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司隶属于宫闱局,却与太子内坊局一样,也是独立于宫局六部的存在。却远远高于太子内坊局。主要掌管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则奏闻,小事则自理,直接且仅针对明光宫负责,在宫裏面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地方——
因为无论是哪个局、哪个房,有何等事犯了什么样的忌讳,都要由宫正司来查;宫婢是否能升迁,女官是否能调职,也都是宫正司来出册子,以证功过清白。可谓是一言定生、一言定死。
就连其所在的殿宇,外面也是用一堵朱红的高墙挡得严严实实,宫人们每每路过,都想探头往裏面瞧一眼——一来试试大院深浅,二来能混个脸熟也好。如果能跻身进去,前程和品阶就都有了,更何况此处同时受到六局的巴结,绝对是个肥差。
尤其是现在,太后觉得在福应禅院一役里,对谢文锦有所亏欠,宫正司的地位在宫裏面明着是降了,实则在太后的心裏,反而是升了。这是宫裏面的多数人都不曾想到、也不会知道的。那些离权力中心最近的掌首和女官,也都只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存揣度,又不敢多问。
宫正司就坐落在直城门的最南侧,紧挨着桂宫的侧殿。
相比于宫局六部中其他几处堂皇的建造,宫正司却是摒弃了一贯奢华精致的布置,只保存着前朝殿阁最初的风貌。既不比临着明湖岛的尚仪局,一榭花树,一弯湖色,占尽了旖旎风光;也不像西畔的奚官局,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端的是荣光盛盛,金碧辉煌。
同样是二进院的格局,只有在宫正司的正殿殿前堆砌着假山,假山前是三道朱红的高墙,殿门深锁,每一处都遮挡着屏门影壁,上面錾刻莲花纹饰,雕工精细而古意盎然。殿后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梅海,每到花开时节,浓郁的芬芳,萦绕在殿阁的上空,整座宫殿就像是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花色里,宛若仙境。
两个人前脚踏进门槛,后脚就有宫婢将外面披着的大氅除了,随后,奉上暖炉和热敷过的巾绢,一举一动,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辞,规矩训练之有素、动作神态之一致,颇有明光宫近侍宫婢的架势。不禁让人感到咂舌。
赵福全落了座,也没多话,只拿起宫婢端来的新茶,一边喝一边等着谢文锦出来。
尹红萸坐在他的对面,都是正座下垂手的位置。花梨木的官帽椅,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方凳、长凳和月牙凳……上面都没有过多装饰,只錾刻着圆润的楷书,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显出很厚重的气势来。这让习惯了绮丽奢华的女官很不习惯,堪堪是等了片刻,就开始坐立不安。
“谢宫正。”
“谢宫正。”
等谢文锦出来,赵福全和尹红萸便双双起身与她见礼。
“这次我跟尹尚宫过来,就是想谢宫正讨个计量。不知道几日以来,谢宫正这边查的如何?”
再次落座,赵福全也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
死的是一个随侍的宫婢,身份卑微,然而裏面却牵着一个太子,一个侧妃,同时还有东宫的第一个皇嗣。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人。草草了事是一种查法,深究也是一种查法。当时的宫宴中,六局掌事都出席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敷衍显然不足以平谣言。
“尹尚宫是怎么认为的?”
谢文锦忽然不答反问道。
尹红萸正在抿茶,闻言不禁哽了一下。她认为?要是她知道,就不在这儿问她了。
“赵总管呢?已经过了五日,不知道内侍监那边可有什么结果?”
尹红萸语调一转,又将话茬推给了赵福全。
原本她已经有一肚子的想法,按照以往的套路去办,如何去搜查,如何威逼利诱,如何去震慑,哪怕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人——这对平息过很多事端的尚宫局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但瞧着太后的意思,是想查,又不想查。
不禁让人没了主意。
赵福全握着茶盏,也没做声。尹红萸见状,不由忍不住地道:“其实这根本就是东宫的事,可大可小。说穿了,太后究竟是想要追究,还是不想追究?”
可能是觉得尹红萸问得太过直白,赵福全轻咳了一声,补充道:
“其实宫里头的大事小情,事关罪责,一向都是由宫正司做主。尤其这次又是在太后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人命案。所以在调查上,内侍监和尚宫局都以宫正司为先。谢宫正最是清楚太后的意思,还望不吝赐教才是。”
“可不是么。当时太后可是让我跟赵总管两个先出来,唯独留了谢宫正一人。想来,定是耳提面命了此事的处理方法。谢宫正,就别卖关子了吧……”
两人一人接着一句,都将话茬引到了谢文锦身上;
沉稳的女官敛着神色,过了须臾,静静地道:“其实,那宫婢的死很简单,她就是淹死的。”
一句话,让赵福全和尹红萸双双抬起头。
“怎么淹死的?”
