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尚宫局肆意在尚服局裏面取物和抓人之时,对于其他几处的搜查,也没有放松。这其中,就去了储物库——带回的带回,原地验看的原地验看,各种文籍和登记簿册,都有专门的宫婢一一核对和查验,无一有落。
而储物库向来是由内侍监和尚宫局两处同时监管,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就是从未分过大小。尚宫局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内部就展开调查,很明显也是在驳赵福全的颜面。
二十四这日,崔佩所居住的寝阁殿前,再度迎来了三房的掌首: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
锦瑟是后到的,似乎是闻风而至。
一袭云烟冷调的高腰长裙,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妆容,眉目微凉,整个人像是从霜雪里走出来的。虽然年纪轻,资历较其他三房都浅,肃然颔首间,视线从殿前的几人脸上带过去,却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言司衣也来了。”
余西子客气地朝着她回礼,这样道。
锦瑟没有提为何三房联合在一处要找掌首,却并没带司衣房的事,同样很客气地回道:“崔尚服这几日一直身体抱恙,我也特地带了些滋补的药材来,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
此时此刻,四个人身后跟着的侍婢手里,都捧着用冥黄油毡纸裹好的药包——从太医院那边请来的,只是有用于止咳化痰的、有降火的、也有滋补养生的……不尽相同。只是这样齐刷刷地过来,又齐刷刷地拿着补药,此间之意,都是心照不宣。
“言司衣真是贵人事忙啊,都这么久了,才想起过来探望崔尚服,这心意可有些浅啊。”
白璧站在言锦心的身边,望过来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屑和冷嘲。
她的意思很简单,尚服局裏面出了那么大的事,这段时日裏面,尚宫局又是破坏东西又是扣人的,三房早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唯有她,一直以来都是闭门谢客,仿佛尚服局裏面的事跟司衣房无关似的。而今迟迟才出现,不知道是上哪儿躲是非,躲不过,又不得已冒出了头来。
锦瑟没说话,倒是白璧身边的言锦心开了口,“这天干物燥的,最是容易身体不适,言司衣前段时间出不来门,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言司饰说得倒也是。小小的一个司仗房已经够我心焦的,哪有闲工夫管别人。”
两人一言一语,极尽挖苦之能事。
作为司仗房的领首,穿戴一贯都是十分中规中矩,不算很出众的五官,自认为也没有什么修饰的必要。于是在平素的用度极致奢华,着装打扮上却是差了很多。不像一侧司饰房的掌首,穿的是一袭天青色烟釉绮罗宫裙,裙摆上缀着浅浅的花瓣,很垂坠,也很灵动,镶嵌白玉的腰带,将其身勾勒得高挑而纤细。整个人堪比那高贵而简单的银,端而艳,甜而媚,堪堪立在那儿,眉目间是说不出的秀致和优雅。
佛要金装,言锦心本就生得很美,又对妆扮上心,比起余西子是不遑多让。
而那艳炽的天青色,恰是专属于司饰房——一种纯碧而无任何瑕疵的颜色,宛若秋雨乍晴、蔚蓝无际的天空,醇郁之中透出些许剔透之泽。只有加入最纯粹的黑和靛蓝才能漂染出拥有这种色泽的布料,非常讲究手法和技艺。
锦瑟望着穿在言锦心身上的那套宫装,偏偏是这日,偏偏是这一件——正是她亲手缝制的,从布帛的漂染,到锦缎的缝制,再到纹饰的刺绣……裏面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宿日未歇,赶制了三日才制成。是要献到芳织殿湘瑶主子那里,现如今,却穿在了她的身上。
“这件衣服,怎么会到言司饰那儿的?”
