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陛下的地面上渐渐汇成了溪流,顺着方砖的缝隙潺潺流动。她撑着伞从廊桥上过去,顶着风雨过了湖西坊,前面不远就有一座小小的亭阁。不由加快了些脚步。
等穿过了两道抄手游廊,顺着亭前小径一直走过去,抬起伞来,却看见了那一抹立在雨中的身影。
——玄缎锦袍,仿佛与黑沉的云色融为了一体,映衬着身后漫天飘落的雨丝,更显得卓拔而绝世,却就只是这么静默地,静默地站在风雨之中。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仿佛是惧摄于那周身凛冽的气势,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的水雾。隔着一道雨帘,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而男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专注,更带着、一丝丝落寞和萧索的味道。
雨势在那一刻更大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韶光提着裙子飞奔着跑了过去。
宝蓝色的裙裾在雨帘中摇曳出一道潋滟的颜色,绽开宛若莲花,隔着数道回廊、雕栏,纯银丝的绣履在方砖石的地面上踏起了水花无数,直直地向着那雨裏面的身影。
杨广伫立在雨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凛寒的眼睛里,却渐渐地浮出了一抹暖意。
“殿下怎么不打伞呢?”
一个人站在雨里做什么?连个遮挡的都没有。
韶光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有些莫名又有些嗔怪,即刻一把将轻骨竹伞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不算太大的伞,却堪堪遮住了他一个,自己只得暴露在冰冷的雨里,豆大的雨珠浇了她一身一脸,裹挟着寒凉,顿时就是生生的疼。
杨广低头凝视着她,没有动,也没有答话。
韶光这时拉了一把伞柄,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不由提高了嗓音喊道:“这儿的雨太大了,殿下随奴婢去亭阁裏面避一避吧!”
说完,她即刻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南侧一座亭阁的方向跑,而他也没有抗拒,被她拉着一路跑了过去。
一把伞,伞下的两个人;
油毡纸的伞面早已在大风中被掀得翻过去,韶光拽着伞柄,也来不及去管,直直在头顶上举着,已经根本顾不上是不是能遮雨。这样一直跑到亭阁前、跑上了那三层的石阶,韶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仰头望了望,眼见着外面的雨更大了些,积水顺着亭阁的月檐哗啦啦地淌下来,又在地汇聚成流。
韶光把轻骨竹伞轻轻地翻过来,收了,拍了拍头上和身上的雨水,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颊边,有些黏腻的感觉。裙裾还在滴水,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冷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他身上的锦袍也都被浇透了,锦靴上沾着泥,身上无一处是干的。
堂堂的晋王,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情形——韶光见状,不由略带迷惑地道:“殿下这是打哪儿来?身边也没个随侍的宫人,也没打伞……天怪冷的,就这么在雨里头站着,若是着凉了可怎生是好。”
说着,就从袖带中掏出一块尚且干爽的巾绢,递了过去。
杨广望着她伸过来的手,和手上雪白的巾绢,黑眸不禁深了几分,片刻,并没去接,也没说话。
韶光举着的胳膊有些僵,就在眼看要支持不住时,他默默地接了过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韶光在心裏松了口气,低下头,也将自己裙裾上的泥水擦了擦。
亭阁里,忽的就静了下来;
耳畔只剩下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却仍是下得很疾,雨点儿落在方端石上,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两人这样一直站着,韶光将伞立在一侧,自己就站在廊柱前,靠着那红漆的雕栏,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雨水,任由微寒的水珠敲打在掌心裏,凉丝丝的。
“自从清明以来,少有雨水,近日却下个不停,也不知是何故。”
她轻声道。
杨广望着亭阁外面的雨幕,淡淡地道,“岭南也是许久都没下雨了,想不到那边刚开始下,皇城也跟着下。”
韶光略微一怔,随即抬眸去看他,“殿下是从岭南刚回宫裏面……?”