“失足掉进湖里,又不识水性,理所应当就是当场溺毙。”
谢文锦掀开杯盖,撇沫。
好一个理所应当!
尹红萸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感到荒谬,“即便是谢宫正说得都在理。可也别忘了,那画舫是怎么沉的,红箩好端端又怎么会掉进了湖里?还有那个撑船的人呢,为什么在事情发生之后,连着那撑船的人也不见了?”
撑船的人,应该早已经变成水鬼了。
还有就是,当时宫中那么多人济济一堂,看到的,没看到的,似乎也都忘了一件事:那镶嵌着夜明珠的屏风,在红箩落水之前,就已经一点点地变暗了,直至最后失去光亮。否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直到画舫在湖心沉没、献舞之人落水,才有人反应上来。
“尹尚宫到底想说什么?”
谢文锦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视线之中,对方的眼眸却很亮很亮,咄咄逼视,带着不可一世之色:
“我是怀疑,发生这样的事,恐怕不仅是那个献舞的宫婢,更是衝着整个东宫。成妃娘娘刚刚怀有子嗣,不论是成妃娘娘自身,还是太子殿下,此事往深了讲,很有可能就是想要借机贻害皇室贵胄,荼毒天家血脉,其心可诛。倘若让这件事得多且过,就是放过那居心叵测之人,以后保不齐类似的事,会再次发生。”
“按照尹尚宫所言,这件事可就大了……”
赵福全对顶着双手,背后拱起来,陷入了凝重的沉思里。
“这些都是尹尚宫自己的想法?”
谢文锦严肃地看着她。
尹红萸哽了好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半晌,悻悻地道:“是我局内的一个女官。”
“尹尚宫手下的那个女官,是将一切都调查清楚,才有此推断的?”
谢文锦这样问,尹红萸却没有立刻接茬。
但是不用说也知道,尚宫局、宫正司和内侍监,三处合一,又彼此独立调查,已经事过五日,明里暗里不可能一点东西都没查到,只是区别于动作大小和查出内容的多少。尹红萸过来之前,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尚宫局自认为稳操胜券——
那个女官,一定是查出了什么。
“尹尚宫,我不得不说一句。大家都是在为太后办事,尽管出处不同,却都是只对明光宫一处负责。现在而言,将这件事捅大,没有任何的好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天,内侍监和宫正司都迟迟没有给出一个结论来的原因。虽然尹红萸做事急功近利、莽撞又不顾后果,可她未必就想不到这点。
果然,谢文锦说罢,尹红萸沉默不语。
“可是,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吧!”
半晌,她不甘地道。
“不是已经有结论了么,”谢文锦看着她,始终保持着静穆的脸上仍是一片沉稳,只不过眼角微弯,似在微笑,“既然有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官,何不就让她继续查下去呢。正像刚刚尹尚宫所说过的,像这种事,可大可小,但倘若威胁到皇室,其心可诛,就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了。”
尹红萸忽然有些不明白,“谢宫正的意思是……”
“谢宫正可没什么意思,只不过看着尹尚宫手底下的女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缜密的心思,连我们都没看出来的事,居然能一语道破。将来的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赵福全摸了摸下巴,如是道。
而在此时闻言的谢文锦抬起头,正对上老太监的目光。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彼此一笑,具是心照不宣。
——可不是么,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正好缺一个背黑锅的人呢。
此时此刻,尚服局和尚仪局两处却被戒严了。