锦瑟看着言锦心,声音有些低沉。
旁人没怎么听真切,言锦心却听清楚了,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道:“言司衣也认出这件衣裳了!想知道么?想的话,就过来说说话吧。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正好趁着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刚才进内殿裏面去通报的婢子久久都未返,想来,崔尚服还得有段时间才能让她们进去。更或者是,根本就不会见她们。
言锦心说罢,挑着眉看她,那意思是,索性闲着也是闲着。
然而她就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侧的回廊裏面,还是从锦瑟的面前经过,也不管旁边的余西子和白璧露出怎样狐疑和莫名的神色,掏出巾帕扫了扫其中的一张石凳,然后径自优雅地坐下。
红漆回廊裏面的小凳都刚刚由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擦拭过,很是干净,被太阳晒着,又有几分烫暖,因此坐在上面很舒服。石桌上摆着几个果盘,裏面盛的都是宫外进贡的水果,下面还镇着冰块,色泽鲜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盈盈可爱。
言锦心掐了一颗葡萄下来,放入口中,冰凉而酸甜。
在阳春时节居然也能吃到葡萄,还真是托了崔佩掌首的福。只是这果盘就这么摆放在不常有人经过的回廊裏面,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有什么话,言司饰便说吧。”
锦瑟这时跟着走了过来,走上丹陛,面容依旧冷持而疏淡。
言锦心朝着她摆了摆手,又拍了一下身侧的石凳,示意让她过坐下来。
锦瑟直接走到一侧的廊柱旁,背对着她站在雕栏前。
言锦心也不动气,咬了一颗青紫色的葡萄,轻笑着哼了一下,“也是。我怎么忘了,这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跟主子平起平坐呢。还是站着吧,站着好。”
锦瑟挺直的后背陡然一僵,刹那间似乎有要转过来的冲动,然而最终却没动。
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
侧脸对着侧脸,一个妩媚多姿,一个冷艳高贵,相貌都是极为出色的。
只是同为掌首的两个人,曾经却是上下级的关系。就像是当年的余西子,昔日供职在司衣房原掌首锺漪兰的麾下——锦瑟也曾是言锦心房里的典级女官,只不过因事触怒了言锦心,被罚调往了清寂孤苦的扶雪苑,一待就是三年。
“我知道,你现在是攀了后台,有麟华宫作为依仗,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从扶雪苑裏面出来。可真是有些手段啊,居然是晋王。是用美色么……从哪儿学来的狐媚招数啊?从前你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只是就算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当上尚服局裏面的掌事,跟我同是一房之首,就能等量齐观了?还是那句话,奴婢永远就是奴婢,蹬不得高,也上不去大台面!”
言锦心的话,一字一句地撞击在耳畔;
锦瑟攥着拳,描画的水晶长指甲折进了掌心裏,仍就死死地攥着,表情是悲愤的心寒。
“怎么,生气了?”
言锦心脸上的笑意更深,慢悠悠地道,“生气也得忍着,别忘了,我可是将你一手带大、又亲手将你领进宫门的堂姐呢。做人啊,千万不能忘本。”
“我没忘!”锦瑟在这一刻回过身来,咬着唇,目光悲凉。
终于肯说话了;
言锦心挑着眉,眼睛裏面含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此刻回廊外起了些风,纷纷扬扬地花瓣扑面而来,言锦心用手挡了一下,只是当她的手碰到脸颊时,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当众赏她的那一耳光,骂她私相授受,并与宫城守衞暗通款曲,做出不贞之事。
失节对女官来说是足以至死的大罪,若不是她家中殷实家世,倾尽家产上下打点,应该是早就没命了。只是不知道后来如何搭上了晋王,得以在扶雪苑苟延残喘,伺候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夫人和嫔女。可她的家人还是因此蒙羞,族亲以她为耻,昔日同僚日日奚落,致使她躲在扶雪苑再不愿露面。
“三年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来。”
“是啊,三年清寂,在扶雪苑里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锦瑟抱了一下肩膀,脸上含着隐忍的酸楚,“锦心堂姐,你真是好狠的心。”
原来,锦瑟也姓言。
言锦瑟,言锦心……
“狠心?”言锦心忽然微笑,轻轻地摇头道,“不,当初是我给了你进宫的机会,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一旦有一日,你若是背叛我,我一定将让你打回原形。”
羽翼未丰,就妄图要取而代之,怎么对得起当初一手提拔的恩人呵;
“你的秘密一直都在我手裏面攥着,一直都是,那可是即便是晋王也无法保你的秘密。千万,别再重蹈覆辙了,否则就不是贬谪那么简单。”
晋升到掌事又如何?不过是个鲜廉寡耻的下作货罢了,当年她的指认有错么,难道她没有跟那个守城侍衞发生了苟且之事,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说起来,真真是家门不幸,居然出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儿。
锦瑟咬着唇,屈辱地低下头,“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会一直听你的话。”
“我喜欢听话的人,”言锦心起身,走到她身侧的雕栏前,“至于那孩子,我会好好替你养着,只要你听话,我一定会善待她。”
风中的花瓣簌簌飘落,仿佛是谁的低泣。锦瑟咬着牙,硬是将心裏涌起的汹涌悲怆和酸涩压下,闭着眼,尽量不去想言锦心提起的那个孩子——自打生下来,她就再没见过的,她的亲生骨肉。
“诶,用不用给你们两个人单独弄个地方啊。崔尚服可召唤我们几个进去呢!”