好像确实是……许久都没有见到了。
回忆一下,自从年节的几场宫宴之后,也的确是有很长时间未看到麟华宫的戍衞在宫中行走。这样一直没见到他的面,也没有任何的讯息,原来是离宫了。
杨广挑了挑眉,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讽刺意味,“你的消息也何时这么不灵通了。只怕是……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边了,岂会知道本王何时出宫,又是何时回宫。”
韶光闻言,默默地将接着雨水的手收了回来,“现在宫局六部里很乱,奴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他大抵也不知道,尚宫局大肆搜查和毁坏,又将人逮捕的事情。毕竟内局离着殿阁太远了,消息被封锁得很严。
“宫局里一直都很乱,而之前你却从未失去过我的消息。”
他的嗓音沉了几分,甚至于,都忘了用那尊称的“本王”。
韶光的眼睫颤了颤,在那一瞬,心裏忽然浮出了些许苦涩,低下头,却是淡淡地一笑:“在过往的时日中,殿下交代的事,奴婢可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在办。”
“是么……”
他看着她,略略地一挑眉,“那是关于东宫,还是成海棠?亦或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记着本王说过的那么多话,可怎么偏偏就忘了,忘了最重要的那一件。”
韶光不解地抬眼,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那一双黑眸深邃如潭,仿佛是隔着烟光冰凌,宛如墨砚的漆黑瞳仁,目光深深的,浓郁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去也同样含着一丝丝的讽刺、嘲弄和薄怒,交织在一起,最后融合沉淀成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三月又三月……你若果真放在心上,怎会推搪至今?”
三个月,进殿辅佐;
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还是他刚刚回到宫裏面,而她也刚进入了宫闱局,他与她说过,只有靠得大树,才好乘凉;之后就是在锦堂之外,明月深夜下,他长臂挽弓,一箭射中那挟持着的刺客,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救了她一命。他也说,与其凭一己之力,不若选择一条终南捷径……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晋王,一个是内局中小小的宫婢。
一个高贵尊崇,一个卑微如斯,相差着这般悬殊的地位,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块掌握着皇后娘娘闺阀势力的凤牌,隔着遥遥的皇宫禁苑,想必也是不会有什么牵扯。以至于当她不识时务地婉拒,他就用凝霜的性命向她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韶光在这时想起自己在最末时,一起相处过的那些同僚,昔年往事,仿佛就像是做梦一般。
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一些消息和谋算,他根本没有难为过她……中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是非和祸端的话,想来,她应该已经身在麟华宫了……而今掐算着月日,果真是三月又三月,一转眼,正好已经过了一年。
“殿下的青睐,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然而按照宫裏面现在的这个局面,仍旧不适宜有什么调动。涉及到宫闱局的,就更加不适合了……”
此时此刻,莫说是进殿辅佐,就算是跟麟华宫搭上任何牵扯,都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不知细情,否则怎会这般咄咄逼人。
她有些唏嘘,也有些无奈,这般苦笑地朝着他道。
杨广看着她,黑眸却是更深了几分,似笑非笑地摇头,“仍旧不适合……不错,还真是个相当好的借口。可本王想知道,你所谓现在的局面,又是什么?”
韶光看到那目光渐渐地冷了,咬了咬唇,默声道:“殿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宫闱内局开始了纷争混斗,各处掌事互相勾结、同时也互为倾轧,已经是相当的混乱。”
宫裏面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躲尚且都躲不及,能够作壁上观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去蹚这趟浑水……尤其是在官职的调度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很轻易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有什么必要去无故涉险,陷自己于危机的境地呢。
确实有些推诿的成分,但她是好意。
“照你这么说,那么此时,相比当初宫闱大清洗又如何?”
“那个时候,是腥风血雨,残酷狠厉,却尚且只局限在了一个宫闱局里;这时候,却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内侍省,表面上看进行得很缓慢,却是如温水慢蒸。想来在宫局六部裏面,将会有很多的掌首和女官,不能幸免……”
韶光的声音很轻,些许喟叹,都飘渺在风雨里,一会儿就散了,再无声息。
“那你呢?既然这么乱,还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待在宫局裏面?”
