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嵌珠不亮了。
过了片刻,小妗再次将烛台点亮,跳跃的光线,照亮了主仆二人深沉的面庞。
“怎么会这样的……”
“这屏风一直放在这间内室的画阁裏面阴干,除了几个看守的宫人,根本没人进来过。刚刚奴婢过来验看是不是已经干好,谁知道刚刚将烛台移开一点,却发现那珠子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亮了。奴婢以为是自己眼花,于是又将其余烛台都拿开,仍然是漆黑一片,居然是一丝光线也无。”
描画精致的檀香紫檀木屏框,屏芯是一块巨大的雪缎,绷得平整如镜。远远一看,简单而素净,在珍宝众多的宫闱里,并不算是出奇。然而,因着在屏框的正中央镂空镶嵌着的一颗状若星辰的珠子,身价倍增,价值连城。
那珠子,原本是应该是光彩夺目;
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没有任何光线点缀,其自身也能就发出辉煌的光芒,堪与日月争辉。否则,就不叫“夜光璧”了。
——小妗始终记得在当初尚宫局的女官亲自将这珠子送过来时,搁置在三层缎面锦盒中的宝贝,外面包裹着一层绡纱软布;当盒盖被掀开的一刹,就算是正在黯淡的室内,那透过蒙布发出的、犹如星辰璀璨的夺目光辉,美丽奇异,让人叹为观止。也因此,不仅是余西子,就连成海棠都对这精致绝伦的物件报以很大希望。
然而现在,原本惊作仙物的夜光璧,却已经跟普通的珠子无异;
那这屏风,就更加失去了价值。
“你上一次来验看,是什么时候?”
韶光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嵌珠上,徐徐摩挲。硕大而圆润的夜光璧,单手难以握住,即便是再寒冷的季节,始终保持着温润的触感。
镂空镶嵌的工序本来就十分复杂,这一次更为了不破坏珠子本身,又要在坚硬的木质上嵌得精美而牢固,司宝房几乎动用了常驻在宫中的所有老一辈的宫婢和匠人。中间的过程,余西子更是亲自操刀,跟着琢磨一宿,才尚算满意地完工。
“就是在昨天的晌午,”小妗皱着眉,回忆着道,“昨天奴婢过来的时候,几个把守的宫婢还在门外。那时屏风上的镶嵌尚且没干。可同时屋里的烛火也一直亮着,因此并不能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
谁都没想过,只短短的两日,夜光璧居然会不发光。
“主子,要不奴婢再去趟尚宫局,死活也再借来一枚?”
小妗咬着牙道。
韶光低头沉吟着,闻言摇头,“这夜光璧乃是突厥的供奉,还是皇后娘娘在世时传下来的,在宫里只此一枚,原本就珍贵非常。当初跟尚宫局借的时候,费了好多的唇舌。现在这种情况,即便尚宫局能够同意再借,也根本就没有第二颗来替换上。”
“但是还有两日便是酒宴之期,若是因此而耽误……”小妗抿唇,目光泫然欲泣。
她的话没说完;
韶光却明白,起初的设计和构想都已经悉数报到了浣春殿,成海棠一度很是满意,所以就又报给了明光宫太后那里。现在夜光璧成了最普通的嵌珠,单凭着红箩的献舞,若是能成功引起太子的注意,到时或许能过关;然而一旦有丝毫差池,所有的责任就都会落到司宝房一处上。
太子殿下素来不问宫局之事,但成妃对此次押注甚重、寄予厚望。若她的期冀落空,势必会迁怒而来,到时候数罪并罚,不仅是余西子,只怕是连崔佩都要一并牵连进来。
“夜光璧不行了,用灯笼呢……或者,火炭石?”
小妗急中生智地道。
晕黄的火焰,欲明欲灭,韶光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须臾,仍是摇首,“偷梁换柱,便是欺君之罪。司宝房一样难辞其咎。”
“主子,那可怎么办啊?”
小妗的眼泪就在眼眶裏面打转,着急得直跺脚。
尚算宽敞的画阁裏面,仅有主仆两个人,昏黄的光线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韶光站在屏风前,望着那枚已经暗淡无光的珠子,视线久久不离。那镂空的雕刻,以实木为爪,绕藤成环,嵌珠在其内却仍能自由转动,当真是巧夺天工。
“这件事还有何人知道?”