回廊外的殿前,白璧抱着双肩,似笑非笑地朝着她们喊道。
而一侧的余西子也是有些狐疑地望着两人,不是结怨甚深的仇敌么,何时有这么多话要说了……
等迈上丹陛,殿内伺候的婢子将四个人领进去——
崔佩的这一处寝殿,年年都会修葺一次,因此漆色都是鲜亮而簇新的。正殿寝阁外置着三扇殿门,内置五扇隔挡,都是红漆金錾刻的纹饰,上面用的是雪白绢帛,画着姿态各异的簪花仕女,惟妙惟肖,甚是秀致堂皇。每道门口都挡着屏风,往里走可见一道道相错的门扉,前面引路的宫婢一扇扇地推开,可瞧见内里安置着的翡翠香炉,珍珠宝柜,剔透的白璧瓷碗……一道道琉晶帘,连壁上的挂画都是历代名家的泼墨之作,仿佛是置身在仙宫妙室。
很多一等掌首都曾因此戏言,崔尚服这寝殿,便是神仙都住得。
而崔佩平素并不常让人到她的寝殿来,一应公事都是在局里的锦堂上办。余西子就是受到了她的影响,亦是不喜旁人去她住的地方打扰。
四个人尽管不是头一遭来,却也没有往裏面去过。此次跟着近侍宫人一扇门一扇门地进,不禁都生出无限赞叹和向往,想起自己的寝阁,虽是景致华丽,却也未及此处半分,委实有些自愧弗如之感,又纷纷羡慕得不行。
然而只是两柱香的时间,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四位司级掌首,就都被打发了出来。
言谈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仍旧是毫无结论。
崔佩真的病了,病得很重,症状倒是跟司乐房的白丽娟很像——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且连着几日高烧不退,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些,咽喉却肿得老高,上了很旺的虚火,痰梗于喉,起不来床,连说话都十分费劲。
瞧见这光景,再咄咄逼人的态度,也都不好意思多做打扰,四位掌首连声告罪,便悻悻地退了出去。四个人各自又说了些话,锦瑟就先行回了司衣房,有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三人,一起去到言锦心的寝阁,用了些茶点,才又各自离开。
等余西子回到绣堂,已经是夕阳西坠了。
将外面的软纱褪下,有伺候的宫婢挂到一侧的格子架上。韶光拿着记录完的册子拿过来给她看,都是物件修缮的明细和备注,余西子也没细看,只扫了一眼最末行的整理,叹了口气道:“这些你拿主意就好。若是缺什么,也别去尚宫局申请了,直接报到内侍监那边儿,怎么处理,都听内侍监的。”
韶光一听,颇有些诧异:“掌首刚刚去见崔尚服,还是没有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以前就是推诿、推诿,再推诿。现在又卧病在床的,眼瞧着,是连主事的力气也无了……”
崔佩真的是老了,跟着年轻一辈的脚步走,已然是有些跟不上。多大的一件事?却被吓成了这样。说好听的,是夙兴夜寐,忧虑过甚;说不好听些,就是让尹红萸给吓怕了,恐慌成疾,急火攻心,才会一病不起。真是有够丢尚服局的脸。
韶光在余西子的脸上瞧出了不屑一顾的神色,低下头,也没说什么。须臾,轻声道:“早前,浣春殿又来人催了。”
余西子揉了揉额心,露出了疲惫的样子,“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然后就过去一趟。你在这儿好生照理着,要是尚宫局的人再过来,也别跟她们硬碰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韶光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余西子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握了握韶光的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过了这风头,等崔尚服好些了,我会去与她请旨,与你多加些俸禄。”
只因一件小事,尚宫局就将尚服局欺辱至此,连着其他几处不相干的局裏面,都有些看不过眼。而四房掌事一度齐齐去崔佩那里请命,倒是很有些豪气干云的味道。却铩羽而归。这样一来,连着四房裏面的宫人们对崔佩都颇有了些微词。
所以在言锦心和余西子看来,也都认为崔佩已经老迈,没有气力、也没有那个斗心去跟尚宫局一教高下。尤其是言锦心,在去过崔佩住着的寝殿之后,愈发感觉到一等掌首确实是优渥尊荣至极。那样的配置和用度,怎是区区的司级掌事能够比得上的?