他敛着眸色,转过身看她。
韶光察觉出他的质疑之意,低头笑了笑,徐徐地道:“奴婢已经身在其位,唇亡齿寒,只要一日还是女官,就势必会跟内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隽的眉目之间,凛着坚定和忠贞之意,仿佛是在跟他说,也仿佛是朝着自己说。
他没有说话。
亭阁里,就这样静默了一瞬。
此时的风有些大了,亭阁的四周连个围挡都没有,夹杂着冰凉的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韶光将襟口紧了紧,环起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寒凉。在这个时候,就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
“若是你愿意,现在,本王就将你召进殿内。而麟华宫,也会成为你一生一世的庇护。”
疾风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繁复斗拱层叠而起的月檐上,又顺着瓦楞流下来,却是滴答滴答的,宛若是寂寥而宛转的曲调,在亭阁前的石阶上汇成娟娟的溪流。
韶光略微地一怔,反应了一下,却更像是她听错了;
仍是进殿?
为什么……
她已经将宫中的情势分析得那般透彻与他听,依照那样冷持而淡漠的秉性,该是最懂得分寸和利害关系。而现在却仍是要一意孤行。何时也开始想要插手宫局裏面的事情了……
韶光很是莫名地抬眼去看他,男子幽蕴深锁的目光一如既往,那眼底仿佛缀满着凄迷的残花,凉薄却也蛊惑,端的是摄人心魄,只是瞳仁里或明或暗敛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而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殿下怎么会呢。是在拿奴婢取笑了。”
韶光这样淡淡地笑着摇头。
他眯起眼,有几分复杂地看着她,“你不信?还是你认为本王当真会威慑于那小小的内局,会怕那一帮卑贱下作的宫婢太监?”
“不,是殿下根本志不在此,不是么。”
只因为他是晋王,堂堂的晋王——官拜雍州牧,不仅是常年坐镇在军营,负责抵御突厥入侵,更加掌握着十二队戍衞和皇宫中一半的禁军守衞。那可是足以让明光宫和东宫两处都为之震颤的权势。所以太子与他一向不睦,太后又始终觊觎着,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能剥夺和削减。福应禅院裏面的布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已处于庙堂之高,宫闱六局之中蝇营狗苟的钻营和谋划,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在耳边一听、一过,也就罢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分,就更遑论去理会。而他也根本不屑于去理会。
——就像很多她奉之为性命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殿下有经世的韬略,不是小小的一个宫闱就能困住的,也不应该困在这裏。奴婢,却只是奴婢。何故因小失大呢。”
有些事,她看得很明白。
一语落,那站在雕栏前的男子倏尔就转过身,“你说本王不应该困在这宫闱,你又有多了解本王?”
怒意,在慢慢滋生,更或者,还有着很多其他的成分,就这样在他的眼眸深处不断地汇集、交错……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地汹涌泛滥而出——
杨广说到此,眸色已经愈加暗抑,如黑暗临渊,忽然就深邃得吓人,“所以一直以来,你始终都是那么想的,对么?而之前你的所做所言,也全部都是搪塞和敷衍!韶光,本王没看错你吧。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陡然靠近的距离,裹挟着压迫的凌厉,扑面而来的是侵略却也怆然的气息;
颀长的身躯足足高出她半个头,在她周身上投射下大片的阴翳。韶光退后了半步,咬着唇摇头:“奴婢从来都没有欺瞒过殿下,更加无意冒犯。”
“没有欺瞒?是啊,你真的是很聪明,擅长揣度人的心思,一旦遭遇事端,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全身而退。所以就算是有一千万个不对,也会想方设法地推到他人身上,怎么会做出‘欺瞒’这么不明智的事情来?”
杨广说到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易地将她整个提着带到自己身前,手上用了些力,该是相当的疼,“可你当真如你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般情非得已么?韶光,在装傻充愣、颠倒是非这方面,你还真是母后一手教出来的首席大宫婢!”