“奴婢发现嵌珠无光,想是出事了,就找借口将外面看守的宫婢都打发走。若是她们之前没发现,就是没有;但倘若她们是先奴婢一步知晓……”
“即便她们察觉了,也不会敢认,更不敢往外说。”
小妗闻言,感到不理解。韶光却未作解释,顿了顿,肃整地道:“你现在就去储物库,问内侍监的宫人要一些萤石来。另外还有面漆、松脂、磷粉……。”
韶光熟练地将一应用于镶嵌的材质道出,小妗一一记下,待听到“磷粉”两个字时,却是一怔。现在的时辰尚早,而内侍监需要等到巳时方会有宫人当值。莫说她现在根本就进不去,即使内侍监给她开了门,那磷粉却也是不可能拿到的。
没等她开口询问,就见韶光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枚玉佩,递到她的手里。
“拿着它,直接去找赵福全。”
墨绿色的腰牌,上面镂空錾刻着鸱吻的纹饰,玉质很厚,触手却温润而细腻。可见其奢华无双。又要用到这块玉佩了……韶光有些歉疚地想。第一次是因为中毒的凝霜,现在是第二次,又正好是在司宝房生死存亡的关头。
她禁不住在心裏叹了口气,却是面容沉静地看着小妗,道,“此事关系到司宝房上上下下一应女官和宫婢,切切谨慎,万事当心,莫要惊动旁的人。”
“这是……”
鸱吻玉牌,正是汉王的专属,代表着凤明宫的无尚权力。见此牌,如见汉王殿下。
小妗瞪大了眼睛,握着玉牌的手有些颤,惊讶之色溢于言表。韶光却不再多言,拍了下她的肩,先一步踏出门槛——她自己也得去取悉数工具来。那嵌好的珠子已经不能再用,必须换成另外一种,只是拆下来却很费事。时间不多,务必得抓紧才行。
小妗恍惚了一下,之后就跟着她的脚步走出去。两人一东一西,各自而去。
足足一个时辰。
从广巷外的储物库到自己的屋苑,又从屋苑到绣堂里的厢房,等准备好相应的物料和用具,已经接近晌午。
之前那些镶嵌夜光璧的宫婢和匠人,均是局里上了年纪的老辈分,是宝器制作裏面的行家里手。因此数道工艺结合,即便是镂空镶嵌,也甚是结实和牢固。韶光挑选出最合适的翘刀和尖嘴钳——都是宝器制作中最上乘的工具,好不容易才在绣堂和储物库两处将这些物件凑齐,然而面对着严丝合缝的嵌座和勾爪,还是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原来的那些人定是不能再用,否则前脚将她们召回来,后脚就会有司宝房出错的消息传出去。到时候不仅会有东宫的人产生质疑和刁难,就算是尚宫局,怕是也会找上门来。
珠子,已经损了;
即便是要追究,也是以后的事。眼下的关键是先度过明湖献舞这场难关。
韶光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用钳子将抠好的嵌珠取下来。在不影响其本身光泽基础上,老工匠们曾经在外面镀了一层薄薄的石蜡,用以保护夜光璧在镶嵌的过程中不受到破损。这样在抠取时,就必须将黏在球身的蜡质跟实木勾爪分开,很是增加了难度。
这时候,外面又开始飘起了雪。
顺着半敞的门扉望出去,苑里的地面上已经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白。而此刻的天际呈现出温暖的橘色,柔软的雪花正从苍穹中不断飘落,俨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刚刚她顺着广巷往回走时,正好看见了一辆华丽的车撵停在广阳门城门前,周围还有跟着的护衞,都是轻衣简从,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虽然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仍是能辨认出为首的几个就是凤明宫殿前戍衞。然而那时她手上拿着的都是在储物库取的工具,不算轻,单负颇有些吃力,又因急着往回赶,也没来得及多想。
只是等她顺着宫墙往北拐了个弯,隔着数道青砖石的台阶,那从宁贞门走出来的身影,一袭亮眼的茜素红锦袍,不用看也知道是汉王杨谅,披着大氅,在凛冽的寒风中疾步匆匆地往广阳门的方向去。
该是要出宫吧。
她想。
在这么不好的天气,现在又下起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是要去哪儿。上一次就因出宫赏雪而感染风寒,虽说真假莫辨,然而这如斯恶劣的天气,最好还是待在宫中。可是依照那样的秉性,恣意随性,何人能管束得住呢。
可也就是在她看见他的同时,仿佛是有感应似的,他也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相隔甚远,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遇;
只是这样的距离,她甚至看不清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却仍是觉得那道视线就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后面跟上来的侍衞朝着他禀报了些内容。俊美的男子点点头,抬头再次深深地朝她看来,只一眼,便折身而去。
匆匆的一瞥,她不禁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韶光拄着凿刻用的小锤,有些失笑地摇头,恍惚了一瞬,目光再次回到那嵌珠上——在这个时候,静心最重要,需做到心无旁骛,才能做出最好的物件。
桌案上摆着松脂、面漆、石墨、磷粉……还有黄晶、辉石、云母等等,都是小妗刚刚在内侍监拿到的宝石再造材料,此刻已经一一摆放整齐。而别在缎面红布绒套裏面的,则是各种宝器制作的用具:银钳、翘刀、镊、镗孔刀、锻、平嵌锉……磨砺得尖锐,银光烁烁。原都是给锻造器具的匠人配备的,一整套,几柄嵌刀的边缘略微有些磨损。
最重要的主料,却是萤石。
区别于一般的宝石,萤石也是能够自身含光的石头,只是光线暗淡,根本不能跟夜光璧那样璀璨夺目的光芒相提并论。尤其石质很脆,表面又是不规则的,有些发光,有些则不,需要细心挑选出光泽尚可的那些;然后全部敲成片,跟黄晶、辉石、云母等进行细致地粘连、打磨、抛光……
接下来,就是将做好的石头重新镂空镶嵌在屏风骨架上。由于之前早已经将样章图籍和设计架构报给了东宫和明光宫,新做出来的物件,必是得跟原来的模样不差分毫才行。
时间紧迫,再造已经很难,又涉及到了重新嵌刻,作为操刀之人,无疑需要最高超的手艺和宝器制作累积下来的多年经验。在司宝房中,莫说是老宫婢,即便那些匠人,也不敢说凭一己之力就全部做到。韶光自认是个称职的女官,但在这么讲究技艺的工艺上,也实在是无法胜任。所以在小妗取回物料之后,又特地吩咐她过去明湖岸畔一侧的女官住所,专门请一个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