这是太后诏命三局合力调查之后,从宫正司直接搬出的旨意,也是唯一一道旨意。以至于三处查了几日,尚服局和尚仪局就封了几日,不长不短的五天里,根本没有人能够接触到两局八房裏面的任何女官或是宫人。
——毕竟自从浣春殿在明光宫处请旨、摆下明湖酒宴以来,始终跟着筹备和操持的,主要就是宫闱局中的司乐房、司衣房、司宝房和司饰房,其余的奚官局、掖庭局、内侍监和太子内坊局都是作为外围的辅佐,并不算是直接介入。
宫裏面的很多人都因此认为,宫正司这么做,就是想要在这两局八房裏面出一个结果。
甚至是尹红萸,也一度这么猜测,直到后来赵福全点破了她:
那两处固然是酒宴的直接参与者,然也正因如此,她们是最了解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真有什么也好,无辜也罢,一旦保持戒严,知情者就被彻底封了口,谣言也会就此止息;同时更是断绝了有心人的接触,一应人证、物证,都会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
尹红萸原本一直都不服气,直到此,都不禁感叹: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掌首啊。像在这种事情的处理上,驾轻就熟,在第一时间就能做出最有效的判断。
而在这期间,不断有宫婢被带去宫正司裏面问话。
崔佩和姚芷馨是两处的最高掌首,宫正司的宫婢自然对其恭敬三分,轮到其他女官和宫人时,就没那么客气了。饶是余西子、言锦心、傅绮罗和白璧这样的司级女官,亦是没有丝毫优待,更何况是往下更低等的女官。
余西子是亲眼看着白璧被带走的,临走时,连随侍的宫婢都不能带,甚至是过多的配饰。那传召的宫人更是面无表情,强悍的作风委实让人心生畏惧。
平素里养尊处优的掌首,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由有些惴惴。
“都说宫正司的地位非比寻常,更凌驾于宫局六部之上,现在算是见识了。”余西子站在绡纱垂帘一侧,望着白璧被带走的方向,久久地掉不开视线。
“宫正司只是例行询问,掌首不必太过担心。”
韶光道。
“例行询问?”
余西子转眸,脸上露出嘲讽和不屑来,“照我看,是要抓出个什么人来背黑锅吧。”
“掌首何出此言。”
“难道说得不对?死的是一个宫婢而已,却兴师动众地戒严了宫闱局裏面的两处地方。那谢文锦不是疯了,就是想着借机从裏面捞什么好处。出了这样的事,谁不想尽快将自己摘出去呢?想要脱身,就得巴结宫正司;等脱了身,还得感恩戴德。”
然后等到想要的好处都捞够了,随便揪出一个人来交差,既不伤和气,又能对太后有所交代。简直就是一举三得的事情。都说宫正司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肥缺,现在来看,真真是一点都不假。
“即便是如此,掌首也需慎言。”
韶光看着她,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
现在的宫局六部俨然已经人心惶惶,又尤其是尚仪局和尚服局都被戒严了,更加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在这样的情况下,为求自保,往往是会互相指摘,什么有的、没的,都可能被说出来;然而更多的,便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韶光这样与她讲罢,余西子神色一滞,这才露出害怕的神情——
“是的,就是这样……现在宫局之中,风头正盛的就是我了——之前的海棠,后来的东宫龙嗣,再后来就是献舞的红箩。正所谓一株花根,三朵奇葩,多少人羡慕着、眼红着呢。自从红箩出了事,我就感觉到司宝房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了众矢之的……”
若是有人想借机会推她一把,或是,虚构出几项欲加之罪,可真就讲不清楚了。
能不害怕么。
余西子越想心裏越慌,张着嘴,有些无措地原地踱步,表情是惶恐的不安。刚想再说些什么,韶光伸手抚住她的肩膀,轻声道:“掌首说得都对。但是别忘了,只要成妃这棵大树不倒,又有她腹中的龙嗣保驾护航,司宝房便会一直屹立在宫闱局中。仅是一个宫正司,奈何不了您的。”
“是这样么?”