这样即便内局果真乱起来,倒不失为是一个机会……
四月初九这日,尚仪局被尚宫局分割成两处,其中的司乐房全部查封,一概宫婢全部押往尚宫局私牢;
四月初十,奚官局和掖庭局受到调查,有数十宫婢被带走;
十二日,尚宫局获东宫太子妃首肯,着实调查太子内坊局,掌事苏庆安等均受到问话……
十四日,司乐房三名宫婢不受管束,杖毙;
同是在十四日,晌午刚过,尚宫局就将储物库大量物品带走,并逮捕其中隶属于内侍监的两名管事太监。
……
不足两月的功夫,宫局六部已经陷入到一片焦灼的混乱中。未收波及的几处,也是人心大乱,终日处在惶恐不安之中。
只是这样的混乱却只局限在宫局之中,丝毫没有影响到后宫中的各殿——在这点上,尚宫局还是做得很好,宫局六部里再乱,也不会、亦不敢惊动各殿里的主子半分。以至于一面是纷杂的内局,兵荒马乱;一面是优渥的殿阁,奢华风流,脂粉凝香,根本不用何人粉饰太平。
四月半的时节,宫裏面的花木相继都盛开了;
宫城内外,竞相怒放的各色花木将一座座的殿堂楼阁笼罩得宛若梦境,步之所及,入眼处,一片片的云蒸霞蔚,娇娆群芳,灿若锦绮。
也就在尚宫局在宫中大肆抓人的同时,宫外的花木进贡已经纷纷抵达宫城,其中很多都是极为名贵的花品,只有花根,埋在土壤里便能生长。由花匠带着,要献到各个殿裏面。
其中有一种花木,甚是罕见,世间总共不得几株,珍贵异常。然而却蒙明光宫不喜,就又被打还出宫,最后还是凤明宫将那些花根留了下来。宫裏面的人都知道汉王素来喜爱花草,而太后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索性没有干预。
于是又专门在凤明宫偏殿裏面开辟出来一处,用以栽种这些奇异的花草。董青钿因此就常常过去司宝房,让韶光过去一起看,只是那花始终未开,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
“相传这世间有一种花草,一株双艳,日夜相缠,竞相绽放,香味潮湿芬芳但是充满迷惑。共在一处生长,却也相互争抢,争斗不止。你看到的,就是了!”
他扛着锄头,锦靴和锦缎衣袂上沾着花泥,颇有些江南风雅布衣的味道。
韶光望着刚刚由他亲自培完土的一片花壤,光秃秃的花根,几片绿叶,比起外面那些繁盛芳菲,不知逊色多少,“这花……奴婢可真是没看出有什么稀罕。”
她可还记得去年盛夏时节,他殿内栽种着的花中之王——魏紫、姚黄、宋白、胡红、赵粉……颜色缤纷各异,一水的牡丹花品,在堆砌起来的花境瑶台上亭亭玉立,争相吐艳,仿佛要将那一整年的花韵都给占去了。
而现在,就只是瞅见了堂堂的汉王殿下,居然亲自在这儿刨土,让宫裏面那么些倾慕的宫婢们瞧见,可要碎一地芳心了。
他腾出手来,轻敲了一下她的额角,“那是因为还没开。等开花了,让你来瞧。”
韶光笑着躲了一下,然后踮着脚,拿着巾绢给他擦拭额上的汗珠,“花期是什么时候?”