什么局势,什么迫不得已,统统都是借口;
他居然也会耐心地听着,耐心地看着,看着她一句一句,说得信誓旦旦,冠冕堂皇。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本王都纵容着你,纵容着你的那些小心思,那些自私的、忤逆的,甚至是在本王眼皮底下做的、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所以才会让你这般有恃无恐,认为本王当真不会动你!”
手腕上火辣辣的疼,韶光咬着牙,眼泪就在眼眶裏面打转,却硬生生地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哭出来,一字一顿地道:“奴婢没有……!”
“到了现在,还再狡辩?”
“奴婢真的没有,”她倔强地仰着脸,通红的眼睛,咬着唇直直地看他,“奴婢只是内局一个小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和能耐跟晋王殿下一较高低……而且殿下也已经无数次向奴婢证明了,违背命令是什么后果,奴婢又岂敢做出什么小动作?!”
“你的意思,所有都是本王逼你……?”
杨广看着这样的她,黑眸深得吓人,眼睛里充斥着愠怒、失望和复杂,还有一丝丝的不甘和悲凉——“韶光,你果真就不懂么?”
幽邃的眼眸暗若渊潭,映着那身后漫天纷飞的雨丝,那样的目光,怎是凛寒强势的晋王该有的。
韶光咬着唇,半晌牵起唇角,却是笑得很苦,“奴婢该懂什么,又能懂些什么……自从殿下想要寻找娘娘留下来的那块凤牌,殿下和奴婢之间,不就只剩下利用了么……”
一直以来都是利用,他利用着得到情报、利用着操控形势,她又利用着安身立命、获取方便……自私,忤逆,两面三刀,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只顾保全自己,为了全身而退,而从来不会考虑到旁人。
是啊,她的确是这样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人。然而他又何尝不是?
“利用,好一个利用!说得可真是贴切。”
杨广忽地就笑了,攥着她的手腕,自问自答地、又满是嘲弄地道,“没有错,本王之所以不会懂动你,就是因为你手裏面掌握着的凤牌,就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你付出过真心么?你是明知道本王不会拿你怎么样,又刚好处在眼下这个局面,越是乱,你反而就越是安全。才敢,才敢这么毫不在乎。”
深深的黑眸,眼底里忽闪而逝的某种东西,让人抓不住,却很想去追寻,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沦陷。他这样凝视着她,良久,复杂地开口:
“韶光,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说完,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再不看她。
韶光被甩得一个趔趄,然而望着男子的侧脸,心裏忽的就涌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悲恸。
“本王记得之前就跟你说过,若是不能引为己用,就必定会处之而后快,绝对不会斩草留根——”
他背对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雕栏前,周身笼罩着那一如往昔的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仿佛方才一切浓烈的情绪都是她的幻觉,看错了,也听错了——只有那声音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耳畔,变得很淡很淡,仿佛是天边的一抹冷云,风一吹,就消散得无踪影。
“韶光,你真的让本王很失望。”
风送进来点滴雨珠,打在脸颊上,些许寒凉;
然而就是在这风裏面,有些事情,仿佛也随着那忽如其来、而后即将又要转瞬而去的雨,渐渐地、渐渐地磨灭掉了。
韶光望着他的身影,心里面酸涩难抑,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拉他,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她知道,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一旦有了想法,绝不拖泥带水。这恐怕就是所谓兵营多年锻造出来的狠厉和决绝。杀伐决断,只要出手就毫不犹豫、也绝不留情,以至于……连人世间最纯粹的真心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同时也不再信任别人的。