余西子仍有些心慌。
韶光唇瓣微弯,露出一抹安心的笑靥,“相信奴婢。”
尽管局裏面被戒严,绣堂裏面的活计仍在进行。只是不用再往返住所和堂里之间,有事务在身的宫婢暂时住在绣堂,活计少的人则在住所裏面完成,来往有宫正司的婢子代为传递。以至于,在五更天天不亮的时候,广巷裏面行走的宫婢少了很多,而那些仍保持自由的宫人却也不能随意交谈,甚至是不能擅自走动。
这样的戒严,暂时局限在了小范围内,并没有影响到宫局六部日常的运作。却事出突然,又雷厉风行,俨然有年前在福应禅院裏面的架势,心有余悸的宫人们很难不感到害怕。
第六日;
第七日……
在经过第八个寒夜之后,孟春而至。
三四月的时节,依旧料峭,宫城中的桃花却早早就开了。灼灼的,花苞坠满枝头,宛若铺陈开的云霞,明媚而灿烂。
那些白碧桃、撒金碧桃、绛桃、绿花桃、紫叶桃……一应名贵的桃花品种在宫城中随处可见,或白,或粉,或绯红的颜色,争先恐后,绽放得热热闹闹,将那些殿宇楼阁点缀得生机盎然。在晨曦天不亮时,经常可见有早起的宫人,去苑中采摘新鲜的花瓣。
早在立春之前,宫闱局的司衣房就应该照例按照桃花的纹饰,新制了宫装,在立春这日送到各殿各处;等到春分日,则是司饰房新制的簪带环佩和司宝房的宝器古玩,由宫婢一一细致分类,然后按照定制和月例,有所区别地分送。此时因着被戒严,两房的女官和宫婢均不得擅自出入殿宇,一切就都由宫正司的婢子代劳。
宫闱局的人乐得轻松,也不管那些婢子是不是能分得清何是挂屏,何是摆件;什么样的首饰该成套送,什么样的该分开……
这样一来,到底是出了错。
——“这都是些什么?你们是哪儿来的,会不会办事!”
——“赶紧都出去,惹我们主子不高兴!”
——“下回再拿这样的东西,就不用过来了!”
一应物件都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出来,有些摆件经不起摔碰,当场就被摔成了碎片。颐指气使的宫婢掐着腰站在门槛后面,一手指着那些送东西来的宫婢,俨然有破口大骂之势。
佩锦殿、富春殿、紫宸殿、北宫……
甚至包括琼华宫在内的几处,均都表示出了不满意。而裏面伺候的宫人因为自家主子的得宠,恃宠而骄,丝毫没有将宫正司的人放在眼里,也不给颜面。
于是,一应宫人灰头土脸地从殿内退出来。将东西捡拾干净,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了回去。
宫正司没法,只得先让司宝房和司饰房的宫人恢复原职,重新将制好的东西送到各位主子那儿,自己则仅是作为跟随在旁边监视。
这样在初九日,尚服局中的司宝房和司饰房从戒严之中被恢复了过来,殿门敞开之时,拘禁了整整十天的绣堂,颇有一种得以重见天日的滋味。刚刚才到晨曦的时候,天色未明,掌事的女官领着宫人们顺着广巷走到殿前广场,捧着的都是些新制的器具用物——
在上一次宫正司来送时,很多都摔坏破损,有的经过了严密修缮,已经看不出痕迹;送到这一处的,却必须重新制作。宫人们都庆幸当初多做了备份,否则错过换季之期,势必要遭到责罚。因此对耽搁她们活计的宫正司都是颇有微词。
宽阔的殿前广场,砌嵌着的白花岗岩一直铺陈开万米,夹道每隔距离就砌着青端石,显得清肃而端雅。在广场的尽头,一座辉煌的殿宇就矗立在氤氲弥散的烟霞里。
凤明宫,明瑛殿。
明瑛殿的主殿坐落在三层大台上,堆砌的殿基很高,拔地而起的是两侧的尾道和高大的阙楼。在殿前半开平台,站在平台上向南望,偌大的宫城都能被尽收眼底。而在殿前则交错环绕着的一道道朱红墙垣,还有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和雕刻着莲花纹饰的丹陛石阶,傲然脊柱,俊拔而秀然。
丹陛下,一个身着釉绿绢帛丽雪宫装的身影,早就翘首在等候。
殿前的桃花开得极好, 绯红的花瓣映出女子俏丽的一张脸,绾着双箩髻,有着绰约的眉目和精致的面庞,乌发上的配饰显然是精心搭配过,华丽且得体,以普通宫婢的用度简直是不能奢想。足可见其地位的不凡。
她踮着脚瞅了一瞬,一直等到那渐行渐近的队伍走到跟前,眉头却是越蹙越深,不禁道:“怎么看着面生呢。你是司宝房的女官?新提拔的么……”
“奴婢隶属宫正司,奉了谢掌事之命,从旁协助司宝房。”
为首的宫婢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道。
“谢掌事?”
董青钿反应了一下,像是刚刚想起宫裏面还有这么一位人物,恍然道:“我知道了,就是最近在宫裏面大肆戒严,搞得人心惶惶的宫正司一级掌事女官?品阶很大呢。可我想问的是,究竟是谢掌事大,还是汉王殿下大?”
