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循旧历,宫城中的筹备从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其间不仅要祭祀神佛,更有迎禧接福、祈求丰年等。礼部掌管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早在数月前就将一应筹备和细情报给明光宫,经过太后阅览,呈到昭阳宫,获得御批准奏后,宫里各处就开始大肆准备。
到了腊月二十三,年节之序自此开始。
这日一大早,尚食局四房之一的司膳房掌首李莘华,领着房内所有换上新制宫装的婢子在东宫前的回廊里候着。等到十二扇镶着鎏金门钉的红漆殿门徐徐打开时,便有内殿的随侍宫婢出来传召太子殿下的旨意,宫闱局各房宫人可进殿筹备祭灶之典。
辅阳殿内的一应供奉香案在三日前就已准备妥当,灶王龛设在辅阳殿正殿的东面,大殿正中间供着灶王爷的神像,上书“东厨司命主”,两旁则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供案上则摆着手腕粗的金雕莲的云纹方蜡,金角端香薰左右各一,吉祥如意百果盘若干,寓意祈请灶王将人间之事上呈玉皇大帝,求得富贵平安。
申时,司膳房的宫人端着红漆托盘来到东宫前,裏面盛着灶糖和火烧等祭灶之物,另有糖糕、油饼、豆腐汤等膳食。有些则是两人抬的三层漆木食盒,裏面装着各色祭灶果: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等,共八色,十六种,又有十二种冷热菜肴:东坡肉、白切肉、凤凰盏、菊花酿肘子……最大的食盒是由四人大抬,要等到黄昏时分,由典膳局的太监担着粗绳挑子,中间拴的是三尺见方的花梨木雕花食盒,裏面盛着祭灶用的黄羊,四个太监共同用力,抬着跨过辅阳殿正殿门槛,等在供桌前站稳妥了,才敢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搁在地上。
东宫前的白梅纷纷摇落,宫婢们在九曲回廊里穿梭而过,手中捧着的均是镶金錾玉、描花雕银的盘盏,由司宝房赶制了整整两个月的物件,而盘盏中的珍馐佳肴都是司膳房费尽心思烹制而成,两相搭配,既勾人津液,又赏心悦目。
廊坊里,亲自督导的宫门大夫踮着脚一一瞧过,禁不住啧啧称赞。
此刻酉时方至,朱红的宫城外便已热闹起来。
内侍监的监理太监早早就在永宁门城门口候着,那些准备进宫来参加祭灶的文武群臣皆是官袍威仪,有些承蒙皇恩隆盛,更是被恩准可携带亲眷家属。永宁门前的朱雀大街一扫往日的威严肃穆,锦裳拥簇,华服攒动,来往的车辇和鞍马络绎不绝。
太子杨勇着一身暗紫色团花绣绫罗锦袍,腰带用玉带鈎,朱色的小花缀满衣袂,显得富贵而喜气。沈芸瑛穿的是藕荷色软烟罗宫裙,臂弯里挽着淡紫色的云纱,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裙裾上大团大团的紫色花绣宛若初生,随着步履翩跹而簌簌绽放。
传事太监的唱喏过一声,太子夫妇的步辇刚好行至广巷。杨勇走下车,亲自来到宫城内苑的广阳门前迎接进宫的官员,沈芸瑛站在他身侧,脸上始终挂着端庄的微笑。新婚燕尔的璧人,相携而立,宛若并蒂的紫色香莲,笑容满面地朝着官员颔首示意。
等奉旨进宫的官员陆陆续续都到了,传事太监又是一声传讯,太子夫妇再次踏上步辇,返回东宫辅阳殿主持祭灶之典。余后到的一些官员和家眷亲属则由内仆局的常侍太监负责引领。皇城内的大吉安巷里一时间华服若锦,宫婢、太监穿行不息。
酉时两刻,守城的衞兵擂响了兴庆殿鼓楼上的大鼓。
关闭宫城的时辰到了。
鼓声首先在宫城响起,以此为信号,整个皇城的街鼓依次响起,执金吾负责宵禁,晓瞑传呼,以禁夜行。大大小小的城门听着鼓声纷纷关闭。
夜晚悄然而至,大兴城里的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开始祭灶过小年。