而今明明是那样的近的距离,何时却是变得这般的疏远和陌生。
轻骨竹伞还没干,立在一侧,油毡纸的伞面上晕染着或浓或淡的水渍。就在他离开走下台阶的那一刻,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那嗓音再度淡淡地响起:
“你真的是变了。”
他道。
“若是从前,怎么会如此直接地拒绝?甚至是连余地、连后路都不要了……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决绝?或者也可以说,是什么让你这么毫不犹豫地想要跟麟华宫、跟我,划清界限……”
亭阁外的雨已经停了。那合欢树早早地就开了花,花瓣飘在风中,像是谁幽然的叹息。
是她变了么,或许更多的,却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她。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韶光低下头,忽然明白了方才拿起轻骨竹伞时,从指间传到心底的一抹哀伤和悲凉。
总是在阴谋和算计裏面相遇,又总是在阴谋和算计裏面错过,以至于,终于还是要这么擦身而过……
四月十七日,司宝房女官韶光因破坏宫规,被革去六品女官一职,贬谪为低等宫婢;
四月十八日,罪责加倍,发往掖庭局。
上面的悉数罪名和惩处,都是由宫正司的宫婢报出来的,罪名都没来得及在司籍房那里登记,十八日就直接来了人,甚至是一句解释也无,就将她的腰佩收走了。
司宝房现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活计要操持,又何来破坏宫规一说?不过这旨意是从麟华宫直接下出来的,亦似没有人敢去置喙。但司宝房裏面的很多人都十分不解,一向不插手宫局之事的晋王,缘何忽然这般针对一个小小的女官,还惩罚得这么狠。
韶光收拾着包袱离开司宝房的时候,并没有惊动旁人,因此身边只有一个小妗,连个送的人都没有。
素白的绢裙,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枚纯银发簪,包裹裏面也就装着几件衣饰,很有些布裙荆钗的味道。所幸现在已经是回暖的时节,不算寒凉,否则睡在掖庭局的通铺上,倒是会非常遭罪。而在离开的那日也没有下雨,要不还真是有些应景了。
推开绣菀的门扉,外面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韶光抬手挡了一下,这时就见小妗挎着包袱跟着走了出来。
“主子,奴婢跟你一起走。”
年轻的宫婢咬着唇,这样决绝而笃定地道。
韶光看着她,脸上不由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已经朝着局裏面请了旨,一人担责,该是不会累及到房中伺候的婢子。你且安心留下来吧。”
小妗的眼睛一红,眼泪就在眼眶裏面打转,“主子,难不成你要扔下奴婢了。”
韶光叹了口气,“此去掖庭局,能否有机会再回来,都未可知。即便是有被赦免的可能,少则或许也是一两载的时间。何苦跟着一并受牵连呢。”
小妗一听,泪珠就掉了下来,使劲地摇头,“可是奴婢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主子,这样在主子身边也好有个知冷知热、一道说话的人。主子带奴婢走吧。”
韶光看着她,宫中多年,身边也不是没有过伺候的宫婢,然而昔年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后来索性也就淡了。她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再想说些什么,这时候,后面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音:
“你就带着她吧,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丫头。”
韶光回眸,在绣菀外的回廊里,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身影:绮罗,青梅,还有司衣房的琉璃,和司药房的半夏,宫正司的紫苏、忍冬……各色锦缎的宫裙,在廊内花树的映衬下摇曳缤纷,端的是婀娜多姿,相映成辉。
“你们怎么来了……”
回廊里站着的,都是昔日的同僚和知己。
绮罗这时候挽着双臂走了过来,脸上含着笑意,微扬的下颚仍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那贬谪的旨意下都下了,来个人送送,总不会怎么着吧。倒是你,居然隐瞒着消息,还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当司籍房是吃干饭的!”
