走得井然有序。宝蓝色宫装都换成了清一色的金蓝色,金丝线的镶滚,将纯蓝色的绢料衬得更纯粹,也与缎面上绣着的锦葵纹饰交相辉映。
“韶典宝,天气冷,小心冻着。”
年长的宫婢递过来一枚暖炉,内含炭火,握在手里还是烫的。在宫里伺候久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小心思,否则事务堆叠上来,若是撑不住而生病,累及自己倒不在意,耽误了活计就很麻烦。
韶光并未推拒,确实是有些冷。
虽是寒冬,却也不敢穿得太厚,以免动作笨拙迟缓,行走起来不利索,又因在昭阳宫和明光宫两处走动,且不能吃太饱,否则会坏了气味。多年宫中生活,这些规矩早已谙熟于心了。
她揣在怀里,走过一段路,就将暖炉递给身侧的小妗。
小妗先是一愣,而后连连摆手。
“不冷吗?拿着吧。”
韶光的话,换来小妗更加羞赧地摇头,道:“哪有主子照顾奴婢的,奴婢可受不起呢!”
“待会你也得跟着去库房取宝器,然后才能回绣堂。库房里不设香鼎,以防器物受潮,比起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你拿着,若是不用时,也好给其他新晋的宫人。”
一席话,说得年轻的侍婢分外感动。
正待想再说些什么,韶光已经轻步往前走了。
通往广巷的宫墙前有几道宽敞的月亮门,半月形的门扉,将宫墙错落有致地分割成几段,门洞两侧铺着莲花纹饰的方砖,与门道的砌壁和散水相连。隔着月亮门,则是精致秀美的宫殿和廊亭。顺着宫墙一路走,穿过中间的门洞,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顿时就映入眼帘。
宽大的门道,笔直而通阔。
正对着门道的是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一道道红漆围墙交错围绕,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和石阶,堆叠高砌,纵横绵延。那坐落在三层大台上的就是抚仁殿,东西两侧犹如巨鸟翅膀一般,飞扬而起的是高大阙楼。仰观御座,若在霄汉,皑皑白雪下的恢弘建筑群落,体现的是皇权的至高无上,帝国的神圣庄严。
宫婢们在殿前的廊道上匆匆而行,敛裾垂首,是那般卑微而渺小,更没人敢抬头高语,生怕惊扰了镇守在高高殿座之上的神兽。
宫闱局就布置在宫城的东北角,正对着昭阳宫和明光宫前的广巷。
经过殿前广场时,在宫墙高立的窄巷里,早有掖庭局的宫人将路打扫干净,连半片积雪都没有。一行人拐过廊道,亭坊后面的雪却还残留着,在那通往绣堂的九曲回廊尽头,一扇菱花镂空的绣户下,一道清俊卓拔的身影傲立风中。
茜素红的锦袍,裙裾摆动,在冬日的雪地里分外扎眼。
宫中能将此缎料穿得恣意飞扬者,也只有他了吧。而此时盛姿玉颜的男子,就斜靠在漆红的廊柱前,朝着廊道这一侧望过来。琉璃色的瞳仁,眼底含着一贯绚烂明灿的笑,轻媚得仿佛芬芳花雾里召回的一抹春天。
韶光走在队伍里,抬起头,就看到汉王的目光。那目光毫不掩饰,神采飞扬,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宫婢见状,都诧异地回头望过来。
“韶典宝,汉王殿下在等您呢!”