跟随的奴婢将头垂得更低,嗫嚅地道:“自然是殿下。”
“这就是了。之前宫正司不是没有来过人,却非常不合我家殿下的心意。我还记得,当时殿下曾经说再不想瞧见宫正司的人。怎么,你们是没听清楚,还是故意跟汉王殿下的意思拧着来,非要殿下他发火才甘心?”
董青钿面含愠意,严厉地道。
那宫婢额上沁出汗珠,连连告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董青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敢?我看是敢得很吧。其实大家都是奴婢,都奉了主子的意思行事,我本不想为难你们。可是我家殿下的决定一向不容忤逆,更不容有人不放在心上。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我呢,就当没见过。否则惹得殿下不高兴,这后果可不是你们能承担的了。”
董青钿居高临下地站在丹陛上,说罢,挑起眉毛,等着那宫婢的反应。
而对方已经被她的话震慑住,一听此言,忙敛身道:“都是奴婢太过冒失,多谢薛姐姐的提点,还望姐姐能够在殿下面前美言。奴婢这就告退。”
宫婢说罢,倒退着就出了殿前广场;
临走时,还留给司宝房的宫人们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董青钿满意地看着她离开,转过头来,又指着丹陛下捧着器具的宫婢,道:“你们!还不赶紧将东西送过去,等着让殿下亲自出来搬呢?”
管事的女官即刻敛身:“奴婢不敢。”
殿前起了风,一树吹弹可破的花瓣,在风中簌簌地摇落。女官抚了抚吹落在额前的发丝,语毕,就朝着身后摆了摆手,那些跟来的宫婢都跨进门槛,跟着引路的婢子往侧殿的方向走过去。
董青钿一直望着,直到那些人走远了,倏尔回眸,衝着那为首的女官眨了眨眼睛,俏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韶光抿唇微笑。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董青钿扭头往裏面走,韶光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殿内,经过两道垂花门,转弯就拐进了另一处偏殿,随即有宫人过来将内扇殿门关上,只留外扇的两道殿门。
“总算是见到你了,我还生怕你这条小命,悄没声息地就被……”
等四下里再无旁人,董青钿才算是松了口气,拉着她的皓腕,另一只手抬起来,应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韶光被她给逗得一乐,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啊。”
“你知道的,在宫裏面,要想让一个人消失,其实很简单。怎么能让人不瞎想呢。”董青钿说到此,眼睛里浮出些许悲伤的东西。
韶光反覆上她的手,“没那么容易的,好歹我现在也是女官,不比那些宫人。倒是你,许久不见,依旧是这般牙尖嘴利,明明是欺负了人,还得让人家感激涕零地与你道谢。你啊,知不知道那可是宫正司!”
刚刚那架势,对着的是普通宫婢,却相当于针对了谢文锦;
在宫裏面除了各殿的主子和有辈分的掌首,还没有多少人敢对宫正司这般颐指气使、大肆责骂,若是没有凤明宫汉王殿下作为依仗,此番必定是要吃罪了。
董青钿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那还算是客气的呢。而且在我这儿,顶多是挖苦几句,若是不识相,打乱了殿下好不容易做好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才是难过了。”
说到此,她笑着看她,有些耐人寻味地道,“知不知道自从宫局裏面被戒严,殿下就一直忧心忡忡的。你倒是好,明明好端端的,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知不知道让人很担心哎。”
花树的芳菲顺着窗棂飘进来,花香袭人,韶光闻言,不禁想起那恣意而绝美的男子,又想起在明湖酒宴上匆匆地一别。
红箩的事,事出突然,司宝房上下都在忙着处理善后,一直都没有空闲。而整个尚服局简直就是乱作了一团。明光宫是在隔日就下了旨要查,紧接着宫正司接手,一下子就将局裏面戒严了,连一丝准备和颜面都没给宫闱局留。
“前前后后,其实不过是十天而已。”
韶光轻声道。
“是啊,我也知道这段时间肯定要忙乱得不行,定会是无暇顾及其他的。可是对你而言一晃而过的十日,对有些人而言,可是度日如年……”
一贯骄傲的近侍大宫婢,此刻眼睛里含着柔和的波光,轻轻一叹之后,徐徐地道:“明知道你那么有本事,也有过那么多的经历,这点小事根本是游刃有余,然而就是忍不住要担心。伺候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殿下这般寝食难安的时候。你啊,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她说完,轻轻推了她一下,伸手指着东侧垂花门的方向,“去吧,我不也耽搁你了。殿下还在殿后的桃林裏面等着呢。”
一道翡翠垂帘,将内外寝殿分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处。开阔的月亮门连接着殿外,掀开珠帘,顺着方端石堆砌的台阶走下去,一道悠长的小径直通殿后的桃花林。
桃林间,落英缤纷。
这裏是后开辟出来的花圃,栽种着江南进贡的各色名贵花品,盛夏时节就是牡丹,等到秋日金菊盛开,金黄色的花海一望无尽、绵延不绝,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醇郁的香气。值此阳春三月,桃花在梅花之后恣意绽放,轻媚而撩人的姿态,在春光中荡漾开来,像极了那盛姿玉颜的主人。