韶光有些失笑、又有些无奈地敲了她一下:“多事。”
“谁让你说也不说一声的,”绮罗扁了扁嘴,瞧见她怀里的包袱,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眼圈一红,道,“怎么弄成了这样?晋王不是一向都很青睐你的么,为什么突然就这么狠?去找过汉王了么,若是他肯出面……”
未等她说完,韶光就拽了拽她的胳膊,绮罗哽咽着,将后面的话悉数都咽了回去。
这时候,后面的几个女官也都围拢了过来,言语安慰间,无不是长吁短叹,感慨着宫中情势莫测,本就是聚少离多的日子,眼下却生生要分开了。
“此一去不知时日,多个人在身边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强,”青梅拉着韶光的手,眼睛也有些红,“带着她吧,也省得我们担心。”
小妗含着眼泪,在一侧使劲地点头。
韶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那些心疼的、舍不得的、难过的心绪,都含在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里,连不善于表达的青梅都是,而绮罗就只是拉着她,不愿意放手,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心里面就忽的一软,有很温暖的东西在悄然地滋生。
就这么一会儿的光景,天色却比之刚才沉了很多。乌云遮挡住太阳的光线,渐渐阴翳下来的天际,眼看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韶光与她们话别,而后,朝着身畔的小妗轻声道,“走吧,这裏距离掖庭局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小妗睁大眼睛,一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嗯”了一声,迈着欢快地步子跟了上去。一直到走出去老远,才想起来回头感激地朝着那些女官们鞠了个躬。
风吹起纯白的绢裙,前方的那道倩影,一抹曳动的裙裾若雪。前来的这些女子都不能再送,只得不舍地目送着两人离开,而绮罗望着望着,瞧见小妗道谢的动作,忽然就哭着笑了出来,“这丫头,都去掖庭局了,竟然也这么开心。记着,替我们好好照顾她!”
喊声回荡在宽阔的回廊,一声声地回音在此起彼伏;
韶光高高地一扬手,那脊背挺得很直很直,步履走得极稳,就这样顺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消失在了众女的目光中。
——掖庭局在宫城的最西面,顺着广巷走出去,紧挨着用以运送蔬果柴薪等采办货物的厨城门,是犯妇及其亲眷和内局中谪罪之人的发配之地,做的也都是宫中最繁重和低贱的事。譬如平素的浆洗和洒扫等,尚算是其中很简单轻松的,还有劈柴为薪、饲养牲畜、清理粪便等活计,都在职责范围之内。
经过几座殿前广场,一直要穿过湖西坊,经过桂宫,出了广巷外的雍门,甬道的尽头就是掖庭局。
殿阁前的匾额是新漆的,被前日的雨水冲刷得油亮亮,裏面也是宽敞的二进院,后面则连接着一大片的敞屋,住着的都是一些奴婢和宫人,各司其职,终日做着最单调和最枯燥的事务。
又回到了这裏,依旧是暮春的季节。
韶光望着那高悬的灯笼,和灯笼上面贴着的字,简单的雕栏画栋,只有錾刻着最朴素的花纹,其余的彩绘和烤蓝壁画却是没有。
裏面的垂花门和假山都还保持着原貌,均是前朝时候留下来的,一应建造和布置,一如往昔风貌。像这样的雕饰,比起内侍省宫局中的其他几部,不知寒酸多少。然而这一处宫殿却是宫城中年头最久的。历朝历代,在还没有宫闱局的时候,掖庭局就在了,经历过多少王朝更迭,仍然一直延续至今。
暴室的管事早已换了一拨,不再是原先的老人儿,见到进门的两人,不由吊着嗓门大声呵斥道:“哪个是贱婢韶光?”
小妗一听,就想上前反驳。
却被韶光一把拉住胳膊,小妗咬着唇,有些屈辱和委屈地看着她,韶光摇头。
“奴婢在。”
“何罪名?”
“……破坏宫规。”
管事的宫婢蹙了蹙眉,而后就“嗯”了一声,照着登记册子比对了一下,朝着身侧的宫人摆手,连眼皮都没抬地道,“都带过去吧,先在马圈那里伺候着。”
管事宫女的意思,是伺候宫中的马匹。
没有任何逗留的,韶光两个人径直被带到最北侧的一片敞屋,就挨着饲养皇家御马的马圈——
只隔着两道围栏,那边却是花梨木隔挡,用编织得十分齐整的稻草席子铺地,每一扇小门儿裏面,也都是一批极好的骏马,毛色鲜亮,膘肥体健。平素由掖庭局的宫人一手打理。在小隔间的圈里,连一点马粪和杂草都不能有。
有宫婢正在给马匹刷毛,领路的宫人前脚过去,小妗后脚跟上,扑面而来的一股味道,让她忍不住掩鼻。
“这裏是御马监的一部分,都是皇家的中等马和劣等马。上等马则一律养在南苑,不是你们这些贱婢能够接触得到的。但仍需小心伺候,倘若是哪一匹掉毛或是生病,小心你们的贱命!”