有胆大的宫人,纷纷捂唇轻笑。
自从在昭阳宫的赐宴上,他公然派遣太监给自己送来赏赐膳食,宫闱局的人似乎就认定了她是他的人。而那次在绣堂遭遇进宫行刺的歹人后,他更是高调地让人送来各种名贵补药,还美其名曰给她压惊。而他也确实早将代表凤明宫无尚权威的螭吻玉佩给了她,宫里人都以为他想引她进殿,谣言纷纷时,他也没有一点想要辟谣的样子。
雪后初霁的廊道,明媚而悠长。
行至跟前的宫婢,纷纷朝着他敛身行礼。男子唇角噙着一抹颠倒众生的迷人笑容,眸光灼灼,始终不离那道姗姗而来的倩影。
在内局时间久的老人素知汉王的随性妄为、不谙规矩,更晓他唯独对韶女官有所特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新晋的宫婢有好些并不识他,更不知宫里竟有这么一位姿容倾世的殿下,一时间惊为天人,不由得纷纷歆羡地望向韶典宝。
金蓝色的裙裾随风摇曳,悠然绽放若云。发髻高绾的少女在那样的目光中渐渐走近,步至跟前时,朝他行了礼,正准备开口将接下来忙碌的事务禀告出来,杨谅就率先道:“找你有事。”
一本正经的话,将到嘴边的说辞给悉数堵了回去。韶光明知道他是戏言,却也无法,摆手让宫人们先回去。
“殿下,奴婢真的有事。”
等司宝房的宫婢们走得远了,她低声道。
“我也有事。”
杨谅眼底的笑意不见收敛,唇角翘起时,那明澈剔透的瞳仁,反而透出让人怦然心动的烂漫光泽。而看似无意搭在廊柱上的手,却结结实实地挡住她的去路,专制而温柔。
韶光有些许无奈,略微垂眸,只得等着听他接下来要提的“要事”。
“听说宫闱局忙了一宿,作为女官就更不能马虎。一定累坏了吧……”
轻薄的阳光在那一袭茜素红的锦缎上印出斑驳的痕迹,杨谅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女,吐出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羽毛般带来轻轻痒痒的感觉。
韶光闻言,陡然失笑。
等了许久居然只是体己的话,而绣堂那边还有百余宫婢等着她回去,刚想开口告退,抬头去看他时,却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一贯恣意胡为的皇子,几乎将宫规视作无物。然而他那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高贵,以及那俊美得足以匹敌仙人的出尘姿容,却足以让宫闱里的任何婢子心如鹿撞,为之倾倒。他鲜少认真,然此时他那认真、专注的神情,却犹如月色下的明丽湖泊,珍贵得让人视作瑰宝。
阳光很淡很淡,男子浅若琉璃的眼眸在阳光下分外撩人,眼底含着一丝丝毫不掩饰的呵护和疼惜……这样的神情,如此动人……
即刻离开的心思在一刹那消散殆尽,过了好半晌,她轻叹着道:“都是奴婢分内之事,不辛苦。”
年节隆重,年年如此,其实早都习惯了。
静谧的疏影顺着镂空的绣户投射在回廊的地面上,将两人的身影拖得老长。廊外白雪皑皑,廊内阳光轻媚,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韶光看到他的身上仅穿着锦缎绣袍,却并非棉质,不由得道:“奴婢听闻前几日殿下染了风寒,可有好些了?”