偌大的宫城内,宫廷六局也都进入最后的筹备。按旧历规矩,祭灶人需跪在灶爷像面前,供奉黄羊、酹酒以祭灶神。因执礼者是东宫太子,是皇室贵胄,故而不需行跪拜礼,只在莲花团垫上伏膝,再由宫婢递上酒醴,撒在地上以示祭拜礼成。而沈芸瑛则在偏殿等候,一直到祭灶结束,方在领路太监的引导下与太子一起赴敬山亭主持筵席。
戌时一刻,城楼上的鼓再次被敲响。
两刻,商锦屏穿着赭色镶滚的掌首品服领着尚食局一众宫婢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位列在六尚二十四司之首,煞是惹眼。
此时的敬山亭里已经坐满了朝臣,亲眷们则被安置在瑶雪亭里,两处席间言谈,欢声笑语不断。宫裏面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这次在宫中宴请朝中百官的筵席又是由太子夫妇一手筹办,太后和皇上都未出席,气氛因此轻松了许多。
夜空中,月亮升起来了。明镜般的湖面波光烁烁,随着传事太监一嗓子悠悠长长的呼喊,进行完祭灶之典的太子夫妇便从辅阳殿徐徐而来。
柔灿的月华静静洒落,照亮了敬山亭前的小径,也照亮了姗姗到来的一对伉俪。宫灯为引,旃毯铺红,两侧不断有列队恭迎的宫婢和太监们朝着两人弯下腰,那些随风拂来的白梅仿佛也追逐着二人的脚步,坠落的花瓣宛若层层细浪,芳芬悠扬。
余西子正不停地在崔佩坐席和瑶雪亭之间往返,吩咐宫婢照看到每一个女眷,又要跟司膳房的李莘华互相照应,此刻远远地瞧见引路太监举着皇幡过来了,急忙让宫人将那些还未坐在席间的官员家眷安置妥当。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席间群臣起身而拜,又有廊坊内的女眷施施然执礼,到处都是恭敬的问安声。杨勇携着沈芸瑛,两人双双落座,笑意可掬地摆手示意一干人等免礼。
司膳房的宫婢和东宫典膳局的太监一并端着托盘走上来,开始殷勤地为在座官员布菜。主座上的太子夫妇席,由尚食局掌首商锦屏站在一侧亲自督导,此时司膳房司膳李莘华也拿着银箸和羹匙,将银錾雕花盘盏里的菜肴夹到太子夫妇桌案前的小碟里。
三尺长的夹箸,纯银打造。
用双手拿着尤显吃力,李莘华单手执筷却是游刃有余,一套动作下来,娴熟而优雅,举手投足都透着大气从容的皇室味道。
席间,太子取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而后颇是满意地点头。李莘华见状,给沈芸瑛的盘子里也填了一块,后者只抿嘴摇头,岂料太子亲自拿起银箸,将炙肉夹到她面前。沈芸瑛顿时绯红了脸,桃腮红润似霞,映着明灿灯火更显动人……
此时主座下垂手的位置上坐的都是东宫的其余侧妃和嫔御,轻纱为幔,遮挡着几位尊贵的女子,只隐约可见内里烛影摇红,几道窈窕的倩影,绰约多姿。
成海棠来得有些晚,给她留出的却是最挨近太子的座位。包金的红木案,案上摆着数十道精致可口的佳肴,侍婢殷勤夹菜,成海棠维持着笑脸,却不知咽下的都是何物。
耳畔,不断响起男子温柔醇厚的嗓音,饶是不想听,仍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飘进耳朵里。
她知道,自从回宫以来,太子殿下知道沈芸瑛小产,又是内疚又是难过,甚至将怒气发泄到随沈芸瑛一并出宫的自己身上。太子为了想要弥补沈芸瑛,都是与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亲昵得难分难解,而太后更是下了诏命,将其晋封为东宫嫡妃。
雏鸾殿,她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地方……
沈芸瑛现在不仅名正言顺地入住其中,成为半个中宫之首,更是如此轻易地将太子整个人、整颗心都尽数霸占……
成海棠举起酒杯,整个吞下,只觉得胃里苦涩难抑。