“这花草很奇异,却是比世间繁多的花品都要特别,据说,每年会有两个不同的时节、开出两种最妖异的花朵。”
——其中一朵是在深秋十月晚上月光最明亮的时候,悠然盛放,悄无声息;而另一朵,则是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花光璀璨,届时还能听到绽开的音色。这两姝一枯一荣,各自以对方的养分和精华滋养着自身,残酷且缠绵。听跟随进贡而来的花匠们说,这花,就象征着世间最极致的仇恨与爱恋。
他这样与她讲。
韶光望着那貌不惊人的褐色花根,“那这花木,叫什么名字?”
“双生草。”
一株双生,日夜缠绕……单是看那花根的模样,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听了那样的讲述,再一听那名字,心里面忽然就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琉晶帘轻轻摇曳,洒下一地迷离的碎光。杨谅的手从后面环着搂上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韶光抬眸,询问地看着他,“什么?”
“怎么又走神了。”他眼底荡漾出笑意,作势又想敲她的头,韶光下意识地急忙闭上眼睛,身子往侧面倾斜着躲开,却半天都没等到他的手落下来。
等睁开眼睛,却见他正微笑着看她,那目光轻轻柔柔的,宛若是阳光里的明媚春|水,蕴含着迷离而醉人的光晕。韶光有些怔忪,恍惚间,就瞧见他的眼睛轻眨,似乎又笑了一下,然后,微凉的唇瓣飞快地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很轻,很柔;
她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整张脸就再次凑近,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的唇瓣,铺天盖地地吻下来;而后,就是温柔的舌长驱直入,轻含慢吮,挑逗缠绵。韶光被他霸道地揽在怀里,后脑被他的手禁锢着,只能仰着脖颈迎承他的索吻。
“唔……”
唇齿相依的感觉,一处是冰,一处是火,激起了感官中最缱绻的战栗。韶光推着他结实的胸膛,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手上的气力尽数变得软绵绵的,哪里还能推得开。反而是被他搂得更紧,两人紧贴着的身体很烫,尤其是搂在她腰肢上的臂膀,热得吓人。
等到这深吻结束,她气息微喘,脑袋裏面一片空白,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却见杨谅挑着嘴角,搂着她的手也没松开,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看着她。
“要不,你再吻回来……”
他凑在她耳畔,有些无赖的、低哑着嗓子道。
韶光明显呆了呆,脸颊通红通红的,耳朵更有些烧,抿了抿唇,居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双雾气氤氲眸子,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衬得那目光楚楚撩人,顿时就让他心生怜爱。看着这样的她,他不觉就有些痴了,须臾,忍不住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也不再说话,只看着她笑。
“殿下,你让我准备的浇水用的桶和花洒,这么一大堆,是要放哪儿好哪!”
董青钿直直地跨进殿内,掀开帘子就进来了,抬头瞧了一眼,就瞅见在新开辟出来的花圃前面,一对璧人宛若并蒂香莲,鸳鸯交颈,真真的煞是好看。
只是那女子通红着脸颊,显然是不知所措的模样,正被他家殿下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殿下那直勾勾地目光,正朝着人家姑娘笑呢。
“我的天!”
董青钿大叫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身子转了个个儿,提着木桶拔腿就跑,“没看见,我、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啊,你们继续!”
一直到跑出去好远,董青钿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捂着胸口,脸红心跳的,却自顾自地笑得甚是暧昧。
真是中邪了——
殿下看着阿韶的那个笑容,她可从未见过呢。
而此刻侧殿裏面的两个人,由于忽然闯进来的人,冷不防地就各自分开了。更可以说,杨谅是被反应过来的韶光给一把推开的。没站稳,还被推得一个趔趄。
韶光见他险些摔倒,也吓了一跳,但转瞬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想过去扶他的念头就散了。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垂首站在一侧。
杨谅感觉失落地看着自己空空的臂弯,转过身来,就见到她仍旧红彤彤的脸颊,耳垂也是红的;还有那檀唇,略微有些肿,仿佛是饱满嫣然的桃花,更引人想要去采撷。
不禁就又笑了。
韶光咬了咬唇,被他那样的目光看得越发不好意思,索性就想跟着董青钿一并出去,刚想扭头走开,就被他察觉了心思,抢先一步给拦住了。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他拉着她的手,眼睛里含着笑,瞳心却很亮很亮。
韶光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了那句“动心”。
是对花草动心,还是……她微醺着脸颊,有些茫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原话的意思。这时,就听他轻声道:“这双生草的花木难伺候得很,而且要等到初夏才会开花,要不,一起等吧。”
窗外的花瓣飘进来,落在开辟好的土壤里,为那裸|露着花根的花圃增添了几抹绯红。
韶光怔了一下,低下头,很轻很轻地道:“不是已经说好了。后面的路,要让奴婢自己去走的么……”
“那我后悔了。”
韶光抬眸,也不说话,只这么泫然幽嗔地看着他——黑嗔嗔的眸子,欲说还休,又仿佛蕴含了无限的幽意,黑玉深潭般,生生地让人沉溺。
单是这一眼,就让他再也无法回绝,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罢罢罢,我是不想让自己后悔,但更加不愿意让你后悔。遇见你这么个魔星,算我没辙。好吧,我等你。”
“那这花草,殿下也送我一株吧。”
“想要哪一株?”