出宫赏雪,寒邪入侵而病倒,以至于连祭灶之典后的敬山亭筵席都未能出席。这就是太医署里报给明光宫的消息。为此,宫里好些伴宴的侍婢都失望了好久,惋惜就这样白白错过了得遇汉王的机会。可她却总觉得那病应该不甚重,只不过刚好是个不错的由头,不用在太子夫妇主持的筵席上露面而已。
话音落地,等了须臾,却都没听见头顶上方有任何的回音。
韶光有些莫名地抬眼,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一双琉璃眼眸泫然若渊,又仿佛含着无限嗔怨。
“你都没来看我……”
又轻又细的几个字,喃喃滑下,就落在她的耳畔。
心底的某处,在这一刻忽然就柔软了起来。韶光又是无奈又是失笑地望着他,好半天,竟是连句客套的托辞都说不出,轻语道:“局里的事多,奴婢真的很忙。”
所以,你不来,我便来找你了。
“韶光……”
杨谅扶着廊柱的手轻轻下移,不偏不倚就正好在她纤柔的腰际停住,隔着咫尺距离,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将她单薄的身子护在怀里。两人靠得更近,温热的气息以及他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道,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扑入了鼻息。
“别太为难自己。”他道。
仅是一个小小的司宝而已,却身兼数职,管理着房内上上下下百余宫人。同时,又是闺阀仅剩的一枝,于宫闱中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事发生了,如此单薄的身子,居然将苦痛全数扛了来。
韶光垂着眼睫,忽然之间,就仿佛有极轻极轻的叹息在心裏飘落。只是,那抹叹息刚滑到唇边,却陡然变成了淡若暖云的笑靥,“奴婢知道。”
自进入年节以来,天气就一日冷过一日。
皇城中最隆重气派的庆祝节日也不过就是这一段,一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不仅有皇室筵席、大傩祭祀、守岁等,明光宫更是诏命内侍监搭建水上歌台,用以正月里七日连席的温酒赏雪宫宴。在年节夜里,皇上会钦赐面脂给来宫的近臣,即意味着赐予他们皇室恩泽,尊享其福,太后更是要亲自写福字送给文武重臣,以示恩德。而在民间也有祭奠先祖、除旧布新、收年例等一系列庆祝,丰富多彩,很是热闹。
新造的歌台就建在明湖的湖心岛上,由红木搭建成半圆形的戏台,表演台锦色绣屏、金彩绣幕,布置得富丽堂皇。台中屋顶凿井高悬,描着繁复彩绘,盈丽闪亮。
歌台的两侧互为相通,环绕着下面的九曲回廊,便于歌舞宫人走台换场。另一侧的观赏台分成上下两层,中间是宽敞的散席,文官坐在西侧,武官坐在东侧,两两相对,席间会不断有太监宫人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在两边建造的水榭阁楼里,布置奢华,阁前置有篝火几十座,烧的是一水的上好金丝楠木,阁内放着火盆,裏面焚着松柏香、百合草……那铺有明黄香锦的檀木座耀目辉煌,都是给皇上、太后、诸位皇子皇妃以及后宫各位夫人嫔御准备的。
是夜,明湖上挑起大明角灯,两行高照,将通往明湖的几处道路照得灯火通明。道上来往的宫婢太监皆打扮得端庄素雅,一夜人声嘈杂,笑语喧天,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因这旨意是临时下的,所以几日来忙坏了尚仪局司乐房的白丽娟,光是编排新曲和新舞就已费尽心思,求助到尚服局这裏,崔佩遣司衣房的新晋掌首锦瑟和司饰房的言锦心一并合作,负责裁剪霓裳、打造钗带环佩等事宜。其后排演的事,再加上尚食局新罗列出的佳肴等,事无巨细悉数都要报给尚宫局。而在每次的安排结束后,宫中替换下来的那些名贵的宝器和古玩,都要由内府局登记造册,储存入库,之后才能取出另一批。
这样一来,原本相安无事,互为避让的锦瑟、言锦心;商锦屏、尹红萸;赵福全、李元等人,便开始有了点滴交集……
为此,绮罗还好奇地问了一句:“最近的宫闱里,倒是出奇地安静。”
那锦瑟果真跟言锦心有过节吗,为何迟迟不见任何动静呢?还有尚宫局和尚食局两处,明明是商锦屏将尹尚宫重新推上掌首之位,平素她二人却并不见有什么来往。
韶光不答反问:“你现在不关心李元的事了?”
绮罗撇撇嘴,道:“不是你让我离那个宦官远些嘛。这段日子,我不问也不听,就当是个瞎子、聋子,见也当没见到。他若是招惹我,我且当没翻黄历,自认倒霉。”
韶光被她的话逗乐了,也不再提那人,于是回答她的疑问道:“对于锦瑟,恐怕就算是言锦心本人,都有和你一样的疑惑。但需知道一点,毕竟大家都在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