“往北是主子们的遛马场,都是开阔的地带,你们这些贱婢绝对不能过去。惊扰了主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往东则是通往明湖岸畔殿阁的广巷,更不能迈出那路阻一步,否则就是左脚杀,右脚发。你们已经发配到了掖庭局来,再度发配,就是往央河小筑守皇陵了。掂量着自己的贱命!”
那宫人一口一个贱婢、一个贱命的,这样颐指气使地叙述罢,朝着刷马的奴婢吩咐了几句,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留下韶光和小妗两个人,连看都不让看一遍,直接就塞过来一柄刷子,即刻上手。小妗瞧见面前那壮硕高大的骏马,足足高过她两个头,不禁有些怕,却被抓着硬是往前,就不小心踩翻一侧的水桶,弄得刷马的污水浑身都是。
几个奴婢见状,无不嘲弄地大笑。
这样折腾了一下午,直到晚膳时分,她们才被带去住的地方认门,然后又得回到马圈那边,学着如何给马喂草料、再往马槽里放些新鲜干净的水……
到了戌时,宫城裏面就开始掌灯了,高悬起来的琉璃宫灯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湖西坊外的石板道照耀得一片迷离。
掖庭局裏面的宫人睡的都是通铺,关上门,屋裏面又潮又闷的,墙角裏面都长着霉。若是下雨天,屋顶有些潲雨,就还会长出些蘑菇,白白的,露出头儿来,却又是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住处安歇。
小妗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刚依一着枕头,顿时感觉浑身酸疼。
韶光这时打来一盆热水,将巾绢沾湿了,翻开小妗的手掌,轻轻擦拭着上面的血泡。
刷马用的刷子很硬,刷在马身上,必须使上大力。一下一下,顺着马鬃的方向,动作要一致而连贯。这样下来,没等刷完一匹马,胳膊就酸的不行,手掌心也被刷子磨得破了皮。
小妗一见此,顿时就要坐起来,却被韶光按了下去,“歇着吧。累了一下午,好好缓一缓。”
小妗咬着牙,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奴婢过来是要伺候主子的,居然让主子反过来伺候奴婢……奴婢真是太不中用了……”
“到了这儿,哪还有什么主子、奴婢之分。”
能挨得住,也就算是相依为命了;
坚持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韶光又换了盆水,用以简单的梳洗,然后就是将衣衫褪下,叠整齐了,才爬到通铺上躺下。已经许久都没有碰这么重的体力活,四肢疼得像是要散架子似的。
将自己平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将胳膊放平,不禁叹慰了一声。
这个时候,同屋的几个奴婢都睡下了。好些也都是刚来没多久,也都不适应这裏的日子,日日累得浑身乏力,几乎是沾枕头就沉沉睡着。还能听到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桌案上只点着一盏蜡烛,小妗侧着身子躺,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声地问她:“白日里刚来那会儿,主子为什么不让奴婢去跟她们理论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好歹曾是司宝房的典级女官。”
若是报上了名号,是不是就能分配到轻一些的活计……
小妗不禁这样想。
韶光睁开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高悬的月亮,声音很轻很轻:“年节的时候,一些新晋的宫婢因为犯了小错,被暂时发配到这裏。其中有很多自恃家底殷实,以为终有一日会离开,根本没将掖庭局的管事放在眼里。裏面就有几个特别蒙管事不喜的,来了没多久,就被遣去专门负责洒扫宫城内的积雪,只是扫了区区的几次,十根手指就被冻得废掉了。再也无法回到殿阁裏面伺候。”
在这个地方,想要折磨一个人,有的是办法。根本不用亲力亲为那么费神。
小妗瞪圆了眼睛,有些惊诧和后怕地捂住嘴。
韶光看着她那红肿不堪的手背,些许叹然地道:“这裏曾经待过很多很多的女官,好些,还是昔日位高权重的,品阶又岂止典级?在这裏,谨言慎行、服从和内敛,才是保身之道。切记切记。”