“酒烈伤身,娘娘不如吃些油果垫一垫。”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恍若冰凌般的嗓音。成海棠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旁边的侍婢早已不知去向,反换成了一个身着宝蓝色宫裙的年轻女官。
“怎、怎么是你……”
韶姑娘。
“余司宝有些担心您,特意让奴婢来看看。红箩没跟娘娘一起来吗?”韶光将那一杯酒盏拿开,拿起银箸给她夹了些吃食。
成海棠揉着眉心,似乎有些倦了,也没动筷子,有气无力地道:“时辰有些晚,那丫头怕本宫冻着,回去取披风。”
坐席旁边的都是东宫其他侧妃和嫔御,酒过几巡,均有些醉意。
韶光往那方扫了一眼,便伫立在成海棠身侧,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红箩拿着披风回来了,看到韶光,感激地朝她点点头,随后轻轻地将披风搭在成海棠的肩上。
“我原是不想来的……”
不想,看见那两个人的恩爱场面。
成海棠用仅能被两人听见的声音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凄惶。
韶光轻轻按上成海棠单薄的肩,道:“娘娘有些醉了,不如你扶着她先回去。”
韶光对一侧的红箩言道,目光却是看着成海棠。
“这……”
红箩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主座的方向,那里缱绻情深的一双人正与群臣把酒,言谈甚欢,心下不觉有些犹豫。成海棠这时也跟着望了一眼,而后,神情落寞地笑了一下,“还是走好了。殿下与太子妃那般大度,怎会怪罪。倒是我这副模样,再留下来要惹人生厌的……”
说罢,脚步踉跄着起身,却是险些摔倒,肩上的披风也随之滑落。
“娘娘……”
红箩眼圈都红了,哽咽地唤了一声,刚张嘴想说什么,就被人从后面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
红箩回头,却是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未发一词。
红箩被看得没了底气,抽噎着,低头去搀扶成海棠,往亭子外面走。韶光捡起地上的披风,跟一侧的侧妃和嫔御告了罪,也随着两人一并踏出廊坊小径。在经过廊坊时,正好对上余西子望过来的视线,韶光沉静地点了下头。
余西子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等再转过身时,面朝着满庭桃李芳菲,却又是一脸如花笑靥,吩咐宫婢给桌案前有些醉意的官员亲眷们斟酒。
“韶姑娘,我……”
路上,红箩看着韶光,欲言又止地嗫嚅着。
韶光明白她还想着方才在敬山亭里的事,却并没说话,等到一直将两人送到广巷前的亭阁,随将披风递还到红箩的手里。
“跟着娘娘,要更多地为她着想。一言一行,都需谨慎。”
她轻声道。
红箩一时情急,忙拉住她的手,“奴婢自知粗陋,是个不谙事的。但若是姑娘能够帮着娘娘……”
“旧事莫重提,少看不多言。”韶光静静地看着她,又望了一眼她怀里已然醺醉的成海棠,那漆黑瞳仁,宛若淬了冷霜的夜,“红箩,即使跟了娘娘,也别忘了宫里的规矩。”
昔时司宝房的女官忽然哽了一下,却在那样的目光中无言以对,再次低下头,露出羞愧的表情。
韶光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胳膊。
“回去吧。”韶光道。
“回去煮一碗醒酒茶,明日一早还得去明光宫请安,若是宿醉不醒,被拿住把柄就不好了。”
红箩咬着唇,哽咽地点头。
夜色渐浓,宫城里开始起雾了。
宫里的亭台楼阁大多临湖而建,氤氲的水汽弥漫上来,将那些宫殿都笼罩上了淡淡的湿意,朱红的宫墙、碧色的琉璃瓦、逶迤婀娜的廊道……都变得迷离而不真实。在浣春殿的殿阁外,有一弯明亮如镜的碧波湖,月光粼粼,宛若在湖面洒下一层破碎的金。
经过殿前的九曲回廊,有一座通往敬山亭的亭桥,韶光顺着桥阶往前走,忽然听到对面有齐整划一的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