林间,风卷起一地纯白的花瓣,宛若是下了雪。层层叠叠的花蕊,以及或浓或淡的叶子如水波般在风中静静摇曳,韶光拨开挡在前面的一枝枝花蔓,轻步走来,裙裾曳动间,宛若初绽的桃花。
主人家,就伫立在桃树下,背着手,有一两片花瓣落在肩上。
韶光远远地就瞧见了,走到不远处时,驻足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径直来到他的面前,踮起脚,伸手轻轻摘落他衣襟上的桃花。
“殿下这是待了多久?衣着单薄,也不怕着凉。”
男子没动,就这样望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久久都没有说话。
宫中有着形形色|色的女子,柔媚含春,皎如满月,灿若梨花……何止,满庭芳。然而任是再多的争妍斗丽,如面前的她,反而是褪去了媚俗和厌腻,苍白轻柔,骨子里却韧着一抹轻慢和清刚。
“好像是瘦了……”
好半天,他蹙眉道。
说完,就伸出手,隔着花箩袖子捏了捏她的藕臂,然后很自然地抚上那柔软的腰肢和后背,随之而欺身靠近的整个人,就这样蓦地离得很近。那手顺着腰部的曲线,似要顺势往下,韶光急忙一把扶住他的手,面上泛了红,有些嗔怪地道:“才这么几天,怎么会瘦呢。”
“可我看着明明就是瘦了,不信你让我摸摸。”杨谅蹙着眉,一本正经地说罢,更凑近了些。
韶光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再动,听到此,顿时就觉得一阵哭笑不得,又怕他再继续胡闹,只得道:“这几天忙着料理局里的事,大抵是累的。”
男子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看着她,片刻,任由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腕上,没再开口。而原本站在桃树前面的女子,刚刚在彼此间的拉扯时,正好退到了树下,此刻后背抵着树干,身前是他,再也没有动弹的余地。
桃林间,落花如雨;
韶光抬眸,面前的男子却没有看她。一根扶疏的花枝斜斜地垂下来,堪堪抬起头,就能瞧见枝上粉红色的花苞,芬芳吐艳,正开得热闹。两人依旧挨得很近。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宫正司例行本分,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戒严呢。”
她轻声道。
而他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是在生气啊……
芬芳的花香缭绕在周身,韶光扶着他的手,摇了一下。
柔软的掌心,带着轻轻暖暖的温度,从她的指尖传到了他的手上。就这样好半晌,一道有很轻很轻的叹息在头顶上响起,那沉浸在安静花影里的男子拾起目光,瞳心有些深,宛若清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海面,“可我就是担心。”
他道。
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在宫裏面浸润了这么多年,何尝不明白其实都是一些宫局习用的手段,同时更加知道根本不可能出面干预,即便是真出了事,也不可能出手搭救。否则只会至她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然而那一刻,当知道宫正司将宫闱局中的两处戒严,其中之一就是她所在的司宝房时,心裏忽然很堵,就是恨不能马上把她带出来。
“奴婢都明白……”
韶光抿唇,嗓音轻轻的,浅浅的,“可殿下也要相信,奴婢拥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而且……奴婢掌握着闺阀的势力,是不可能轻易出事的。”
宫中十数载,再大的风浪她都闯了过来。仅是一个宫正司,仅是在事态尚未明朗之前的小小举措,实在是不值一提。
然而那些话,她却是从未对旁人讲过。哪怕是刎颈之交、有着过命的交情,如此自负而笃定的言辞,毫不掩饰自己就是闺阀仅存的一枝,拥有着令人梦寐以求的权势,更加不能够轻易透露。更何况又是像她那样淡漠自持的性格。
韶光说完,也是微微地一怔——好些事都深埋在心底里很久了,甚至在尚宫局私牢的酷刑之下,都没有吐露过半分,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平静而安心地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而他又何尝想不到;
幽幽的叹息,再次自唇畔滑落,嘴角却随之轻轻上扬,“真想就此把你困在殿裏面……”
真想就这样,永远都不放你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宛若呢喃的私语,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耳畔。韶光只听出其中几个字,也没问,继续笑言道:“其实现在殿下见到了奴婢,奴婢安然无恙。就已经说明这次的戒严并没有什么呢。”
“是啊,在那种情况下,不能过去见你,就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你来见我了——”
杨谅说着,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总是这样。总是让人不省心。”
韶光躲不开,眼睛轻眨,却禁不住抿唇而笑,“奴婢好奇得很,殿下究竟是怎么让芳织殿、配锦殿,甚至是琼华宫宣华夫人那里,都跟着一起指责宫正司的?”