“反正看着都一样,都是光秃秃的。”
杨谅刮了一下她的俏鼻,“多少人想要本王都没割爱,偏就是你不识货!”
他说着,目光落在花圃裏面的花根上,摸着下巴想应该挖出哪一块,种到花盆里就能活,且比较好养。
和风顺着窗扉拂进来,带着一道琉晶垂帘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韶光望着琉晶帘外的花梨木百宝嵌高桌案,几道翡翠插屏,雪白的宣纸还铺展着,上面放着墨玉镇纸,还有一侧的玉石笔搁和笔搁上的狼毫笔。明明都是陈色,却被案上的一株绯红色的珊瑚点缀得赏心悦目。而后壁上悬挂着的山河图,壮阔中又颇显得几分风流雅致。
物似主人形。
一时候恣意洒脱,一时候飞扬落拓,哪里像是宫裏面的人呢。或许是该感激那遥远的烟雨江南,雨润水土,才能雕琢出这样一位特别的殿下。
再想想现在的这宫中,一处是混乱不堪、到处陷阱和谋算的内局,一处却是光景秀致、优渥而尊贵的皇室殿阁,若是他将刚刚的选择机会摆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怕是都不会有异议吧。她还真是不识趣、不解风情呢。
韶光的目光落在那一道摇曳的珠帘和珠帘后的门扉,望着望着,忽然心里面就变得暖暖的。
“在想什么?”
温暖的怀抱从后面围绕上来,他搂着她,轻声问道。
韶光低着头,脸颊又红了,“殿下可选好了?奴婢这就要带回去的。”
“那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个陶土的盆。”
……
在宫正司闯进内侍监拿人的隔日,也就是四月十六日这日,正好逢上崔佩的生辰。
作为宫局裏面的一等掌首,原本年年都要大办一场,然而这段时日以来一直被尚宫局闹得胆颤心寒的宫闱局,始终都没消停过,且因崔佩一度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拜会的人也少了。四房里各自又乱得很,自顾都不暇,这生辰的操办就被耽搁了下来,到后来,干脆就不办了。
——因为崔佩的病越来越重,几乎是到了见不得外人的地步。
很多宫人都纷纷揣测,若是现任掌首不行了,肯定要从已有的四位司级掌首裏面提拔一位,那么,尚服局裏面是不是又要有升迁的机会了……
巳时,下起了小雨。
蒙蒙的细雨打在轻骨竹伞上,激起了清晰而灵动的声音。韶光撑着伞走在雨里,身边也没跟着宫人,绕过了广巷,从殿前的廊桥上过,而后是明湖岸畔的几座亭台楼阁,顺着湖西坊往南走,甚是开阔的一处殿宇,就是崔佩的住处。
绣履上沾了些泥,裙裾也有些湿了,等在丹陛上站定了,才收了伞,掸了掸肩上的水珠,韶光直接跨进了内殿。
殿内有伺候的宫婢,瞧见是她,点了点头,即刻进去通报;
韶光将轻骨竹伞立在殿门旁边,自己就站在一侧簪花仕女的绢帛画屏前面等着,仰头可见高悬奢华的凿井,錾刻描画得精致华丽的彩绘和烤蓝漆画,和一侧宝柜上错落有致摆着的剔透白玉瓷盘……
崔佩是一手将她带进尚服局的人,然而自己踏进这座寝殿,却也是第一次。此刻身在其中,窥其一隅,不禁就想起之前余西子从这裏出去之后,与她慨叹过的种种,这殿里的布置确实让人赞叹,很是有几分讲究之处。
这时,通报的奴婢得返,引着她走进去;
与余西子描述的一样,随着一扇扇的殿门在面前被推开,每一处的景致都不同,布置也各有特色。比起当年的朝霞宫侧殿也是不遑多让。走到最裏面的一道,悬挂着珠帘的月亮门后面,就是寝阁——西侧是两张相对摆放着的藤椅,南侧是内嵌的床榻,榻前不是厚重的帷幔,也是一道轻薄的水晶珠帘。檀香紫檀木的软塌,白玉缎的贵妃枕,连榻前的脚搭都是玉石制成。翡翠熏笼的盖子掀开着,烟丝四溢。
刚跨进那道月亮门,就听见了沉重的咳嗽声,像是咯了痰,很难受的感觉。
裏面有宫婢弯着腰给她捶背,背对着的一个宫婢拿着痰盂接着,崔佩整个人压在厚厚的被褥里,正探出半个身子,就着那痰盂猛烈地咳嗽,仿佛是要将内脏都给咳出来。
引路的婢子这时就不再往裏面走,朝着韶光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
韶光轻步走过去,唤了声,“崔尚服。”