小妗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韶光的目光里满是钦佩和赞叹,须臾,咬了咬唇,低声道:“让主子在这种地方受罪,真的是委屈了。”
韶光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小妗听话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也委实是累狠了。
韶光望着她疲倦的睡容,不禁再次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不谙世事,何尝又知道,在进入宫闱局之前,她正是从这裏走出去的。一朝贬谪,卑微如斯,再不复往日的风光。而今又回到了这裏,仅是伺候御马而已,比起之前却已经是好了太多。
是……惩罚么……
可这样的惩罚居然是出自麟华宫之手,真的是太轻太轻了。
顺着天窗望出去,漆黑的苍穹中,有几缕或明或暗的流云飘过,又滞留在那轮月亮面,遮挡住片刻的月光。韶光静静地望着,眼前不禁浮现出了那日在亭阁前的一幕,那伫立在雨中的、带着的一丝丝萧索和落寞的身影。
是在等她吧。一直那么静默地等着,直到天下起了大雨,任凭风雨如何呼啸,也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执拗而倔强的晋王呵……
她始终都记得,在他回宫的那一日,就在麟华宫的丹陛前,那似有似无的注视。那是时隔多年后的再次相遇。而那般的眸光,含着淡淡的笑意,端的是摄人心魄;
后来在敬亭山的宫宴上,他扔下了庭前的那一席群臣,独独过来寻她。不仅是因为要嘱咐她接近成妃,更是因为他知道容华夫人就在那里,该是会与她为难;
还有玲珑山河湾,那遥遥对视的一眼——
后来箫琉冕曾不止一次地与她谈及,堂堂的晋王殿下,从来也没有隔着一道河道就认出对岸马车裏面的姑娘是谁过,更是没有让麾下的十二戍衞专门去护衞过谁。
除了她,也只是她。
他说:“留在本王身边,你将会凌驾在内局倾轧、宫闱纷争之上。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帮你达成。”
他说:“事到如今,本王不会再放开你了。”
他说:“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
终究是那样的性子,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和多年军营的锻造早已铸就了那一身的孤傲和强势,睿智而深谋,内敛而自持,又怎么会轻易地将心绪流于外表。
可她知道,她其实都知道。
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她都有为自己留有退路。三月又三月,宫裏面的事端接二连三地发生,情势固然始终相悖,然而若非她有意推搪,又怎么会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个结论。
当真,就是不愿意的吧……
只是她一直都不甚明白,到底为何自己会一直在排斥和拒绝,那样的男子,又是那么好的机会,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求之不得的。或者……是在欲擒故纵、想要个更高的价码?或者是想要奇货可居、意欲找个更好的时机,亦或是,谋求更有价值的位置?
或许吧。
只是在后来经历过宫闱中一连串的几次祸端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与她的选择不同、所求不同,在乎的,也截然不同。
在她的肩上,还背负着闺阀所有的责任。她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是一条注定与阴谋为伍,终日在勾心斗角的内局裏面猜测、揣度、算计……打交道的是一应魑魅魍魉,蝇营狗苟,甚至要将自己化身成为其中之一的路。于他而言,这一切却不过是些可笑的戏码,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而属于他的那一条路,她又何尝愿意去招架……
韶光的手摩挲着缝在里衣的夹层中、那一块小巧而棱角分明的佩子,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皎洁光辉的明月,久久遥望,久久凝思。
天窗外的夜,已经很深很深;
将来的路,还很远呢。