司宝房得以重见天日,可都是托了那几座宫殿主子的福。
倘若是质疑宫正司戒严宫闱局一事,不管是由谁牵头,必然要惊动到明光宫,到时候反而会给宫闱局造成更严重的麻烦。然而挑出的偏就是最稀松平常的毛病:无关任何是非,不带任何立场,只是抓着宫正司不懂各类物件的规制和筹备,耽误了宫城中换季这一桩小事,就轻而易举地让谢文锦不得不朝令夕改,暂时将戒严的几处恢复原职。
这法子,虽然有些荒唐,却也端的是巧妙至极。
“凤明宫跟那几座宫殿素无来往。但是有一处。若是能够出面,绝对是够一呼百应,手到擒来。”
杨谅将她落在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望着她的眼睛里,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韶光想了一下,须臾,用口型吐出三个字:
宸瑜宫?
杨谅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聪明!”
宸瑜宫,四皇子——不正是温良俊秀的蜀王么。韶光不禁想起那位常年住在宫裏面的殿下,性情温静和睦,身上有一种江南文人的独特气息,宫裏面很多人都很倾慕他。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一位殿下大抵是皇后娘娘的五位皇子中,最不像皇子的。平素只喜欢摆弄古玩字画,殿内常年文墨飘香,收藏的宝贝珍奇数不胜数。
若真是他出面,宣华夫人一定是不会拒绝;而其余殿裏面的几位夫人,又很恋慕他的文雅风流,自然会受到他的喜恶影响。然而一个是皇子,剩下的却都算是母妃呢。这般不计后果的亲密,即使没有宣扬到皇上的耳朵里,太后那儿也是不好糊弄的。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啊……
“那这么说,首先对宫正司表示不满的,就是蜀王殿下?”
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处不满,处处连锁;
多方施压之下,终于让宫正司顶不住压力而松了口。
“我还记得宫裏面的习惯。在春分来临之前,宫局会先将备好的换季之物送到皇子殿里,然后才是各处的夫人和嫔女。宫正司想要一并接手,可那些奴婢实在是不太会办事,惹得堂堂的蜀王殿下很不高兴。”
他看着她,目光中满是邀功的意味。
然而其实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大发雷霆呵。
——尽管那时候尚服局已经被戒严,还是能从回来的宫婢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其实也怪不得那些宫人,她们没有在尚功局裏面受过教习,自然不比针黹女红出身的婢子。”她轻声道。
宫正司裏面的奴婢都是由代代掌首亲自从新晋宫婢的队伍裏面挑选而出,其中的少部分是自己一手教导,其余的就交给身边资历老些的女官,这样一辈带着一辈,从不假他人之手,便训练出了最为忠心和精明强干的一批宫婢。
可也正因如此,凡是宫正司裏面的人,对于手上的活计几乎都是一窍不通,更遑论是其他技艺技法。弄错了摆件,亦或是放错了位置,是再寻常不过。
“能让一贯温和的蜀王殿下发那么大的火,犯的定不是什么小错。”
韶光偏着头,询问似的看他。
“那宫婢把老四最喜欢芙蓉插屏的给打碎了。”
他耸肩,甚是平淡地道。
韶光却觉得他的话裏面透着一丝丝的幸灾乐祸,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随之恍然。
难怪了——那芙蓉插屏,可是宣华夫人和蜀王的定情信物呢。
可这么巧摔碎的就是那摆件、是四殿下的心头好,他必然是在裏面推波助澜了。两处宫殿,又是不常来往的,哪能简单办到呢。
“殿下其实应该作壁上观的。都是奴婢……让殿下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