崔佩费劲地抬起头来,一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眶深陷,整个人显得疲倦不堪,“你来了。”
她说着,朝着一侧摆了摆手,宫婢们也都应声退了下去。
韶光走到软榻前,拿起一枚金心烫绒的靠垫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崔尚服现在感觉如何?奴婢刚刚瞧着,好像是更重了些,是何故?”
“还不是老样子,吃了药,也不见好。一日挨不过一日的。外、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崔佩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依旧很是难过的样子。韶光即刻拿来案上的瓷杯,崔佩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热水。
“现在外面闹得很凶,不仅是我们这儿,还有尚仪局,尚功局,甚至连尚寝局都波及到了,更甚者是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内坊局……所以,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内局的势力争斗上,反而是忘了初衷。”
内局再乱,也不会有人敢惊动明光宫,所以姚芷馨、师兰言和纪沉鱼已经一状告到了东宫,东宫却始终缄默,不置一词。而宫正司和内侍监则是在后面看热闹,就算同样被祸及到,也不吭声,只由着尚宫局一个在前面折腾。
这样一来,反而是红箩的那桩命案,再没有人理会。
“现在的宫裏面,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了,我们这些个老人家,可都是不顶用了。”崔佩半阖着眼,略微有些笑意地道。
韶光抬起眸,却瞧见她眯着的眼底泄露出的一抹精光,徐徐地睁开,依旧是深陷而满布血丝,然而那眼底之色,可丝毫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的病者。
堂堂的尚服局一等掌首崔佩,果真是怕事到此,被吓成了这样?亦或是故意推搪,推卸责任……其实崔佩比谁都明白,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不光是尚服局一处颜面受损的问题,否则同样遭受到牵连的奚官局、掖庭局,为何也只是告到了东宫,而不见有其他动作呢?尚宫局明显已经在宫局六部的面前,划下道儿来,针对的,是尚服局?亦或正在大肆搜查的几处?
不,都不是。
尹红萸根本志不在此。
所以此时此刻,崔佩不得不多想些,因为而尚服局的立场,且不好摆呢。
这本就是内局裏面的斗争,一个尚服局只是引头,却并非尚宫局的剑锋所指。尹红萸实质图谋的,怕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崔佩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可不想在即将荣隐之时,被牵连得晚景凄凉,最后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以至于这一应的深谋,到了几位司级掌事的眼里,就成了胆小怕事、不负责任的代表——不得不说,这招以退为进,虽老套,却是相当地唬人。起码在四房的掌事中,言锦心和余西子这两个野心最大的下属,已经上鈎了。
“现在局裏面的情况如何了?”
“据奴婢所知,言司饰眼下正在四处活动,主要……是跟奚官局。而余司宝那边,恐怕也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该是要借助东宫和内侍监的帮忙。”
韶光淡淡地道。
崔佩握着茶盏,“我知道,余西子最近常跟成妃有走动。只是想不到,司饰房那边原本就奚官局有着牵扯。埋得可真深啊。”
还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人脉和底细呢?
——崔佩确实老了,已经没有那个心思陪着年轻人玩儿权力的戏码,临了临了,岂能让小麻雀啄伤了眼睛?一招毙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些词儿,在宫裏面才是最实用的。既然都已至此,也该趁势处理些事、处理些人了。
崔佩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狠绝,只一瞬,便恢复常态,又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四房中被带走的那些宫婢呢,可都放回来了?”
韶光摇了摇头,“大部分都还扣押在尚宫局裏面。”
“那一处私牢究竟有多大?尹红萸是想要将宫局六部的人全部抓起来、还是怎么的?也不怕庙小僧多,把自己给撑死。还是她真以为有了明光宫的懿旨,就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了!”
崔佩有些愠怒地说到此,气息不匀,猛烈地咳嗽了两下;
韶光探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搁置到桌案上,“这段时间,尚宫局明面上在宫局六部裏面大肆搜查和抓人审问,其实暗地里,最常去的却只是储物库一处。裏面的好些东西,都被她们带走了。”
崔佩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么登记册子……”
“也拿走了,”韶光面容沉静,低声道,“而且不仅是在宝器制作的时候,还有制作完毕后的那几天,一应物料申请的明细记载,虽然备份还在内侍监里,正册却都被尚宫局带走了。”
“看样子,尚宫局果真是查出了些东西。”
崔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搁在她盖着被的膝盖上,“去过内侍监了么?那边怎么说?”
韶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赵总管说,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尚服局,内侍监;尚宫局,宫正司……
现在可是宫局六部乱成一锅粥,纷纷在自保、钻营、筹谋的时候,却似乎都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东宫浣春殿里的一个近侍宫婢。而到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都被卷进来,也同时都忽略了,整件事裏面,关键人物只有四个:
红箩,成海棠,崔佩和韶光。
红箩已经死了;成海棠终日在浣春殿中,深居简出,根本没有在明面上参与;崔佩则是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而韶光,却是以女官的身份、借公事的引子,终日来往在储物库、内侍监、尚宫局和司宝房锦堂之间……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是尹红萸、谢文锦、余西子、赵福全……而成海棠、崔佩和韶光三人,谁曾注意到?
然而只要尚宫局一直在查,最后必然会对红箩之死彻查到底,尚服局首当其冲,如何都摘不出去。而作为一度帮衬的内侍监,也已经摆明了立场——会守口如瓶,但一旦出事,绝对不会相帮。
那么始终都没有出声的宫正司,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尹红萸是个外强中干的,没什么作为。但是她不中用,她后面有一个中用的。真真要防的,就是宫正司,是谢文锦。”
崔佩这样说罢,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后者颔首,心领神会地道:“奴婢知道,现在对于尚服局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绝不能成为内局混斗中的牺牲品。”
崔佩颔首,随即幽幽地一叹:“早知如此,你该是后悔没有在回宫时就脱离内局了吧。连累你了。”
“都是分内之事,何来连累一说。”
崔佩抚着她的手,“事已至此,万般凶险,事事当心。”
韶光起身,挽手领旨;
而在她退出去之前,不禁转过身,欲言又止地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崔尚服这病……”
“呵。说起来也算是沉疴旧患了,却没什么大碍。若是装得不像,又怎能瞒得过那些医官呢?”崔佩面含着微笑,毫不在意地道。
“就算要再怎么逼真,也不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吧。毕竟……”
韶光说到此,便没有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崔佩却都明白——毕竟她已然老迈,毕竟年纪搁在那儿,身体最是开不起玩笑的。
“放心吧,暂时还死不了。有些事,在没有结果之前,我如何也不会先倒下。”
——等韶光从崔佩的寝殿裏面出来,外面的雨已经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儿敲打在轻骨竹伞上,也挡不住多少,水珠飞溅地满身都是,刚走过殿前广场,裙裾和绣履都湿透了。
韶光望了一眼远近的殿堂,都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殿前没有旁人,倒是很少有这般清静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将宫城中逶迤纵横的大理石雕栏、宽敞悠长的红漆廊道、朱色的城墙和一道道鎏金钉的殿门都晕染得一片氤氲的水渍。
未时刚过,已至酉时,正好逢上绣堂宫人们交替轮换的时候,内局且没太多事,就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一处先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